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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知死

2018-05-14 23:43:08徐沉沉
智族GQ 2018年1期

徐沉沉

過去幾年,瓊瑤盡心照顧丈夫最后時刻的生命質量, 也為他即將到來的告別方式而憂心忡忡。丈夫平鑫濤沒法按 自己的設想死去,失智之后幾度中風,成了臥床老人。 這讓她備受折磨,不惜為此與平家了女們發生沖突。 當繁花著錦的人生即將迎來落幕時分,老年人的普遍問題 也構成了瓊瑤晚年生活的主要內容。對“死” 的思考盤踞在她腦海里。這次也像以往一樣,79歲的瓊瑤 再度走進公眾視野,把自己的思考和經歷公之于眾。

死亡足夠普通,它是每個人的歸處。 當瓊瑤遇到死亡,一個不普通的女性面對了最普遍的問題。 她展示了一位老人對伴侶的愛意與關照,也同樣遭受了 傳統觀念對“死亡”的爭議,并迫于壓力做出妥協。 與普通人不同的是,瓊瑤還一如既往地展示了她對愛情的 奮不顧身。這是她小說主人公身上的鮮明特質,也是 她在人生中踐行并一以貫之的東西。瓊瑤讓那些等待死亡 的邊緣人群被主流社會看見,也使自己的愛情故事 在行至尾聲時,再一次激起時代波瀾。

看上去,瓊瑤比實際年齡要年輕20歲。她皮膚 細膩,沒什么皺紋,口紅的顏色是鮮亮的。每 隔幾天,都要請人到家中洗頭梳妝。見客之 前,她更要精心打扮自己:頭發吹得微微蓬 松,臉龐照舊白皙光潔。她身上不見太多修 飾,但是得體。

見客是件辛苦事,幾個小時的采訪和拍 攝之后,她經常需要休息幾天。但這次,為了 宣傳新書,瓊瑤下足了力氣,兩場記者會之 外,甚至請了媒體到家里來做專訪。這是十 幾年來不曾有過的事。

新書的內容,包含瓊瑤的晚年生活,以 及她對死亡的思考。這些思考從她的丈夫平 鑫濤病重之后開始。這對夫妻的愛情故事曾 經是人盡皆知的八卦,最近十多年里,二人 的命運更加休戚相關。瓊瑤盡心照顧丈夫, 并為丈夫應該如何死去與平家子女們發生 沖突。

2017年9月初,瓊瑤在家里等待記者。她 的客廳里,地面的石材、沙發,直到洗手間的 水池都是紅色,房間寬敞明亮,有兩面大窗, 可以看到滿園植物在明媚的夏天里搖曳。

“我看他(丈夫)一點一點流失掉,如 果我不愛他對我一點影響都沒有。……后來 我說兩個相依為命的老人太相愛是不好的, 太相愛一個人先走另外一個怎么辦?”坐在 她的紅沙發上,瓊瑤說。

“我把這一路的心路歷程寫出來,是讓 別的家屬不要犯同樣的錯誤,告訴大家有一 個東西叫做善終權……我還有我的影響。”

聊過3個小時,她的疲憊顯露出來。她叫 印傭拿了喉糖來吃,然后說:“去參觀一下拼 圖室我們就結束吧,我帶你去。”溫和篤定, 聲音是顫的,有點啞。

瓊瑤已經79歲了。人們時常忘記這一點。

瓊瑤和平鑫濤夫妻二人一起出現在公共場合

她的老態是站起來后才顯露的。她站起 來分外嬌小,照顧丈夫失去的6公斤體重讓 她至今瘦弱。這天瓊瑤穿了一雙草編底的拖 鞋,上邊是舒服的黑色緞面。她幾步走到我 身邊,腳步又輕又慢,又有點顫巍巍。她牽住 我的手,像祖輩對待小輩那樣。她的手嬌小 綿軟,握上去很溫暖。

大廈

這棟房子每處都是花過心思的:瓊瑤習 慣獨居,平鑫濤就把他們的臥室設計成相連 的兩間;他還在瓊瑤的化妝間里放滿鮮花, 永遠趁她不在時更換,不讓她見到花凋謝的 樣子;每天睡前他們要一起看電影,樓里還 有一間電影院。

瓊瑤搬到這里將近40年了,當時只是普 通的洋房。隨他一同入住的有兒子和丈夫, 她和丈夫都是二婚。

1963年,作家瓊瑤被《皇冠》雜志的社 長平鑫濤看中,在雜志上發表了第一部長篇 小說《窗外》,講女學生和老師談戀愛的故 事,脫胎于自己的經歷。

很快,《窗外》出了單行本。這讓愛情作 家“瓊瑤”廣為人知,也讓創辦了九年的皇冠 雜志社扭虧為盈。窮困的女作家和潦倒的雜 志社就此擺脫了之前的命運。

平鑫濤鼓勵她從高雄搬到臺北,租公 寓、雇女傭,從養育孩子當中抽身。他鼓勵她 盡可能多地寫作。那時瓊瑤每天要寫12小時 以上,手纏紗布也不停歇。她的小說都在皇 冠出版。兩人沒簽約,但任何人都沒能挖角。 再往后,平鑫濤說服她拍電影、央求她拍電 視劇,作家變成了編劇。

他還和她談戀愛,為她離婚。

瓊瑤靠寫作賺錢,快40歲才改善了生 活。平鑫濤等到自己的3個孩子都年滿15才 離婚,那時她正過得自在,父母又極力反對 這段婚外情,她覺得沒了結婚的必要——潛 意識里還有“也讓你嘗嘗等待的滋味”。婚事 一拖就是3年。1979年5月,41歲的瓊瑤才 嫁給了52歲的平鑫濤。

婚后他們從敦化南路的鉆石大廈搬了 家。瓊瑤賣掉公寓貸了款,全家住進這棟臺 北東區的小洋房里,四周都是空地和田野, 穿過屋前的芭蕉林就是一條鐵路。她給新家 取名可園,攢錢陸續買下屋旁的零散地塊。 29年前,小洋房被推倒改成了花園,旁邊建 起這座粉色的高樓。

瓊瑤在花園的涼亭里寫手稿,在6樓的 帛房里敲電腦。幾十年過去,可園四周田野 陵了樓群。

她家里也增了人口。兒子陳中維婚后給 她添了兩個孫女,一家6口住在這棟7層大 廈。從她臥室或者書房的窗口望出去,花園 里有火焰木怒放著紅色的花朵,不遠處就是 臺北的l01大樓。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直到平鑫濤生了第 一場大病。2002年,他得了帶狀皰疹,瓊瑤 每天抖著手給他換藥,清創的時候,常常血 和膿粘在一起。

照顧丈夫漸漸變成了第一要緊的事,寫 作要看他的身體狀況進行:平鑫濤身體恢復 了,她寫劇本,拍了《又見一簾幽夢》;平鑫 濤做開胸手術,她在家守了他兩年;平鑫濤 的身體再度好轉,她四年寫了兩部劇本,拍 了《新還珠格格》和《花非花,霧非霧》。瓊 瑤十幾年沒出過中國臺灣了。早些年她愛旅 游、寫完稿就要出去逛商場,在電腦前坐得 再久,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宅女。

但從那時起,這棟房子真正成了容納她 人生最多時間的地方,第二名的地方是醫院。

愛情的結局

丈夫幫瓊瑤做時,她并沒 有察覺。

2014年春天,她在重寫《梅花烙》的劇 本。瓊瑤的弧形鍵盤上,快捷鍵一敲就是一 句常用臺詞。她還像年輕時那樣,寫作一旦 開始就閉關創作。她不上網,不見人,4個多 月敲了45萬字。

新劇定名《梅花烙傳奇》,準備9月份開 拍。兒媳何琇瓊打來電話,告訴她居劇情被于 正抄襲了。

瓊瑤給湖南臺的新任臺長打電話,答復 是戲照常播。這是她和湖南臺合作的第25個 年頭。瓊瑤掉了眼淚,覺得自己被親人傷害 了。不久前,新臺長還在她家“熱情地握著 我的手,要我永遠相信湖南衛視對我的重視 和友誼。”

要不要打官司呢?一天晚上,全家聚在 她的臥室里商量。是平鑫濤說:“告。”很堅 決。因為他身體不佳,這件事瓊瑤一直瞞著 丈夫。但他這會充滿了力量,勸家人“賭一把 世間還有沒有正義”。

官司打起來,瓊瑤才覺出事情有些不 對。丈夫常囑咐兒媳:“我老了,沒辦法保護 媽媽了,這場官司,你要把握好”,還有“千 萬要保護媽媽”。說了一次,瓊瑤覺得他比自 己還生氣。第二天又說了一次,然后反反復 復地說了很多次。她心里漸漸覺得不妙。

平鑫濤已經有幾年沒生過大病了,時間 長得夠她做出那兩部電視劇。這情形,瓊瑤 擔心是失智癥。她媽媽得了這個病,家里還 有長輩也是如此。她最怕這個。

沒多久,丈夫的一手好字寫不出了,稿 子也看不懂了。她立刻讓秘書掛號,帶他看 腦神經科。等檢查結果的一周里,他已經要 靠拐杖走路。檢查結果是中風。

到了2015年,晚上照例看電影,丈夫卻 把片子停住,問她“前面演了些什么?”平 鑫濤的女兒平瑩為瓊瑤推薦了臺北榮民總 醫院老年精神科的醫生。

秘書帶平鑫濤看病回來那天,瓊瑤正忙 官司的事。好在平鑫濤一進門就笑著喊:“醫 生說我沒有阿茲海默癥,你放心啦!”秘書 淑玲卻對她使眼色。瓊瑤心里驟然一緊。

當晚,她給大夫打了電話,得到確切消 息:平鑫濤得了血管型失智癥。他會很容易 摔跤,病程伴隨著中風加重。

瓊瑤問:“這就是他人生最后的一站了, 是嗎?”

“是。”

她問:“他最后會把他生命里所有的人 和事都忘掉,是嗎?”

“是。”

她又問:“他會最后忘掉我嗎?”

“不一定。”

她的愛情要有結局了,以她最恐懼的方 式。瓊瑤整夜沒睡,她反復哭,心絞痛起來就 “自己抱住自己”。她還無數次地走過那20 步,到另一間臥室里查看丈夫是否安好。第 二天一早,她讓秘書去書店里買醫學書,又 把陳中維、何琇瓊和兩個孫女叫到身邊,鄭 重宣布爺爺失智的消息。一家三代四個女人 抱在一起哭。

演員李麗鳳是從電話里猜出平鑫濤出 事的。她兩三天就要和瓊瑤通一次話關心近 況,或者逢年過節打來問候。許多年來,瓊瑤 家的電話總是平鑫濤接,他要過濾信息。

這一年的年關,瓊瑤自己接了電話。

他不記得了

瓊瑤一頓飯吃下來沒有自己夾過菜,這 件事李麗鳳也一直記得。

她是瓊瑤劇的老班底了。從1975年拍 《在水一方》,瓊瑤夫婦一起吃飯,平鑫濤給 她夾了每一道菜,李麗鳳羨慕極了。后來她 們在飯店里打電動游戲,瓊瑤玩得挺帶勁, 平鑫濤馬上買了4臺一人高的街機放在她 家;瓊瑤喜歡打保齡球,平鑫濤就給她在家 蓋了保齡球館;她還發現可園那座古色古香 的涼亭上安著紗門,原因是丈夫怕妻子在里 頭寫稿挨蚊子咬。

《還珠格格》的劇組來中國臺灣做宣傳, 趕上周杰失戀,瓊瑤在書房陪他聊到凌晨兩 三點。周杰坐在地毯上要煙抽,瓊瑤點了頭, 平鑫濤半夜下樓去買;演員張睿在這里宣傳 新專輯,瓊瑤留他在家吃晚飯。桌上有平鑫 濤親自燉的牛肉和鹵了幾個小時的蛋。張睿 坐在瓊瑤身邊,不知道說什么好,把菜一道 一道拍下來,存到硬盤里。

《雪花飄落之前》新書座談會上,瓊瑤攜家人上臺向觀眾致謝,從左到右依次是孫女陳可嘉,兒媳何琇瓊,瓊瑤,兒子陳中維

平鑫濤還在寫作的間隙陪她旅行,游 遍了世界;給她的情書從年輕時一直寫到 老,七八十歲了,寫卡片還要叫她“親愛的老 婆”。他們都是外省人,都在貧窮里度過青 春。哪怕自在取得經濟自由之后,他仍逼她寫 作,共創事業。瓊瑤的才華在丈夫這里是不 允許被浪費的。

他一直照顧她,讓瓊瑤的幸福保持在穩 定狀態。現在輪到瓊瑤照顧平鑫濤了,直到 最后。

她每天問丈夫三個問題:你好不好?你 有沒有不舒服?還有“你還愛不愛我?”

平鑫濤在浴室里摔了一次,醫生診斷無 礙,瓊瑤還是請了新的印傭,把依達換成哈 達——新印傭有6年的照顧老人經驗,能說 很清楚的普通話。她還給丈夫的臥室換了醫 院一樣的升降病床;又買日本進口的老人椅 給他做寶座,還買美國進口的太陽燈,電動 拍背器……可平鑫濤還是又摔了一跤,也不 喊她“親愛的老婆“了。他的狀態在下滑。

熬到夏天,8月的一場發燒,榮總的醫生 建議給平鑫濤插鼻胃管。瓊瑤心里一緊,叫 來他的兒女,讓平云帶著平鑫濤的信來。醫 生判斷是肺部感染,看了信只說:“只要把肺 部感染治好了,就可以把鼻胃管拿掉,再度 用嘴進食。”鼻胃管插不插,成了一個問題。

2014年10月,丈夫讓瓊瑤代他寫了封 信。信是寫給他兒女的,是對身后事的交代:

“一、當我病危(平鑫濤原本想寫昏迷 不醒,“病危”是根據瓊瑤的建議改的)的時 候,請不要把我送進加護病房,我不要任何 管子和醫療器具來維持我的生命,更不要死 在冰冷的加護病房里。二、所以,無論是氣 切、電擊、插管、鼻胃管、導尿管……通通不 要,讓我走得清清爽爽。”

年輕的時候,她用筆寫作,手指總是腫 的。讀者回信都由她口述,丈夫執筆;后來她 懶于寫序,平鑫濤就為她代序。這次終于輪 到她用電腦代丈夫打字,并代替丈夫來表達 意愿。

瓊瑤拒絕插鼻胃管。平鑫濤的兒子說: “如果不幫他插,我要先看到病危通知書。”

鼻胃管還是插了。他抓著她的手,喊:“快 救我”,“不要開刀”。她把他的床放低,跪在床 前,雙手握住平鑫濤的右手,哭著發誓:“這是 最后一次,以后都聽你的,你不要做的事,我 再也不會讓它發生了!相信我,相信我!”

平鑫濤那張老朽的、有點歪斜的臉龐與 妻子那張年輕得多的臉龐相對而泣時,秘書 和兒媳走進病房,拉瓊瑤起身,她膝蓋疼了 很多年,原本不能跪的。再回到可園,她又失 眠,吃了兩顆安眠藥才睡著,夢見平鑫濤向 她呼救。

住院12天回家,平鑫濤狀態下滑,不會 吃固體食物了,也不認得自己的臥室。

下半年,他沉默、嗜睡,對誰都愛理不 理。復健也去不了了。瓊瑤看了很多醫書,自 己設計游戲訓練他的反應力——“金鎖銀鎖 卡啦一鎖”是攤開手掌捉他的手指;“一二三 四五,上山打老虎”是讓他跟著舞動手臂。她 買兒童畫板哄他畫畫,又發動全家爭搶著買 畫哄他開心。下滑沒有停止。即使在精神最 好的時候,他仍然左手無力右手顫抖,畫比 字退化得還厲害。瓊瑤感到悲哀,但無能為 力。她發現兩個人太相愛并不是一件好事。

2015年的冬天特別冷,瓊瑤總讓平鑫濤 所到之處都是溫暖的。他已經不會用畫圖板 了,到了晚上,瓊瑤就把他推進地下二層。這 里冬暖夏涼,終年維持在25攝氏度。

她讓平鑫濤看墻上那對大熊拼圖。問: “這是你讓人裝配的,記得嗎?那天你好得 意,配好了叫我下來看,直說這樣的天才老 公上哪兒找?記得嗎?”

他目不轉睛,只會說:“畫廊……太震撼 了!”瓊瑤知道他不記得了。

發現丈夫連她也不記得了是個偶然。那 個晚上,平鑫濤照常坐在寶座上,瓊瑤坐他 腳邊的小凳。她突然換了自己的問題:“有一 個人,名字叫做瓊瑤,你知道她嗎?

瓊瑤拿了一本《皇冠》雜志,問 什么書,你知道嗎?”

“不知道!”

她再找一本《皇冠》60周年特刊 “這本呢?”

“不知道!”

瓊瑤沒哭。她把書拋開,用手臂環抱住 丈夫,在他耳邊低聲說:“你什么都沒了, 失去的永遠不會回來了。”她問:“我還能為 你做什么?你……想不想去瑞士?”瑞士是 通過了安樂死立法的國家。

原本,瓊瑤更為“理想”的死法是和丈 夫相約殉情。

1975年,經濟學家劉大中查出腸癌,他 帶著妻子回了美國母校,在山清水的大學 里服藥殉了情。幾個朋友在她家的聚會上聊 起這事,她就覺得那種死法很美。老友沈君 山也在場,他也跟瓊瑤一樣羨慕,只有平 濤主張自然死。那時他們正值壯年,瓊瑤還 沒跟平鑫濤結婚。

2007年,75歲的沈君山三度中中風,被違 背意愿插了管,從此再沒離開臥榻。再聊到死 亡,話題不那么遠,瓊瑤和平鑫濤也是一對 老夫妻了。他說:“我們絕對不能變成這樣。” 這次兩個人達成了共識。

到了2013年,瓊瑤75歲了。她和平鑫濤 提了殉情:“你比我大11歲,可能你會走在我 前面。你走在我前面之后,我不見得還能夠單 獨活下去。”她問丈夫可不可以浪漫一點,“我 們定一個日子,什么時候活夠了我配合你的 時間,一起到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或者是到 我們以前去過的地方。我們就自我安樂死。” 瓊瑤老了,她仍然覺得這種死法浪漫。

平鑫濤起初不同意,說“這個不行”。瓊 瑤一直求他,說“這個一定要做”。他答應 了,定了個日期,等到那天卻又忘了。

“我們有個約定你還記得嗎?”瓊瑤問 他,“我們不是要一起去死嗎?”

他想起來了,“坐下來,坐下來,我們對 這個問題好好談一談。”

那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地討論死亡。平鑫 濤說:“人生于自然死于自然,這才是正確的 方向。”又囑咐妻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萬一我先走了,你可能會選擇一條不歸路。 我不要你做這樣的選擇。”

事到臨頭,殉情或者安樂死應該是做不 成了,瓊瑤接受了丈夫自然死亡的觀念。

死亡的權利

幾乎在丈夫同時,臺灣當局 有了所謂“《病人自主權利法》”。只是她還 不知道。

2015年12月18日,楊玉欣的身份是國民 黨的政界人士。確切地說,臺灣立法主管部 門的第8屆第8會期持續到這天下午3點前, 她此刻還是政界人士。任期還有幾個小時就 結束了,她一大早就被人抱上汽車,一直開 到臺灣立法主管部門的門口。7點鐘,又被人 從車上卸下來,放進輪椅,推進協商室里。

卸任前,楊玉欣還有最后的一宗法案等 待通過。當瓊瑤在尋求安樂死的可能性時, 她在試著把這個議題往前推進一步——即 使安樂死為時尚早,人們也應該享有對醫療 說不的權利。這法案貫穿了她四年的任期。

臺灣當局現行的所謂“《安寧緩和醫療 條例》”規定,被兩名以上專業醫師判定為末 期病人、走相關程序立病人意愿書或家屬同 意書,即可享有拒絕醫療的權利。所謂“《病 人自主權利法》”把適用人群擴大了,病人 作為主體。據規定,具完全行為能力的人, 對病情和醫療選項有優先知情、選擇與決定 權,可以預立醫療決定,在符合特定臨床條 件時選擇接受或拒絕醫療。

中國臺灣前政界人士楊玉欣

如果通過,這就是亞洲第一部醫療自主 權利法。但是太難了。即使所有黨派的黨團 協商都能趕在這幾個小時里達成一致,在她 卸任后還有二讀和三讀兩道門檻攔著。只要 任何一個人提出反對,事都成不了。

楊玉欣的輪椅停在協商室里靠門的地 方。她看著臺灣立法主管部門的負責人主持 各種議題,政界人士們在眼前進進出出,這 里和菜市場一樣嘈雜。她只能等。黨團同意 簽出法案之前,還輪不到她見院長。

她的辦公室主任、研究員,還有先生孫 效智都來了。協商室只有同樣身份的人能 進,他們把楊玉欣擺在門口,自己等在辦公 室里。

民進黨的“黨團會議”開始了。楊玉欣 事先做足了準備:對方田秋堇委員的爸爸 有切身的痛苦經歷,愿意支持法案;柯見銘 委員有醫學背景,她找他做過很多次專業討 論。會議前,民進黨里發言支持的人已經安 排好,她要跟抵制者來人海戰術。

上午快過完了,楊玉欣的辦公室主任打 過電話來,法案被民進黨簽出了。但壞消息 馬上也來了。法案遭到了臺聯黨的抵制。所 有人措手不及。辦公室里的高層全員出動, 每個電話都在問“你有沒有認識誰誰可以 溝通?”楊玉欣瘋狂地撥電話,從黨鞭到秘 書長,一個一個打過去拜托。

對方還是不簽。得到國民黨的政治交換 之前,他們怎么溝通都只得到一句抱歉。文 件送不出去,一直拿在楊玉欣手上。

她沒想到民生議題還要用作交換。對死 亡的知情與選擇,早就是一些地方的基本人 權,但它也是華人語境里的禁忌、社會的邊 緣話題。

靜候死亡的人永遠真實地存在,他們又 總是不能被社會的主流察覺。這些人可能是 被隱瞞了病情的癌癥病人;救治無望卻被剝 奪了生命質量進行過度醫療的末期病人;違 背個人意愿,因為親情被迫延長生命的人; 甚至是身患罕見疾病,痛不欲生卻求死無門 的人……

對于任何正面臨死亡的人,“如何死去” 都是殘酷的本質問題,往往是令很多人無解 的痛苦。而對其他任何人,死亡只是人生里 被暫時逃避的真實局部。

楊玉欣要做的就是幫助人們解決這個 問題。到這一步之前,法案已經被討論過無 數次。楊玉欣早就記不清白己開過多少場公 聽會了。每次討論,衛服部、法務部、司法院 還有醫學界和病友團體的代表都要悉數到 場,會議六小時起開,每場中途休息30分鐘。 楊玉欣要穿著鐵甲才能在輪椅上坐住,去一 次洗手間預計要花20分鐘。她不敢錯過一個 字,每次也都不敢吃喝。

起初會議是專業性的,逐句討論文字, 越到后來政治的意味越濃。但政治不是最讓 人絕望的,早先很長一段時間的溝通無門才 讓人絕望。不少人避諱“死”字,根本不愿意 見她,話頭一提起對方就找借口溜了。同樣 的身份,楊玉欣要一直吃別人的閉門羹。

但所有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在國民黨 黨團和黨鞭的力挺下,法案還是通過了。簽 出時間是當天下午2點59分30秒,距離卸任 還有半分鐘。這部法案將在2019年執行。

背叛

新的一年到來習慣了叫救護 車:丈夫1月跌倒,2月發燒送醫一次, 連續嘔吐送醫一次。她一直胃疼,還是秘書 給她掛了號,趁平鑫濤入院全麻時她照了胃 鏡。她從食道一直到十二指腸都已經有了潰 瘍,壓力引起的,離胃穿孔不遠了。

知道了結果,瓊瑤坐在候診室生悶氣。 秘書領藥過來,她突然站起來,堅定地要求 去營養科。還說:“我不能生病,我得馬上治 好它。”

2016年2月29日晚上,丈夫呻吟不止,失 去了回應。挨到天亮,一家人又進了臺北榮 民總醫院的急救室。瓊瑤和醫生討論病情, 拿出封信拿給她看。

第3天,核磁共振的結果出來了,又是中 風。醫生握著瓊瑤的手,告訴她要有心理準 備:“恐怕平先生再也不會醒來,不會和你玩 ‘上山打老虎了。”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沖進病房,握住 丈夫的手撲倒在他身上。又到了決定是否插 管的時候。瓊瑤告訴醫生:“我尊重他,什么 管子都不要插!”她時刻記著丈夫對死亡的 意愿,這是她能幫他做的最后—件事了。

她把平鑫濤的兒女叫來,兩家人開了一 次沒有結果的家庭會議。醫生的判斷是不插 鼻胃管,兩三個月內他就會離去;如果插管, 維持生命的時間或許是幾年。兒女相信爸爸 會好轉,堅持插管。醫生離開前又留下一個 判斷:鼻胃管插了上去,就會終身跟著他。

回到病房,瓊瑤說,丈夫不會恢復如初 了。平鑫濤的兒子說:“只要插了鼻胃管,我 爸就會好,你為什么不向前看呢?”

瓊瑤幾近崩潰。這段感情的開端注定了 她和平家子女關系的脆弱,但她要維護愛人 的約定。她一會兒想“我已經努力了五十年, 我不要三個兒女恨我!”一會兒又控制不住 地爆發,對他們喊:“在這全世界,沒有一個 人,像我這樣愛你們的爸爸!”或者“‘凄凄慘 慘地躺著那樣是愛嗎?是愛嗎?”

她哭著出病房,回可園,走進臥室站了很 久。20步外就是她買來的專業病床。“在那一 瞬間,我明白,我失去了鑫濤,也失去了他的 兒女!因為那根他媽的鼻胃管!”一年之后, 等到瓊瑤愿意訴說的時候,她在Faccbook上 這樣寫,并罕見地說了粗話。

平鑫濤轉到了腦神經內,會診確認,他 大腦里有中風后再也不能恢復的壞死組織。 面積是11×8×3cm。于是又開會。新的主 治醫生又提議插管,瓊瑤請他和上一位醫生 談,給他看會議記錄。

平鑫濤開始打白蛋白了。藥物掛在點滴 架上,兩只手臂都是累累針孔,只能在腳踝 上找血管——如果插了鼻胃管,藥就可以直 接灌進去。平家子女在怨她。瓊瑤還是堅持: “讓他這樣離開,我會很痛很痛。可是,讓他 加工活著,變成臥床老人,我會對他歉疚終 身!請你們為他想想吧!”平家子女說:“他 現在沒有病危。”

瓊瑤后悔到想給自己一耳光,但她也足 夠堅定。后來回想此刻的心情,她在書里寫: “我不幫他做主,沒人能幫他做主!……我 不能背叛鑫濤,我不能不為他長遠著想,所 有的箭射向我吧!我挺立在那兒,讓他們的 眼光,把我碎尸萬段!”

當晚,吃了抗抑郁藥和安眠藥,瓊瑤還 是睡不著。凌晨一點多,她發了一封短信給 丈夫的兒女,還在勸說:“真正愛他,請不要 讓他陷進他最怕的境地!”沒有回復。

她獨自躺在床上,感受煎熬。

第二天,平瑩來電讓她咨詢一個人。晚上 十一點多,她給前麻醉科醫生、現在皇冠出版 社的作家侯文詠打了個電話。他早前是她家 的醫療顧問。他也勸瓊瑤同意插管。瓊瑤說丈 夫的病況,又提到那封信。掛電話前,他說: “現在不插管,他注定是死。”還有:“治療效果 不好,你再把鼻胃管拿掉不就好了?”

瓊瑤在新書座談會現場

掛了電話,瓊瑤第一次筋疲力盡。她突 然意識到這不是一條鼻胃管的問題:她想到 自己的名人身份、想到那段婚外情,還有仍 受爭議的“善終權”。她感覺自己會成為全 世界的飯后談資:你們知道那個瓊瑤嗎?當 初搶人家丈夫,過了幾十年好日子,等到平 鑫濤老了、失智了,她就不想照顧而要他去 死。瓊瑤甚至想到了阮玲玉。

“如果堅持不插管,平鑫濤的兒女會恨 死我,整個社會也會批判我。”天亮時,她妥 協了,給平家子女發短信:“愛有很多種,我 相信你們也是愛爸爸的。”

為了不讓自己后悔,她選在第二天執 行。兩家人再聚齊,她在丈夫床前坐下,先是 握著他的手懺晦,又抱住他的頭,說了一串 對不起。

兒媳給她遞紙巾,瓊瑤沒哭。她堅持找 值班醫生幫丈夫插管,合十雙手對著他拜。 插管的時候卻不忍心看,她和秘書走到樓下 去逛商場。

回到病房,鼻胃管插好了。丈夫在呻吟, 像上次一樣想扯掉鼻子上的異物,印傭哄著 他。瓊瑤走到床邊看他。五十多年來,這時 她突然覺得他們真正分開了。“他不再愛我 了”,她想。瓊瑤覺得自己背叛了丈夫。出了 病房她往電梯走去,她決定付出代價,想爬 到醫院的頂樓跳下去。

她第一次自殺是童年。抗戰時期跟著 爸媽逃難,從湖南往重慶跑,她的孿生弟弟 和小弟丟了,爸媽帶她投河;少女時代在寶 島度過,她因為學習不好,和與比自己大21 歲的老師談戀愛,兩度吃安眠藥自殺。老年 再回望,第一次是走投無路,青春期大概都 有沒辦法管控自己情緒的時候。等到做了母 親,有了責任感,就再沒往這方面想過。

現在她覺得自己責任已了。“先走一歲 我也解脫了,也不必以后七八年再來背負這 個煎熬”,她想。她也只想到這一步可走。

失去愛情的瓊瑤沒有跳樓,她甚至都沒 去成樓頂。她在病房門口被兒媳和秘書拉 住——插管之后,平鑫濤要轉院。針對臥床 老人的長照中心條件很壞,私立醫院有好病 房,但是價格貴而且一床難求。何琇瓊托人 找到一間,需要瓊瑤趕快做決定。

沒死成,她的責任感又來了,開始忙著 勘察醫院、轉院手續、交代護士和印傭。

平鑫濤一向和瓊瑤共擔風雨。80年代, 他決定拍電視劇,周五播出了第一集,下周 一要播的戲還沒有劇本。瓊瑤原本極力反對 做電視劇,但還是哭著趕了劇本,不到兩周 把收視率從最末救到第一。別人在樓下開香檳時她還在樓上寫戲;1990年,電視劇《婉 君》在臺播出前兩天接到通知,第一集必須 刪除,否則不準播出。這是他們到大陸拍的 第一部電視劇,瓊瑤決定不刪。電視劇不播 出的賠償費相當于賣掉房子,再加上兩人的 昕有積蓄。平鑫濤支持她,召開新聞發布會, 用輿論向主管部門施壓。

但是這次,他成了她的風雨。

書,信

平鑫濤再也沒從醫院出來過。入院第一 同,瓊瑤每天都去看他。護士勸她不用來這 么勤,“他每天都一樣”。后來她隔一天去看 他一次,漸漸改為一周三次。她總在上午去 醫院,去病房待到將近一點回家吃午飯,然 后發呆、亂想。心里難受得挨不住了,就給丈 夫寫幾行散文,她叫它們《無法投遞的信》。

失眠是她年輕時就有的毛病,這時也常 常發作。臥室的電燈開關上,丈夫貼上去遮 擋亮點的膠布還在,夜里睡不著,她就在自 己和平鑫濤相連的兩間臥室里徘徊。20步的 距離里,悔恨和痛苦涌上來,又想象各種自 殺的方法。

瓊瑤這樣低落了一年,直到2017年3月 12日。這天她又失眠,在臨近早晨的時候睡 著了一會,又夢見平鑫濤。夢里的他年輕, 充滿活力,拿著一沓稿紙放到桌上,命令她 “寫”。“把你面對的問題和經過,通通寫出 來。”醒來之后,夢里的情景依然清晰。瓊瑤 記得他讓自己替那些無法發聲的老人們說 話,“把你面對的問題和經過,通通寫出來。”

這個早晨,她下了床,起身梳洗,換好衣 服,打開電腦。

過去幾十年里,瓊瑤的一天經常這樣開 始。除了吃飯,她整天坐在電腦前寫稿。要到 晚上12點,平鑫濤叫她下樓,—起去影廳里看 部電影然后休息。這套程序陜兩年沒執行了。 丈夫患上血管型失智癥以后,她把電腦從6樓 的書房搬進了5樓的臥室,想在照顧他之余寫 點東西。但坐在電腦前的機會寥寥可數。

她給兒子和兒媳寫了一封信,從早上寫 到下午,早餐午餐都沒吃。信里寫了她對死 的選擇:不及急救,不插管,不住加護病房, 死后火化花葬,不要宗教儀式;然后她又寫 “幫助我沒有痛苦地死去,比千方百計讓我 痛苦地活著,意義重大”。

下午3點45分,她把這封信貼上了 Facebook。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Facebook 上發東西,也是瓊瑤第一次公開談論死亡。 她還在信下附上了一個鏈接,她從這里聽說 了所謂“《病人自主權利法》”。

窗外天有點陰。可園的院子里花木蔥 蘢,鳳凰木如蓋的枝椏探出院墻,給忠孝東 路的巷子里又添一抹綠意。瓊瑤的信在窗外 的世界里迅速傳播。晚上,兒媳何琇瓊打來 電話。她哭了,說:媽媽,你要做的事我們都 會幫你做。兒子陳中維從樓下沖上來找她, 問:媽媽你寫了一封信給我?為什么不直接 下樓交給我?

瓊瑤讓兒子去網上讀信。陳中維看完又 沖上來抱住她,保證讓她善終。陳中維一直管 繼父叫平伯伯。他說:“十年前我不會了解,可 能會說救到底,但是現在我給你保證。”

這封信之后,瓊瑤真正開筆了。她回憶 自己照顧丈夫的點滴,打算出本書。她把自 己的故事按章節寫好,即時貼上Facebook。 除了對丈夫的照顧,她還回憶花園里的草木 和錦鯉,展示丈夫老年時期寫給自己的卡片 和情書。唯獨丈夫的病容一直不忍公布。

陽明大學附投醫院醫師陳秀丹

有人在留言里推薦陳秀丹。瓊瑤把她的 文章轉到自己的主頁,是關于死亡權利的。

在這里,陳秀丹醫生名聲很大。不斷有 病人從各處轉院到陽明大學附設醫院,找她 當主治醫生。這些人都想求死。

說到底,華人世界里搶救到底才是孝。 自己的“死”是整個家庭的命題,具體方式、 時間,甚至是否知情都可能由別人決定。這 里有超過五成的醫生為了避免糾紛而實施 無效醫療——當醫療再也不能“增進病人健 康或減少傷害”時,它仍不停止,因為家人的 愛或者醫生的怕。

那些在其他醫院撤不掉維生設備的人, 就轉院到陳秀丹的名下享受一死。

在重癥病房做了十幾年醫生,她最熟悉 搶救,早就見過求死不得的病人。這讓她絕 望,也認定死亡是病人的權利。陳秀丹激進 敢言,別人怕的東西難不倒她。有人警告或 者到醫院投訴她也不退縮。

瓊瑤還在留言里發現了一張照片,是30 年前丈夫為她代筆回復的讀者來信。

作家年逾卉稀,讀者人已中年,仍在留 言里寫:“無論外界怎么想,我始終是您的信 仰者。”

中國臺灣安寧療護病房,這里可以為病人提供身心靈的治療

他看到瓊瑤的第一封信時父母都遭了 “搶救到底”的罪。父親死前腦溢血臥床7年 半,84歲的母親腦壞死四分之一,糖尿病導 致失明和截肢,已經臥床5年。醫師無視“不 積極治療同意書”,一樣說:“鼻胃管也沒有 什么。”他要求出院,病房氛圍凝重。

4月2日,瓊瑤把這篇回復寫成文章發 表。她加了他好友,勸他不要被“孝”字綁架。 他們談起來了,瓊瑤寫“只有你看出我心里的 洞是怎么回事?謝謝你說更敬佩鑫濤,因為 我愛他也更甚于愛自己。”或者是“我陷在自 己逃不出去的漩渦里,原因不是一點點,是 很多很多點……我確實有‘呼救的意思!”

留言板里有人說自己得到肩示,也有人 評:“其實是瓊瑤女士自己把關鍵問題跑偏 了,對老年失智患者的照顧本來是個很重要 的問題,她非要和公示自己和平老先生的私 生活、展示自己內心、暴露個人情感緊密聯 系起來。這樣的話,別人當然會把她的選擇 和決定與她的個人感情連成一體看……”

愛情作家的愛情結局在網上持續發酵。 5月初,平云用女兒的賬號寫了一封公開信 回應瓊瑤。

信里寫,瓊瑤告訴他們“對我來說,你 們的父親已經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肉體,從今 以后請你們自己照顧,我要去過我自己的生 活了”,還有“我們很感謝這一年多年來您 反過來對父親的照顧,但比起百分之六十多 長照家庭必須完全靠親人自己照料的辛苦, 您有1個秘書、2個看護、1個傭人可以使喚, 您有兒孫,父親也有自己的子女,您并非孤 立無援”。

瓊瑤感覺自己一夜之間成了眾矢之的。 網友和媒體都沸騰了,就像她之前想象的那 樣,這次罵聲淹沒了一切聲音。

她寫道歉信,“我不該認識你爸爸,不 該寫出讓你們不愉快的文字,很多很多不 該!”還說自己暫時不去探望丈夫了:“我現 在萬念俱灰,也不再相信人間有情。”

結婚39周年前,她宣布自己要在那天關 閉臉書。這次還寫“珍重再見,后會無期”。

自己的生活

瓊瑤沒有后會無期,“失去”愛人,也回 不去“自己的生活”了。三個月之后,她的 新書《雪花飄落之前》出版。人生頭一回,瓊 瑤新書的出版社不是皇冠。這本書她寫得吃 力,按她的筆力,十幾萬字的東西哭哭停停 寫了5個多月,可算很慢。

可園的客廳里,楊玉欣坐著輪椅趕來見 她。這個失去自理能力已久的人是來幫助這 位作家的。

她們聊了3個小時。卸任后,楊玉欣在為 所謂“《病人自主權利法》”的實行做準備, 死亡話題上,瓊瑤的影響力前所未有的大。 瓊瑤主張安樂死,楊玉欣告訴她“安樂死是 加工縮短生命”,這是為了確保病人的自主 權利;瓊瑤講自己照顧丈夫的過程,她告訴 她“家庭照顧者80%患慢性精神衰弱癥”,她 的痛苦是被理解的。

43歲的楊玉欣理解79歲的瓊瑤。她19 歲那年得了罕見病,慢慢癱瘓,已經這樣坐 了10年。除了被人抬上馬桶跟床,每天只能 保持這個姿勢,裙子底下是兩只長年累月腫 著的腳。她當過主持人,之前在罕見疾病協 會工作。

在這場會面的尾聲時她的先生孫效智 也趕到了,法案是他寫的。見到瓊瑤之前, 她的經歷上已經進了孫效智的教案,“里面有 很多不了解相關規定,束縛老百姓思維的地 方”。孫效智正在訓練醫護人員了解臺灣地 區有關規定,他一條一條地分析:遺囑里說 病危的時候不要插管,就相關規定而言沒效 果——要簽的是意愿書,不是遺囑,病危的 概念也很不專業。他適不適合現行所謂“《安 寧緩和醫療條例》”中的拔管條件呢?需要 先被相關專科醫生診斷為末期病人……

他們坐在這里見瓊瑤是受了陳秀丹的 引薦。瓊瑤給陳秀丹打電話,問“這里的老 人有善終權嗎?”,又問她可不可以幫自己的 新書寫序。陳秀丹當然愿意,又說:“我不夠 看,我幫你找一群人”。她還找了中國臺灣的 安寧療護之母趙可式教授。那封公開信也寫 進了她的講義里。

8月1日,瓊瑤為新書開了記者會。面對 鏡頭的時侯,她極不熟練。問了幾次“聽得 到吧?”聲音斷斷續續。她總是對不準麥克 風,“對不起,因為我實在沒有這個經驗來接 受這么大的訪問。麻煩靜一點……”還是斷 斷續續,“對不起,因為我實在太笨了。”直到 有人上前舉起話筒對準她,瓊瑤才講起自己 寫書的初衷。她攥著手機上臺,想展示大孫 女發來的祝賀微信。拿出手機又不會操作 了:“淑玲在哪里?我又沒有辦法把它調出 來了。”她叫秘書上來幫忙查微信。

有記者問她和平家子女的關系。

這是瓊瑤最不愿意提的。但她說了很 多:“現在我們避免見面吧,這是最坦白的答 復。認識鑫濤以后,我覺得我是奉獻了我的 一生。我認為我對皇冠而言,沒有功勞也有 苦勞。我對鑫濤而言,盡心盡力照顧他,最后 他失智,我還為了他的善終權而和子女起沖 突了。這個是我非常遺憾的一件事隋。假如 有一天,他的子女想通了,我是因為愛他的 父親才會這么做的,我愿意張開我的雙手, 把他們抱在我懷里,我們可以一起哭。”

又說:“我不能因為他們的抗議,而不寫 這本書。這本書是針對整個社會的,不是針 對我們的個人恩怨。”

8月末,新書座談會。主持人引著她和一 眾嘉賓上臺,掌聲響起來。

瓊瑤坐下,褲腿往上躥了一點,黑色的 紐巴倫鞋里露出黑色的中簡襪,包裹住兩條 細瘦的小腿。她把兩條腿嫻靜地并攏著,腳 尖碰著腳尖,側向一邊。瓊瑤瘦多了。短發吹 得蓬松,顯得脖子尤其細長。別人說話的時 候,她向臺下看著,沒太多表情。先是左手放 在右手上,隔幾秒鐘又遲疑著顛倒下位置。

中國臺灣“安寧療護之母”趙可武

還是有點局促。她要適應一會,但這次 的時間可不算短。嘉賓就坐前,已經有人在 臺上講了好一會。

瓊瑤新書的出版社選了天下文化。高希 均很早就上臺發言,這位執教于美國威斯康 辛大學的經濟學家也是天下文化的創辦人。

“我們35周年,出了將近4000種書里 面,基本上跟文藝愛情這一塊聯系不大。”他 講自己沒讀過瓊瑤,又講起1977年沈君山帶 他去她家做客的一面之緣,然后談到他與瓊 瑤40年后的第二次見面“6月下旬我們在我 們的小小的人文空間……”那天他拿到了新 書的手稿,一晚上就看完了。

高希均說到“因為這本書是提倡一個 新的觀念,叫善終權”的時候,準備上臺的趙 可式在心里嘆了口氣。

她已經為這件事奮斗了30年。40歲時 從護士崗位辭了職,留學念到博士才把安寧 療護帶回這里。為的是讓人死前能得到免除 痛苦的科學治療,非延長痛苦的過度醫療。

2006年,趙可式在成功大學醫學院附 設醫院查出乳癌。這里的安寧病房由她開 創,那年她還在醫學院里兼任教授。把病理 報告輸進專業網查了自己的存活期:五年存 活率是20%;。她想把自己的經驗留下,做完手 術把手吊在衣架上寫書。

英國《經濟學人》報做過一份死亡品質 調查,2015年,中國臺灣在這份報告中位列 全世界第6、全亞洲第1。這是從她開始的,趙 可式當得起安寧療護之母的名頭。

現在,她感慨講臺上的大知識分子對這 領域的空白。再好的制度也需要先被了解, 可瓊瑤夫婦這樣的文化人不知道、高希均這 樣的知識分子把它當做全新的觀念、這里的 少數醫生至今還以為幫病人拔管是犯法的。

現在,69歲的趙可式每年演講200場, 自己搭捷運往返,自己做400頁的PPT、。但 臺下的聽眾總是那些老年人。直到瓊瑤的新 聞出來,她接了很多記者電話,又都拒絕了。 因為“記者問我說,你要說YES或者NO。我 說要15分鐘才講的清楚。”

在臺上,趙可式管79歲的瓊瑤叫瓊瑤 姐。她做了幾十頁的PPT、,發言超時,擠掉了 陳秀丹的時間。

“假設我的病非常清楚,以現在的醫療 是不可能再好起來的,我就是躺在床上任人 宰割,吃喝拉撒大小便全部都是這樣。那請 問你們愿意這樣子活著的請舉手。”說到最 后,趙可式向臺下發問,沒有人舉手。

最后一個媒體提問環節。瓊瑤也問了臺 下的觀眾三個問題:“大家都看過我這本書 了,我不知道你們有感動嗎?”

“有!”最響的一聲從第一排當中傳出, 一個拼盡全力的男中音。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你們認為我這 本書對鑫濤有任何害處嗎?”

“沒有!”整齊劃一。

“謝謝你們!你們認為我提議善終權是 因為我愛他還是我恨他?”

“愛他!”山呼海嘯。

散場前,她把兒子兒媳和孫女叫上臺, 全家向觀眾席鞠躬,又走下臺和親友道別。

觀眾席里迅速出現一種對峙:瓊瑤在一 頭,家人和出版社的工作人員跟著她,有人 攙扶著她的手臂。不斷有人上前和她擁抱, 他們頭挨著頭說上一兩句,或者挽住彼此的 手輕拍;媒體在另一頭,閃光燈噼啪作響。所 有觀眾都涌到前兩排,把他們層層圍住。

一位女士從后邊大步走來,大聲哭訴她 丈夫相似的經歷。她一直進到圈里,沒人阻 當。瓊瑤也走向她,眉頭緊皺,努力聽。閃光 燈轉過來,一■■一樣擁抱了她。

紅色的心

“每天鑫濤這種狀態,折 磨大概只有對我一個人。因為我對他的感情 是那么強烈。”這句話她在座談會上說過了, 接受《智族GQ》的采訪時,她又說了一次。

采訪的最后,她邁著緩慢的步伐領我去 坐電梯。電梯下到地下二層,拼圖室很寬闊, 半人高的拼圖一張張挨擠著掛在墻上。

第一張拼圖是老兩口帶孫女出門時買 的。2003年,丈夫的第一場大病剛好,瓊瑤 停下寫了一輩子的筆,決定歇一歇。

起初孫女沉迷得很,每天很陜就把飯吃 完,用頭撞著她的背要去玩拼圖,還在比賽 上拿了獎;圖越拼越大,市面上的圖案買光 了,家人、秘書就去國外網站上搜羅新的類 型;后來孫女的興盡了,瓊瑤還沉迷其中。她 在臥室里放了一張很大的桌子,上頭是拼圖 的半成品,家人走進來,都會坐下來拼一拼。

拼好的圖多到沒法處理,平鑫濤請來木 工,在地下室裝滿畫框,把它們掛到墻上。北 極熊的巨幅拼圖有兩幅:彩色的大熊偏藝術 化,身上有別的動物,腳下是幾只小熊;白色 的大熊寫實,一只小熊偎在它身上。平鑫濤把 它們放進最大的畫框,讓兩窩熊變成一幅畫。

現在,北極熊的兩家人依舊高懸著,呼 吸相聞,畫面宏大。另一張掛在下面的巨幅 拼圖,角落里簽著全家人的名字:平鑫濤、瓊 瑤、陳中維、何琇瓊、陳可柔、陳可嘉。

旁邊畫了一顆紅色的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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