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玲(彝族)
1
秋季學期剛開學沒有幾天,中文系副教授江水長就接到學校人事處打來的電話。讓他蒙圈了幾秒。
一個陌生的女聲提醒他,他的生日是九月十日。然后用一番套話祝賀他光榮退休,讓他盡快去辦手續(xù)。
江老師不由在心里感慨一番,時間如水,光陰快疾!準時在九月十日那天去了人事處,不想給人家拖延時間的印象。在人事處讓他驚訝的是,竟然見到了自己的“原始檔案”。
消逝的青春歲月如潮水一般,突然沖擊了他的心臟。那些紙頁經(jīng)過四十多年時間,都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他卻像見到初戀情人一般,在紙頁上輕輕摩挲著,激動得眼眶里泛起些熱潮。
給他辦手續(xù)的女辦事員有些詫異地偷偷瞟他一眼。
辦完退休手續(xù)出來,進了電梯。一個男人迎面而立。戴一副黑框眼鏡,頭頂略有些禿。手里提了一床面積很大的被子。江老師對他點點頭,展開笑容。他也對著江老師點頭微笑。
等電梯門關(guān)上,江水長才發(fā)現(xiàn),電梯里只有自己一個人。又笑了。
課間的校園,人流如潮。江老師提著床被子,從人流中穿梭而過。有熟悉的人問他:“江老師,買了床被子呀?”他含混地應(yīng)一聲,匆匆離開,不敢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
現(xiàn)在誰家里還缺被子用?他老伴柳英總是叫著,說要把家里的舊被子捐幾床出去,放著嫌占地方。如果有人要,江水長現(xiàn)在就想把手里這床被子給捐出去。四顧望望,身邊走過的都是學生,只好放棄這個念頭。
江老師的課還得繼續(xù)上下去,生活似乎并沒有什么太大變化。但是他心里多少有點不得勁,就好像一個物體,從一個運轉(zhuǎn)的光輪里被拋了出來,隨時有失重感和輕微的眩暈。站在講臺上,有時候會突然迷惘起來,眼睛望著后排的窗戶發(fā)上幾秒的呆。
每周依舊要坐兩次校車去學校上課,在校車上如果沒有問起,他決計不會主動向人說起退休的話題。退休不是評先進,可以拿到人前來炫耀。
江水長記憶里突然閃出一件十年前的往事。那時他和中文系剛剛退休的系主任毛萍一起去外省開個研討會,會上有人問他,他就說了毛萍已經(jīng)退休的事。不料轉(zhuǎn)過身來,毛萍竟然對他大發(fā)脾氣,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向別人透露她已經(jīng)退休的事?到底是什么居心!
江水長當時對毛萍的反應(yīng)很吃驚,覺得毛萍太變態(tài),不就是退個休嗎,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現(xiàn)在提著被子,他突然就理解了毛萍當時的心情。
2
校車一排排整齊地排著隊,不到時間不開車門。候車的老師們就藏在樹蔭下的長凳上,躲避著秋陽的灸烤。江水長只穿件長袖T恤,還熱得冒汗。
一個中文系的同事也在等車,跟他說了幾句天氣真熱,突然問他:“聽說江老師退休了?”江水長有些猝不及防,點頭說:“是的,是的。”
對方真真假假地說:“羨慕呵,我也想早點退呢!干不動了。”另一個同事附和說:“我也想退,退休多好,想去哪兒玩,拔腿就走。”
話說得很熱鬧,江水長卻聽出了安慰的意思,笑容就不太自然。學院工會主席小劉也湊過來,告訴他:“江老師,工會有一百五十塊的退休慰問金。你自己去買個小禮物做個紀念,記得拿發(fā)票找我報帳哦!”
江水長點頭:“好好,謝謝!”
回頭他心里卻想著,一百五十塊錢,能買點什么東西呢?難道去買塊匾,刻上光榮退休四個大字,掛在書房墻上自己欣賞?想到這里,心里不由暗自“呵呵”。
退休和光榮,本來就不搭界。不過他沒有想到,文學院竟然連退休禮品都要自己去買,真正是人情涼薄啊!
上車后,后排座位那兒突然有人冷幽幽甩過來一句:“學院那邊,好像沒有說要安排吃一頓退休飯?以前退休的人,可都是要請一頓的呢!”
江水長心里空空地悠了一下。學院確實沒有人說要請他吃飯的事,但他也沒有向任何領(lǐng)導匯報過自己退休的事。他回頭望過去,中文系主任何小紅的頭望著窗外,似乎方才的話不是從她嘴里吐出來的。
隔著幾排座位,江水長也看見了她鬢角的一縷白發(fā)。五十多歲奔六而去的女人,原本離退休也沒幾天。不過聽說她改了年齡,又可以多熬幾年。
車上的人都在閉眼養(yǎng)神,江水長卻開始一路琢磨何小紅話里的深意。
3
馬小海鼻子上已經(jīng)貼了三張紙條,看起來像京劇里的須生。
任榮還要把第四張紙條貼到他的額頭上去,這樣馬小海的視線就變得有些模糊,從紙條中看出,另外那三個舍友的臉笑得快變形了。打個牌至于這么欺負人么,三個人聯(lián)手作弊,三個腦袋對付一個腦袋,太不公平了!
他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撒說:“不玩了不玩了,怎么盡是我輸呢!”
李唐把牌抓起來硬塞回他手里:“打牌要有牌德,不能中間閃人。”任榮說:“要不你學狗叫,我們就放過你。” 馬小海想討價還價:“學個貓叫算了!”趙方青說:“不行,貓和狗不是一種動物,我就喜歡聽狗叫。汪汪汪……”
馬小海知道躲不過去了,只得學幾聲狗叫。那聲音聽起來活像一條喪家犬被人踩了尾巴,叫得有點怪異。
那三個人卻很開心,笑得東倒西歪的。馬小海也笑,卻笑得勉強。他希望自己真的是一條狗,此刻就會撲上去狠狠地咬他們幾口。
一個宿舍一同住了兩個半學期,按理說過了磨合期,彼此應(yīng)該親密起來了。可是馬小海覺得自己和這三個人之間總是隔著一層紗幕,永遠不能走進他們的內(nèi)心。除了任榮和他一樣來自鄉(xiāng)村,另外兩個都是城里家庭長大的孩子。李唐的爸爸據(jù)說是個干部,趙方青的爸爸是個商人,開著幾家公司。都是不差錢的主。
他們原本都有條件去住更寬敞的公寓,可是卻愿意繼續(xù)在401呆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馬小海。他們沒有公開說,但是背地里說過,家長的意思是說和貧窮家庭的孩子一起住,可以讓自家孩子知道點身在福中的好歹。只是一年半下來,照舊不知道好歹,打雙摳的技術(shù)到是突飛猛進了。
4
馬小海有件事實在說不出口,他其實在宿舍兼職做了李唐和趙方青的保姆。這是件想起就無奈的事。
他跟別的學生不同之處在于,自己的學費需要自己解決,只能邊上學邊打工。但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身邊就有現(xiàn)成的掙錢機會,李唐和趙方青都是從小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孩子,洗衣、做衛(wèi)生之類的事一竅不通,襯衣、襪子穿臟了就往床底下扔,一低頭像躲了一地老鼠。但是他們愿意出錢請鐘點工,每天來打掃宿舍,外帶幫他們整理床鋪。
馬小海就和他們商量,自己辭了外面的家教工作,把宿舍的衛(wèi)生全部承包下來,從李唐和趙方青那里領(lǐng)一份工錢。那倆人想了片刻,便都同意了。這不是更方便使喚人了么!
只是三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變得微妙起來,同學、舍友,再加一個雇傭關(guān)系。有點奇奇怪怪的。
馬小海開出的唯一條件是,替他保密,到外面不能公開這種獨特的關(guān)系。這是他的自尊心在作怪,也是底線。李唐和趙方青也有條件,他們的衣物不能拿到洗衣房的洗衣機上去洗,他們嫌公共環(huán)境不衛(wèi)生,生怕傳染上細菌。馬小海必須得用手洗。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好在馬小海從小就擔負過給家人洗衣做飯的工作,現(xiàn)在洗兩個人的衣物算不了什么。到哪里都是工作,何況不出宿舍就能掙工錢,他在心里總是這么安慰自己。
除了洗衣,每天還得跑腿,幫他們買日常用品。兩個大爺玩起電腦游戲來,會晨昏顛倒,忘記世界的存在,偶爾打下雙摳對他們來說其實是一種放松和休息。能有個人在身邊隨時使喚,對他們而言也是極好的選擇。
李唐就說過這樣的話:“古代的梁山伯和祝英臺,身邊不都有個書童侍候著嗎?哈哈……”
呵呵……
馬小海在宿舍,從不說家里的事。
有一次趙方青嘲諷他:“你小子難道是孫悟空的親戚,石頭縫里崩出來的?從來沒有聽你提過你的家人呢!”
這句無意的話讓馬小海的心狠狠地緊縮了一下,細想起來他還真的和孫悟空有些相像,都在世上無親無故,要憑自己的努力活下去。只是他哪里有孫悟空那么大的本事,充其量是個小猢猻罷了。
馬小海對他們兩人并無多少抱怨,他真正討厭的人是任榮,和他一樣都是農(nóng)村孩子,卻有意無意要和他劃清界限。不過就是家境比他富裕些,家里有三個姐姐只有他一個男丁,所以受寵。馬小海從來不跟他們說自己家里的情況,讓人覺得他的家庭是個謎一樣的存在。
打完牌,那三個人又轉(zhuǎn)戰(zhàn)到電腦上去開始新一輪廝殺。馬小海開始收拾臟衣服去水房洗。他拾起一件胸前繪有狼圖案的T恤和一條短褲看了看,順手扔到地上。那是任榮的衣服,竟然也混到到李唐和趙方青的衣服堆里來?任榮撿起衣服又扔回盆里:嘻皮笑臉地拍拍馬小海的肩:“今天你不是打牌輸了嗎,就幫哥們洗一回。舉手之勞好不好?下回我也幫你洗。”
馬小海想發(fā)作,又忍住了。他知道等下回任榮幫他洗,那是做夢。他瞥見那條白短褲上面有些淡黃色的污漬,有點惡心。翻著眼忍住了。
李唐在電腦上猛力敲打著,大聲叫著:“殺呀,傻逼!”
“殺——”
馬小海在李唐電腦上看到一片人仰馬翻的血腥場景。人與怪獸展開一場大戰(zhàn),殺翻之后補點血,又活過來了。他站著看了會兒,電腦游戲他幾乎不會玩,沒有電腦,也沒有錢去買游戲幣。但是他喜歡站在旁邊,握著拳頭看他們廝殺。
“殺——”他大聲叫了出來。
李唐推他一把:“滾!別亂叫,影響老子戰(zhàn)斗,快洗衣服去!”
5
江水長攤開補考卷子,一臉嚴肅地看著馬小海:“同學,這次準備過了嗎?哎,我說你不是對我的課感興趣,賴著不想及格?”
馬小海瞄他一眼,仍舊不語。
江水長面前的馬小海個頭不高,身板瘦弱,長得有幾分斯文,只是目光里有幾分憂郁。他漫不經(jīng)心地展開卷子,不緊不慢地開始往上面寫字。
和別的學生不同,別人補考都是哂笑著求老師,說些軟話,希望補考能一次通過,不然拖到畢業(yè)之前再補考,學過的內(nèi)容都忘記得差不多了。可是這個學生卻不肯多說一句話,只是用微笑來抵抗著老師的目光。
這讓江水長有些氣惱,以為又是個有什么背景的學生,考不過也不打緊,到時候家里人找個關(guān)系,打個電話一切就OK了。
站在旁邊只看了幾眼卷子,江水長就斷定這個學生這次補考又是不及格。古代漢語的知識他基本不具備,就跟沒有上過這門課一樣。劃上去的幾行文字和考試內(nèi)容之間風馬牛不相及,讓人有想打他耳光的沖動。
江水長用力調(diào)整了下氣息,坐在馬小海旁邊的椅子上說道:“同學,先別寫了,我想問你個問題。你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古漢語這門課?”
馬小海有些詫異地抬起頭看著他:“這也是考試嗎?”江水長說:“回答我的問題。”馬小海想了想才說:“如果說實話,真心不喜歡。我又不打算穿越回古代去。”
江水長被他的話噎得差點沖動起來,愣了片刻一串問題才沖口而出:“那你說說什么才是有用的?你的學習標準就這么實際?你為什么上中文系?”
馬小海不急不慢地說:“我的高考志愿嘛,是高中班主任幫我報的。”
一瞬之間,江水長心里的火苗冒起又撲滅,幾起幾落才按下心底的火氣。強忍住火氣收起卷子,擺擺手:“你不用再考了,我看你也是成心不想及格。最后再問你個問題,你父親是做什么工作的,是何方神圣?”
馬小海的臉突然紅起來,這個問題顯然觸動了他的某根神經(jīng)。他咬著牙,半天不肯吭聲,眼睛里有些抗拒在彌漫。
江水長冷笑一聲,有些鄙夷地說:“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有什么關(guān)系和背景,所以才敢不把學習當回事兒。反正畢不了業(yè),自然會有人出面幫你揩屁股。可惜我的課不是這樣,你如果找關(guān)系要我放你一馬,我絕對不會向任何人低頭。任你爹是什么領(lǐng)導都沒用,我退休了。無欲則剛,這個道理你懂嗎?所以你千萬不要想些歪門邪道,在我這里行—不—通——”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個字的音量,高興地看到馬小海臉上終于現(xiàn)出些吃驚的神色,眨著眼睛看著他。
當他收起東西快要出門的時候,馬小海突然叫住他:“江老師,我有個請求。”江水長頭也不回地說:“呵呵,現(xiàn)在就想讓我放你一馬,連關(guān)系都不用找了?”
馬小海站到他面前,低下頭說:“我想請老師找時間給我補補古漢語,這門課我確實沒有學好。我知道是自己不對,請老師原諒!”
江水長愣了一下,這個結(jié)果到是他沒有想到的。他推推眼鏡說:“那好,那好,找個時間我給你補補課。”
6
江水長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時候和何小紅結(jié)下怨懟的,竟然到了擦肩而過都不打招呼的地步。
說起來倆人還是大學時代的同學,何小紅比他低一級。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并無什么交集,也沒有暗戀、初戀之類的多情故事發(fā)生過。只是后來一口氣竟然做了三十多年的同事。
同事做的時間長了,也如同夫妻,會積下些陳年積垢。何況何小紅后來做了中文系主任,大小也是個管人的位置。前些年評教授的事情上,江水長就吃了她的虧,弄得到退休也只是個副教授。當時系上形勢比較亂,有人寫信給學校,告何小紅的專著抄襲,還告何小紅私改年齡。其實校園也是江湖,背地里放暗箭的事并不少見,只是你來我往說不清道不明。
把系里的老師懷疑了一圈之后,何小紅認定告狀的一定是性格古怪,對她心懷不滿的人。而在她眼睛里,江水長正好屬于這類人。
一轉(zhuǎn)眼江水長就退休了,何小紅也差不了幾年時間。按理說都活到了參禪悟道的年齡,彼此對世間的事應(yīng)該看得透一些。可是人心如同行船,過不去的就是自己心里的一道道坎,像礁石一樣犬牙交錯,有意無意制造出些險灘急流。就算名字叫江水長,他心里的河流還是會淤塞,對何小紅還是懷有幾分恨意。
如果不是她設(shè)置障礙,處處踩他一腳 ,他也不至于連個教授也評不上就退休。回想起來系上考評從來不給他評優(yōu)秀,外出開會也很少有他的份。背地里還散布他教書有問題,學生不歡迎。每個學期學生給老師打的分卻從來不公開,只說江水長的是最低的。
這分明就是直接把他弄成個竇娥,連伸冤的機會都不給。
江水長承認自己性格有些問題,比如不愛跟同事往來,不會陪院長打牌。到了周末或者假期,只是喜歡到處行走,撿回來的奇石堆了一屋子。可也不至于像何小紅說的那么不堪。起碼教書的問題上,自己是兢兢業(yè)業(yè),毫不馬虎。
回首往事,有些事不想倒也罷了,細想起來,說不生幾分恨意,那就不是人了。
7
冤家路窄。江水長每周兩次坐校車,幾乎都會遇見何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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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自從自己辦了退休手續(xù)之后,何小紅看他的眼神似乎多了幾分不屑。淡淡地從他身上掃一眼,用鼻子哼一聲,便把目光投向別處,對他視而不見。或許在她眼里,退了休的人更不招人待見。只是忘記她自己距離退休也沒多長的路程。都是一條路上的人,不過是個先后而已。
這天等車的時候,何小紅竟然主動跟他打招呼。他坐中間第六排,何小紅坐第一排,突然站起身面朝后排,用一車人都能聽見的聲音突兀地說:“江老師,學院真的不準備請你吃頓退休飯嗎?你看你辦退休手續(xù)一個多月了,難不成就讓你么灰溜溜地退休不成?”
江水長沒有想到她會直接發(fā)起進攻,一時竟然失去了防守的力量。托著眼鏡支吾著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半天才說:“一頓飯,吃不吃的有什么意思!”何小紅不肯放過他,笑著說:“怎么沒有意思,退休是件大事,怎么能灰溜溜地就退了呢!前面退的老師,學院可都請了飯的。”
江水長心里的那條水路,突然被礁石淤泥塞住了。他感覺呼吸不暢通,臉憋得通紅。似乎一車老師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讓他無處藏身。偏生何小紅的臉笑得像一朵爛菊花,繼續(xù)用貌似關(guān)切的語氣說:“我哪天找個時間跟院長說說,還是要請你吃頓飯,不能這么灰溜溜地就退休了!”
一連三個灰溜溜,像導火索一樣,把江水長怨氣的火苗點燃了,所有的恨意瞬間涌上心頭。他突然站起身用傘柄指著何小紅,顫抖著嘴唇說:“你……你個臭不要臉的……我受夠你了……我要殺了你……你個不要臉的臭女人……”
那一瞬間 ,傘柄像一柄劍,凌厲地指向何小紅。她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驚住了,驚慌地叫著:“啊啊,你要殺人?你真的想殺人!我好心關(guān)心你,好心沒有好報哦!”
她尖聲叫著,提起座位上的包,一路倉皇逃下車去。突然又折回來探頭看看車上:“老師們都可以給我做證,江水長方才說他要殺人……”
車廂里很安靜,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江水長的反應(yīng)。他環(huán)顧四周,拍拍額頭說:“對不起,我……我剛才……沖動了,沖動了!”
他也提起包,下車離去。原本站在路邊打電話的何小紅,見了他的身影突然拔腳就跑,邊跑邊喊:“殺人了——江水長要殺人了——”
江水長先是木然站在路邊,然后轉(zhuǎn)身朝著另一個方向快速離去。
校園里飄散著何小紅驚慌的聲音:“江水長要殺人了……”
紛亂的腳步聲和尖叫聲像突然而至的冰雹,在校園到處回響,擊打著人的耳膜。
8
馬小海一直站在窗戶那兒發(fā)呆。
他心里的恨意,像窗戶上的霧氣,一點點升騰著。已經(jīng)到了月底,可是李唐和趙方青像約好了似的,不肯把這個月的工資付給他。倆人的說法如出一轍,都說這個月的花銷太大,請女朋友吃飯加上買游戲卡,已經(jīng)透支了很多,都異口同聲答應(yīng)下個月一并給他,還加上利息。
話說到這個份上,馬小海也不好意思強人所難。只是干起活來難免就少了幾分熱情,衣服泡在盆里兩天也不去洗,發(fā)出的酸味直沖鼻子。倆人積攢下的臟襪子,又像一群老鼠一樣在床下探頭探腦。
趙方青忍不住了,開口求他:“哥們兒,別這樣消極怠工行不,都說好了下個月一起給的。我老爸說我考試掛科多,正在對我進行經(jīng)濟制裁呢。”
李唐從電腦上抬起頭說:“哥們,去,給我買兩瓶水,再帶一份肯德雞。”
任榮從床上欠起身,也想搭車讓馬小海幫他帶點什么,看了看馬小海難看的臉色,又倒了回去。再次起身時他手上拿了張二十元的鈔票,大口大氣地說:“我也不占你便宜,幫我?guī)Х轁h堡,一瓶飲料。剩下的錢歸你。”
馬小海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除去他要的東西,能剩下的也就是兩三塊錢。這么點錢也要來使喚人,讓馬小海心里很不爽。但他沒有拒絕,伸手接過錢,面無表情地出門而去。
沒人知道馬小海心里的小秘密,他等著用錢。這錢不是為自己而花,除了吃飯,他舍得花在自己身上的錢非常有限。他感覺自己的生活就像把老家農(nóng)民常用的篩子,到處都是窟窿眼。學費,生活費,都得自己想辦法去掙。閑下來偶爾心里也會想著突然有一天自己發(fā)達了,一定要用那些用不完的錢去周游世界。
他也知道這是個夢,有夢總比無夢好一些。
要命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喜歡上了班上一個叫孫娜的女生。某次上課,孫娜坐他前排,一頭長長的秀發(fā),不經(jīng)意間柳絲一樣拂過他的臉上,開啟了一段相思的故事。馬小海的心被那些飄逸的長發(fā)攪起一池清波。
一開始他是不敢喜歡孫娜的,哪怕僅僅是在心里。后來他知道了孫娜和他一樣,也是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心里才有了一些底氣。上課時總是有意無意坐到孫娜后排,悄悄聞著她身上傳來的幽香,在心里做些虛無的美夢。
喜歡一個人不是什么罪過,這是他從某本書上看到的句子,現(xiàn)在突然清晰地從腦子里跳了出來。
新年還有一個多月,他想攢點錢,給孫娜送份新年禮物。
9
可是,就連夢也很短暫。
買完東西回來的馬小海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秘密已經(jīng)被上床的任榮發(fā)現(xiàn)了,任榮從他的床上抓雜志看,從里面掉出一首他為孫娜寫的詩來。
題目就是“致娜”,一些火辣辣的句子和著相思的情緒,傻子都看得出這是出自一個被愛沖昏了頭腦的人之手。剛一進門任榮便堵住他揮著詩開始審問:“你小子竟然愛上女人了?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快給我們說說!”
馬小海氣惱地跳起來,想從他手里奪回自己的詩,比他高出一頭的任榮卻像耍猴一樣,把手舉得老高,始終在他的頭頂晃來晃去。
還不停地教訓他:“聽說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傳說吧?難道你一定要做那只夠不著天鵝的癩蛤蟆?”
馬小海想殺人的念頭就是那一刻萌生出來的。他把手里的漢堡狠狠砸向任榮臉上,指著他說:“你還不還?還不還?”
任榮訕訕地把詩扔到地上:“你他媽是屬猴的?怎么說翻臉就翻臉!”
馬小海說:“撿起來!”
任榮說:“就不撿,看你能把我怎么的!”
趙方青和李唐終于從電腦上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他們。
李唐彎腰撿起詩說:“我看看,我看看,哥們還挺有才的,會寫詩了。致娜,是班上那個梳披肩長發(fā)的小妞吧?難怪我看你上課就喜歡坐她后面,原來心里有想法啊?”
趙方青搖搖頭:“寫詩?嘖嘖,太酸了!喜歡就直接上吧,現(xiàn)在的女孩子不喜歡太磨嘰的男人。不過我到是擔心你拿什么去討她的歡心,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很物質(zhì)。出去吃個飯,喝個奶茶,都得男生買單。過年過節(jié)還得送花,玩情調(diào),我說馬小海你舍得花這份錢嗎?看你平時那摳搜勁,談什么戀愛!”
馬小海的臉色白得像紙。他感覺自己的自尊心被他們踩得像一團又臟又破的廢紙,扔到垃圾簍里,還要吐上幾口唾沫。
他憤怒地說:“在你們看來,人窮就連愛一個人的資格都沒有了?”
李唐說:“我們不是說你沒有愛的資格,是討論你拿什么錢來討女人的歡心。我們不忍心看著你那么辛苦掙的錢拿去浪費,做些無用功。”
馬小海說:“孫娜也是農(nóng)村孩子,她不是你們想的那種人。”
趙方青突然來了興趣:“是不是那種人,你敢打賭嗎?”
李唐說:“我賭二百塊,任榮你賭不賭?”
馬小海的牙咬得緊緊的,嘴里突然嘗到一股咸咸的味道,那是鮮血的味道。他細細品味著自己的血,強忍著沒有吐出來,而是使勁咽了下去,噎得他眼睛瞪老大,表情怪異。
10
因為何小紅說他要殺人,江水長被保衛(wèi)處的人請去談話了。
雖然不是警察,沒有警局的威嚴氣氛,但是在江水長六十年的人生閱歷中,也算得上是一次獨特體驗。都退休的人了,才遇上些稀奇古怪的事,江水長也覺得無奈,連老伴都不敢讓知道,在家里裝得跟沒事人一樣。
保衛(wèi)處長姓劉,其實就和江水長家住一個單元,是鄰居。劉處長穿一件和警察幾乎可以混同起來的服裝,很客氣地給他讓座,倒了杯茶,還滿面笑容地拉了幾句家常。
江水長知道他想問什么,但是抱定了對方不問他決不先開口的態(tài)度,慢慢品著茶水等著。劉處長終于把話引到那天的事情上去,還先給他戴頂高帽子:“我知道江老師決不是那樣的人,只是有人報告到學校……”
江水長喝口水,慢悠悠地說:“如果真是殺人,那也輪不到你們保衛(wèi)處來管。有警察呢,有法律呢!”
劉處長忙點頭:“那是,那是。”
江水長說:“那您還找我?”
劉處長曬笑著說:“那不是工作需要嗎,江老師體諒一下。”
江水長就笑:“我一向很體諒你們保衛(wèi)處,一輩子沒有給你們添過麻煩對不對?退休了還請我來喝次茶,我也是榮幸了。有什么話就盡管問吧。”
劉處長就問他,那天在校車上,究竟有沒有說過要殺何小紅的話?
江水閉目想了片刻,說不記得了。那天情緒有些激動,氣頭上說的話哪里會記得那么清楚。
劉處長說好幾個人都作證,說聽見他說過要殺何小紅的話。
江水長攤攤手說:“就算我說過這樣的話,難道觸犯刑法了嗎?要定個什么罪呢?何小紅那樣的女人,誰沾上她誰倒霉。你們到中文系去走訪下,看看她是個什么貨色!心里想殺她的,怕不止我一個人呢!如果腹誹也能定罪,有罪的人就多了去了。”
劉處長嚇得忙擺手說:“江老師不要亂說,我們要打造和諧社會,平安校園。不要總說殺人的事,你還是老師呢,讓人聽了以為校園隱患這么多!”
江水長哈哈笑起來:“你們保衛(wèi)科,是不是把我當恐怖分子對待了?”
劉處長忙搖手:“不敢,不敢,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我們今天就是交流下意見,溝通下思想。”
江水長突然體會到了退休的好處,原來可以隨便說話,別人拿你沒輒。大有一點我退休了我怕誰的阿Q式的感覺。
話是談不下去了,劉處長就和他談起文學。原來劉處長還是夜大中文專業(yè)畢業(yè)的,當年聽過江水長的課,也算是曾經(jīng)師生過。
劉處長的用心是繞一圈再回到殺人的事情上去,巧妙利用下知識分子的羞恥之心,讓江水長自己感悟到一個桃李滿天下的人民教師,怎么能夠去做有害社會的事情?
不料江水長早就看透了他的小心眼,不給他繞回來的機會,滔滔不絕地給他上了半天課,講了左傳和戰(zhàn)國策里幾個小故事,指桑罵槐地教導了他一番,中心意思是說自己是有君子之德的人,用不著小人來操心。
只是他的學問過于艱深,多次引用了古漢語的句子,讓劉處長聽得一頭霧水,不甚明了。可惜白費了一番口才,都對牛彈琴了。
講完了他站起身揮揮手說:“我還有事,走了。不用送。”
劉處長木著臉,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根本就沒打算送他。
11
江水長說有事,是按約定去給馬小海補習古漢語。
難得遇上一個補考的學生主動提出來要補課,江水長心里還是有幾分恨鐵盼成鋼的高興,愛學習總不是壞事。看見馬小海已經(jīng)坐在教室等他,他滿意地點點頭:“嗯,來了?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坐下來他才注意到,馬小海的表情有點奇怪,也不忙著翻開書本上課,到是躲躲閃閃地看他,嘴角還有一絲隱忍的笑意。他納悶地問:“同學,難道我臉上有字嗎?你學還是不學?”
馬小海突然沖口而出:“老師,他們說你要殺人,是真的嗎?”
江水長臉色白了,心往下一沉,暗想壞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何小紅竟然把消息傳播得如此廣,連學生都知道了?
他有點尷尬地輕咳一聲,嘆口氣說:“流言不可信,沖動是魔鬼。”
馬小海卻說:“老師,我佩服你,敢大聲說出那樣的話來。”
江水長忙搖頭:“你知道什么,人言可畏啊!唉唉……悔之晚矣。”
馬小海說:“老師你信不信,我殺過豬,殺過雞……”
江水長驚訝地看著他,有點不大相信。馬小海突然就打開了話匣子,講起自己小時候的經(jīng)歷。
他的童年生活像一幅斑駁的水彩畫,沾染著灰暗的色塊,貧窮陰影籠罩下長大的孩子,從小就學會了生存的本領(lǐng)。打柴、割草,撈魚、摸蝦,都是無師自通。
那一年他剛剛十二歲,過年的時候外出打工的父親沒有如約歸來,家里也就沒有過年的喜慶和快樂。生病的母親想把廄里那頭養(yǎng)了半年的小豬殺了過年,卻找不到人幫忙。
馬小海就自告奮勇?lián)饸⒇i的重任。兩個弟弟幫他按住豬身子,他手持菜刀對準豬脖子,像切菜一樣切了下去。那個瞬間,鮮血如梅花一般飛濺開來,沾了兄弟三人一身。
十二歲的他在聞訊趕來的鄰居幫助下,終于把豬殺死,一家人才算過了個有葷腥的年。
江水長其實對馬小海并不熟悉,現(xiàn)在聽了他眉飛色舞的講述,忍不住盯住他看了半天。
他一直以為這個學生或許是有關(guān)系和背景,才會把學習不當回事兒。可是知道了他是一個出身貧寒的孩子時,江水長心里除了同情,又涌起另一股怒氣。這樣的家庭背景,考上大學多么不容易,更應(yīng)該努力讀好書,才會有出路!
馬小海好似讀懂了他的內(nèi)心,淡淡地說:“老師,我只能用一半的時間來學習,另一半時間要用來掙學費和生活費。”江水長一時無語,揮揮手道:“翻開書,我們開始學習。對了,你如果學習好,是可以拿獎學金的。為什么不努力呢!”
馬小海說:“我這種人,再努力也爭不到前三名。”江水長搖搖頭,學生的事他隱約也聽說過一些,不是想象的那么單純,也不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回報。就像他自己在學院的處境,沒辦法對人解釋為什么沒有評上教授就退休了?為什么退休一場,學院竟然連頓飯都舍不得請他吃?還要因此惹出一場殺人風波來。
世界大了,有人之處便是江湖。
他在心里悄悄嘆了口氣。
12
江老師讓馬小海翻到《史記.·項羽本紀》中“垓下之圍”一節(jié),認真給他講解。
講《史記》是江水長的長項,他略微沉吟了下,便開始繪聲繪色地給馬小海講起項羽這個末路英雄的下場和結(jié)局,中間不時停下來解釋幾個生僻的詞語。
雖然只對著一個人講,但并不影響江水長的發(fā)揮。講到霸王別姬時,他聲音里有柔情和悲痛,講到項羽率眾突圍時,他聲音里有激情和勇氣。最后講到項羽之死,被五馬分尸,眾人踐踏,他的眼睛里涌起絲絲淚光,語氣也變得沉郁悲涼起來,還輕輕搖著頭,發(fā)出幾聲悠長的嘆息。
馬小海一直托著腮,靜靜聽他的講解。這時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話,讓江水長停了下來。
他說:“老師,我不相信你會殺人,我知道他們傳的都是謠言。”
江水長說:“你的依據(jù)是什么?”
馬小海輕笑一聲說:“你講到項羽結(jié)局時,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有淚水。你會為古人掉眼淚,不會去殺人的。”
江水長吸了口涼氣,他看到馬小海的眼睛竟然那么冷靜,像一個幽深不見底的湖。別說淚水,連點微波都沒有泛起。這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呀?
他氣憤地說:“難道你對項羽的人生,就沒有一點悲憫之情?”
馬小海笑笑:“那都是古人的事,與我何干!我老家有一句話叫做‘彈瑟琶掉眼淚,替古人擔憂’,就是說那些多愁善感的人。小時候我媽總說我眼窩子深,不會輕易掉眼淚。”
江水長推推眼鏡,一時竟然無語。
13
“叮鈴鈴”……
電話鈴聲把江水長從夢中驚醒。
是學院秘書打來的,說學院領(lǐng)導決定星期六晚上請他吃頓飯。問他想請哪些老師做陪?名單由他定。
他掐指一算,辦退休手續(xù)都快兩個月了,學院才想起請他吃退休飯,這分明就是施舍嘛!
江水長沒好氣地回了句:“替我謝謝院領(lǐng)導,就說嗟來之食,吃下去肚子是要痛的。我不吃這頓飯,也一樣順利退休,又何必費這樣的周章!”
不大會兒功夫,一位副院長又打來電話,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也被江水長拒絕了。
最后院長終于坐不住了,親自打電話給他,打了一陣哈哈,說一定要請江老師賞光一起吃頓飯,敘敘舊,表達下全院人民的深情厚誼。
可是江水長卻依舊不領(lǐng)院長的情,也不肯給他面子,用諷刺的語氣說:“原來太陽真的是可以從西邊出來的,院長是哪股水發(fā)了,執(zhí)意要請我吃飯呢!再說了,我們平時也不是可以坐到一起吃飯的交情。難道你也相信我不吃這頓退休飯,就會提刀去殺人嗎?”
院長只能一陣哼哼哈哈,笑著說:“江老師言重了,你怎么會去殺人呢,我從來不相信你會做那樣的事情。只是前段時間工作忙,你退休的事情上確實疏忽了。還是定個時間一起坐坐好不好?你也可以和何小紅老師當面溝通一下,免得誤會越積越多,影響團結(jié)。”
江水長一字一頓地說:“道不同,不相與謀。我江某人絕不吃嗟來之食。更不愿意和我討厭的人坐在一起吃飯。我和何小紅沒什么好溝通的,她說我要殺她,任她去說,我不在乎!”
他嘴角浮起些嘲諷的笑意。
放下電話他能想象到院長被氣得發(fā)綠的臉色。
可是,院長一再地要請他吃飯,絕對不是因為真的想請他吃飯,而是接受了來自學校領(lǐng)導方面的壓力。
江水長也聽說了,那天車上的事情發(fā)生后何小紅已經(jīng)跑到學校辦公樓十樓,敲開書記、校長的門,挨間去哭訴、告狀,把他江水長描繪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恨不得立時讓警察把他抓去關(guān)起來。
可是學校領(lǐng)導畢竟是有水平和理性的人,不會因為何小紅的哭訴就單方面信了她的話。況且很多同車的老師也證明,江水長不過是因為生氣而沖動,說了幾句不應(yīng)該說的話而已。
聽說學校的副書記已經(jīng)給院長打過電話,讓學院一定請江水長吃頓退休飯,安撫好老同志,不要影響學校安定和諧的局面。更不要讓人捅到媒體去,動不動就上網(wǎng),曝光,搞得人盡皆知,影響學校的聲譽。
對院長的心思,江水長心知肚明,可是他就是不愿意給這個面子。他發(fā)現(xiàn)事情開始朝著好玩的方向變化了,一開始是因為學院沒有請他吃退休飯受人嘲笑,現(xiàn)在變成學院追著要請他吃退休飯,他卻不肯給這個面子。
背著個準殺人犯的牌子去吃這頓飯,打死他也不愿意。
他站在窗前看著遠處的燈火,嘀咕說:“又不是三年困難時期,吃頓飯還費如此大的周折。餓死不食嗟來之食,古人尚且能做到,我輩難道就不行?”
老伴兒在身后問他:“一個人在說些什么呢?發(fā)囈癥了?”
江水長說:“沒什么,背古文呢。”
14
馬小海站在柜臺前面張望了半天,仍然有點拿不定主意。
掌柜是個正在奶孩子的年輕女人,抬起臉說:“你到底要買什么?”
馬小海的目光從她潔白的胸膛上慌亂地躲開,指著柜臺里面說:“我要一把錘子,有大一點的嗎?還要些膠帶,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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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做什么用的?你自己進去看,挑好了再出來付錢。”
他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工地上用的。”他有些嫉妒她懷里的嬰兒,可以獨占兩只潔白豐碩的乳房,吃著一只,還可以握著一只。
這是怎么樣的幸福啊!
孫娜的乳房也很飽滿結(jié)實,在衣裙下面不安分地跳躍著,引誘著男生的目光。自從那天馬小海寫的情詩被發(fā)現(xiàn)之后,孫娜就成了401另外那三個人夜談的話題。
馬小海不參與談話,只是安靜地聽著,任由他們意淫自己心中的女神。
有幾次半夜里他感覺床在搖晃,上面的任榮在低聲叫著孫娜的名字。馬小海的心很痛,像被刀剜一般緊縮成一團。他對一個女孩子愛的種子還沒有來得及播下去,就被他們給玷污了。他想象得到,在他們的夢里,孫娜早已經(jīng)被剝?nèi)ヒ律雷兂墒帇D,被他們千百次地蹂躪過。
更要命的是,李唐他們打賭的事竟然也有了結(jié)果。三人中不知道是誰從網(wǎng)上下載了一封求愛的情書,假冒馬小海的名義,放在了孫娜經(jīng)常坐的座位上。要制造一出全班共觀的鬧劇。
有那么一刻,馬小海的臉快燒成火炭,燙而且疼。
孫娜是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那封署了姓名的情書退還給他的,還高傲地說了句:“謝謝你,我們不合適。”
那三個肇事者躲在后排,為詭計成功沖他怪笑,做鬼臉。馬小海奇怪自己竟然沒有爆發(fā),還能淡定地把情書折好放進口袋里,回頭沖他們笑了笑。如果他們冷靜一點,會看到他的笑意中有可怕的濃云在彌漫,有仇恨在積攢。
他在去食堂的路上堵住孫娜,想聽她親口說說關(guān)于“不合適”的解釋。孫娜教養(yǎng)再好,也有些許的不耐煩,淡然說:“剛才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
馬小海執(zhí)著地說:“你說得太籠統(tǒng),并沒有說出我們之間不合適的理由來,這會讓我不能釋懷,還不如說得清楚些,或許我就此放下也未可知。是我不夠優(yōu)秀?還是我不夠有錢?”
見他說得有理,孫娜皺皺眉頭終于說了一條理由:“馬小海你很優(yōu)秀,只是我們都是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你難道希望將來有了孩子再走貧窮的路,過我們曾經(jīng)的生活?你以為改變命運是可以依靠浪漫來實現(xiàn)的?你到是說說,除了愛情,還能給我什么?”
馬小海被她的話擊中要害了,支吾著說:“有愛,還不夠嗎?”
孫娜輕蔑地笑笑:“馬小海,你去校園里找?guī)讉€女生問問,有哪個會相信這樣輕飄飄的話?她們會告訴你,既要玫瑰,還要鉆戒。一樣都不能少。戴個草編戒指就跟人走天涯,那不過是哄小孩子的童話。”
馬小海的頭一點點低了下來,瞄著自己的腳面。一聲悠長的嘆息從心底直沖腦子,震得他站立不穩(wěn)。
孫娜已經(jīng)走出幾步,又折回來道:“我聽他們說,你在宿舍還兼給另外的同學做男保姆,連他們的內(nèi)衣、襪子都要洗?你干嗎不去找份家教做呢?好歹有點尊嚴。”
馬小海是被她的最后一句話擊垮的。以至孫娜飄然而去之后,他還在太陽地里站了半天不知道挪動。
15
當那三個人在宿舍對孫娜進行各種意淫的時候,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種輕松的感覺。她不是他的女神,她只是天空飄過的一朵流云。
他追問過,是誰泄露了他在宿舍幫他們做事的事實?
可是三個人都不肯承認,都推給別人。馬小海說:“沒人承認?沒關(guān)系,反正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
他似乎真的是放下了,沒有因為秘密的泄露而太生氣。照樣給他們洗衣、拖地,洗臭襪子。
任榮看著他端衣服出門的背影,對李唐說:“我就說沒事的,他能怎么樣呵!”趙青從游戲中抬起頭來,大聲叫著李唐:“別管那小子了,快點,我這里等著你一起殺魔獸呢!”
一片刀光劍影在宿舍里閃動著,幾張年輕的臉被緊張扭曲得變了形。
……
馬小海最終在店里選了一把大號錘子,兩盤膠帶。付錢的時候他又乘機偷看了幾眼那個女人的乳房。
女人看穿了他的輕薄,遞過零錢時眼神里有些鄙夷。拍拍孩子的屁股說:“寶寶快吃,可別讓人搶了去。”
馬小海紅著臉落荒而逃,似乎聽見女人在背后發(fā)出幾聲冷笑。
16
不上課的時候,江水長喜歡躲在家里把玩奇石,聽京劇。
他家里專門騰了一間屋子來盛放那些從各地撿來的石頭,每一塊都銘刻著他的艱辛和跋涉。墻邊一塊鑲了底座的石頭上,顯現(xiàn)出水流和山峰的印跡,活像一幅山水國畫。
江水長每天都會端杯茶,站在那里看上半天,而且每一次都能看出些不同的收獲。所以他的名言就是:跟石頭玩比跟人玩好,沒有陰謀。
書房里響著京劇,在哩格隆冬聲里玩石頭,多好多優(yōu)雅的氣氛。
石頭不會說話,卻能給人啟示,引人遐思。人有一張嘴,指不定何時就會惹出些煩惱來。他在車上因為一時氣憤,喊出想殺何小紅的話,竟然害得自己不得清靜。
被保衛(wèi)處處長找去談過話后,退休處處長也帶人找上門來,名義上說是看望他,其實還是為那句話而來。
處長姓毛,五十多歲,長得有點女相,聽說脾氣極好,可以跟任何脾氣不好的人打交道,所以才被安排去做退休處的領(lǐng)導。
毛處長還未說話,兩只眼睛就先笑成豌豆角一般,看起來溫暖而迷人。
他先背著手,到江水長放石頭的房間參觀了一遍,夸贊了石頭好半天,讓江水長心里很滋潤。自己喜愛的東西被人夸獎,就像養(yǎng)的孩子被人夸獎是一個道理。
最后毛處長用溫和的語氣說,江老師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轉(zhuǎn)到離退休處,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困難遇到什么問題都可以找他。繞山繞水繞了半天,還是又繞到那件事情上去。像是突然想起似地說,哪天有空退休處想請江老師吃頓飯,接個風,也是祝賀退休之意。
一聽到有人請吃飯,江水長心里就莫名地緊張。他問:“每個老師退休,退休處都要請吃飯嗎?”
毛處長笑著,神秘地搖頭。
江水長心里的氣一下子又升起來了,冷著臉說:“單請我一個,不是太特殊了么?”
毛處長伸出一個肉乎乎的手指搖動著說:“江老師,請理解下,這其實……其實是學校領(lǐng)導的意思,也是要我們多關(guān)心退休老教師之意。我正在考慮,以后每個老師退休,是不是都吃頓飯,接個風,送點溫暖。”
面對這樣好脾氣的人,江水長想發(fā)脾氣也發(fā)不起來。
他淡淡地說:“就算你們有那么多經(jīng)費,還得有那么多精力。再說了,一頓飯不吃,也不會死人。”
毛處長來還有一層意思,希望江水長以后說話不要沖動,有什么問題退休處都會幫著解決,隨時可以打電話找他。
17
跟毛處長說話時,江水長手里一直把玩著一塊金沙江邊撿來的石頭,石頭上的棱角已經(jīng)被他的手磨得光滑起來。他揚起手對毛處長說:“你看,古人就是這樣握著石頭,唱著狩獵歌: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過得多么單純啊!不存在退休,也沒有人管著,哈哈哈……”
毛處長也笑,脫口而出道:“哈哈哈,江老師你是滿幽默的一個人嘛,哪里會去殺人哦!”
沒等說完忙用手捂住嘴:“對不起,失言了,失言了。”
江水長沉下臉說:“毛處長請吧,不耽誤你了。我還要整理石頭,寫點文字。我這個人就喜歡跟石頭玩。至于殺人的事,我已經(jīng)反復(fù)說過,真的只是個誤會!”
毛處長為了化解尷尬,打著哈哈拱手而退。
送走毛處長,一回頭只見老伴兒柳英立在背后等他,似笑非笑地說:“老江,你竟然當著一車人喊出要殺人的話來?”
江水長見瞞不住了,嘆口氣說:“我是被何小紅那女人給逼的,兔子急了還會跳三跳呢!其實我也不想那樣。”就大致給柳英講了下那天的情形。沒想到柳英突然撲上來就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老江,你沒有錯。要是我在場,一定給你鼓掌、點贊。這才像個玩石頭的人嘛,還有點棱角!”
江水長有點暈了,這可是這些天來第一個夸他的人。繞了一圈,還是老伴好,真是他的知音!
18
馬小海和江水長又見面了。
星期三下午五點,他們約好在學校門前的一家小餐館見面。馬小海堅持要請江水長吃頓飯。
剛開始江水長聽到吃飯這個詞就心理過敏,不肯答應(yīng)。但馬小海誠懇地說他請江老師吃飯,只是為了感謝江老師肯花時間給他補課,沒有別的意思。江水長只好答應(yīng)。
館子確實很小,只有三五副座位,賣小炒也兼賣小吃,都是以學生為服務(wù)對象。但還清爽,坐得下去。店是夫妻店,老板娘手腳麻利地給他們倒茶,點菜。老板忙著配菜,備料,倆人配合默契。
期間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店主家兩個四五歲大的兒子在門前玩打仗,騎著棍子用竹條比來比去,表示在進行一場廝殺。小的打不過大的,受了委屈,就跑進來揪住媽媽的衣服求助:“哥哥打我,把我打疼了,你把他揪來殺掉嘛!”
當媽的一邊記菜單,一邊應(yīng)著:“好好,等媽忙過這頭,把那個小狗日揪來殺掉!你先出去等倒哈。”
邊說邊騰出只手指著門外發(fā)出威脅:“你個小雜種,不好好帶弟弟,等下老娘揭你的皮,砍你的頭!”
正在喝茶水的江水長聞言,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輕聲道:“咦,是親生的么?怎么上來就砍呀殺的!”
馬小海卻笑了:“別看她罵得狠,不過是句戲言。我經(jīng)常都聽她這么罵,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其實從來舍不得戳上一指頭。我們家鄉(xiāng)的女人,比這還罵得狠呢!”
江水長多少有點不習慣這里的氣氛,不過菜的味道還好。他已經(jīng)打好主意,等下結(jié)帳一定要搶在前面,不能真的讓學生付錢。
桌上擺了兩葷兩素,一湯。馬小海又要了瓶白酒,江水長伸手攔住說不喝,馬小海堅持說喝一杯,感謝老師沒有酒不成敬意。
看得出來馬小海是有點家教的,給江水長倒酒時專門站起身,遞酒時左手搭在右手上,眉眼之間頗有恭敬之色。這在和他同齡的人身上極少能見到,不免讓江水長對他有些刮目相看,就舉起杯和他碰了一下。
馬小海的酒杯向下滑去,比老師的低了一寸,分寸感就出來了。馬小海的酒量還不錯,一連喝了三杯,臉色依然如舊。到是江水長不勝酒力,剛喝兩口臉就微微紅了。
“老師,吃菜。”
他殷切地把盤子向老師面前推了推,突然說:“再敬老師一杯,祝賀老師光榮退休!”
江水長愣了,舉起的杯子停在空中。他最不愛聽的話竟然還是躲不過去,而且還是從一個學生口里說出來。
馬小海忙說:“老師,我們老家有句話,說滿了花甲的人都屬于長壽,應(yīng)該被祝賀。我們村子里的老人滿花甲,有的人家還要大擺宴席慶賀呢!我是學生也是晚輩,給老師祝賀下是應(yīng)該的!”
話說得如此得體,江水長也就不好再生氣。倆人就推杯換盞又喝了幾杯,只是他的臉色紅樸樸的,馬小海的臉色卻依舊蒼白。
他指著馬小海說:“你……酒量好大,不會醉呢!”
馬小海摸著臉說:“以前我在家,過年時喝過半瓶白酒,大醉了一次。后來就再也不會醉了。我們村里有人說過,喝酒臉紅的人良心好,喝酒臉白的良心丑。看來我就是屬于那種良心丑的人呢!”
江水長哈哈笑起來,越來越喜歡這個懂禮數(shù)的年輕人。只是馬小海接下來的話,卻差點把江水長的酒勁全給嚇醒。
19
馬小海向他問了個奇怪的問題:“老師,在您看來,殺人和殺豬相比,哪個更容易些?”
江水長搖搖手說:“不要亂說,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嘛!”
馬小海說:“老師,我上回說過我12歲就殺過豬,那是真的。我還見過殺人的事呢,十歲那年,我們村里一個女的,把她男人給殺了。我跑去看熱鬧,滿地都是血,那女的竟然還坐在旁邊慢條斯理地梳頭發(fā),換衣服。”
江水長沉吟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回想起來在他六十年的人生中,除了在電影電視上看到,竟然一次也沒有見過真實的殺人事件。
在車上喊出要殺人,不過是一時激憤之詞。面前這個看起來文弱秀氣的男生,卻有那么復(fù)雜的經(jīng)歷,這讓他心里很是吃驚。
馬小海說:“那個女的是殺她的丈夫,竟然也下得去手。不過平時都是那個男的欺負她,經(jīng)常打得跟鬼一樣嚎叫。最后,她終于把他給殺了。”
江水長忙說:“咱們不說殺人的事了,還是大家相安最好。哪天你到我家里來,我給你看我收藏的石頭,我輕易不給人看的。我有幾塊石頭,堪稱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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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海抿口酒,瞟一眼忙碌的老板娘,乳房在衣衫下面跳動著,像在那里藏了兩只小兔子。
他突然開口說:“我21歲了,還沒有女朋友,不知道女人是咋回事兒。高中的時候我喜歡過一個女生,但是沒有勇氣表白,心想等考上大學一定跟她說。可是等我考上大學,她已經(jīng)嫁了個男人,娃兒都生下來了。我經(jīng)常在想,我的人生為什么總是莫名其妙的!”他的話中,有些憂傷飄過。
江水長隔著桌子拍拍他的手:“不要氣餒,要相信這個世界,前面的路上總會有一個人等著你。你還年輕,21歲,多么好的年華……”
馬小海乜著眼說:“我有預(yù)感,總有一天我會很出名的,只怕到時候會把老師你嚇一大跳呢!”
江水長沒有聽出他話里的言外之意,以為是年輕人的雄心壯志,舉起杯說:“來,為了你早日出名,干一杯!”
“為了出名,干!”
馬小海的杯子和江水長的杯子“哐”地碰到一起,濺起一片白色酒花。馬小海全干了,江水長只好也陪他喝干了杯里的酒。
20
下午,馬小海一直抱著手立在李唐身后,看他殺魔獸。
期間李唐接到他媽媽打來的電話,他示意馬小海給他把手機貼到耳朵上,兩只手繼續(xù)打游戲。他媽媽問的盡是些吃好沒有,睡好沒有,錢夠不夠花的瑣事。
李唐嗯嗯啊啊地應(yīng)著,心思全在游戲上。馬小海聽見電話那頭一個女人追問著:“你那邊什么聲音響?李唐你又在打游戲嗎?我跟你說過好多遍了,白天一定要去上課,去圖書館看書!不要把時間浪費到游戲上!聽到?jīng)]有?”
馬小海注意到,李唐媽媽喜歡用問句和祈使句,所以李唐一聽就煩。他有些傷感地笑了。自從父母在他上高一那年離婚后,他就沒有再見過母親的面,聽過她的嘮叨,馬小海判給父親。父親和母親都很快再婚,重組了自己的家庭,他們的生活和他再沒有更多關(guān)系。
他感覺自己像一只斷線的風箏,獨自在天上飄搖,沒有人會拽住線片刻,關(guān)心下他想要飛向何方?
父親曾經(jīng)憤憤地對他說:“狗日的,你這個年齡的人早就出去打工,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讀什么大學哦,文憑有個球的用處!”
細想起來,自從上了大學,他就很少見到父親的面,只聽說他和新妻子又生了個小弟弟。
馬小海心里真的希望有人能用問句和祈使句對自己說話,只要是親人。
李唐不耐煩地應(yīng)了媽媽幾句,就忙著把電話掛了。一回頭看到立在身后發(fā)呆的馬小海,氣就不打一處來,順勢把從他媽那兒引來的火燒到馬小海身上:“你聽個球啊,快把我的衣服洗了,老子沒有換的了!”
馬小海說:“上個月的工資你還沒有給我。”李唐說:“錢,又是錢!你掉錢眼里去了?來來來,我給你!”
他從錢包里抽出三張一百元的鈔票,一把扔到地上:“這回可以了不?”
馬小海看著蝴蝶一樣飛到床腳的錢,平靜地說:“你把錢撿起來,不交到我手里,那是不算數(shù)的。”
李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領(lǐng)吼道:“你要造反了不是,提這么多條件?老子心情不好你知不知道!”
馬小海陰沉著臉說:“光你會有心情啊?老子今天心情也不好!”
21
趙方青和任榮正好回來,趕上他倆打架,就上前來拉架。
馬小海能感覺到,他們拉的是偏手,明顯偏向李唐那邊,乘機把自己推搡了幾把。
任榮彎撿起錢,一張張插到馬小海的衣領(lǐng)里,邊插邊笑:“明天你就這樣去上課多好看,讓大家都知道你有錢,沒準哪個女生就喜歡上你了。”
趙方青說:“不要鬧,你們看馬小海的臉都氣白了,怕是要殺人呢!”
李唐輕蔑地說:“殺人,就他?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我看他殺雞都怕未必敢呢!”
馬小海冷笑著說:“我十二歲就殺過豬,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任榮笑得嘿嘿的:“你就吹吧,使勁兒吹!”李唐不屑地撇撇嘴:“殺豬算什么,老子是殺魔獸的。我要征服天下怪物,稱霸世界!區(qū)區(qū)馬小海算個屁,老子隨便拿件武器就可以把你跺成肉泥——”
趙方青息事寧人地說:“好了好了,你到電腦上殺去吧。”
馬小海躺到床上,氣息還沒有平復(fù)。殺機已經(jīng)像濃煙一樣開始在他心里聚集,讓他在想象中把這三個人殺了幾遍。他恨他們,只有殺戮才能讓這種恨意得到解脫。
李唐口中的魔獸有多了不起,不過個電腦中的虛擬物。他十二歲時殺的豬,是真真實實的活物,是會叫會掙扎的生命,不也一樣死在他的手里!
他現(xiàn)在還不時會想起刀鋒所到處,鮮血飛濺的那個瞬間。那些血溫熱而讓人震撼,花朵一樣開了他一臉。他在課上聽老師講過,有個作家的小說就起名為“鮮血梅花”,真他媽狠!
睡覺之前,馬小海打開柜子,把他藏在里面東西又認真檢視了一遍。錘子的柄有些粗糙,暗影中的錘子像極了長著一撮胡子的山羊頭,冰冷而怪異。畢竟是鐵做的東西,能把釘子敲進墻里去,應(yīng)該也能把人的腦袋敲個粉碎吧?
他忍不住想試試,就舉起錘子朝著地上的一個一角硬幣狠狠砸下去。他用的力度太大,硬幣馬上變成一堆攤開的餅狀物,面目全非了。
任榮聽到聲音,從上床探出頭來問他:“馬小海,你哪兒來的錘子?”
他對著錘子吹口氣:“商店買的呀!”任榮忍不住好奇:“你買把錘子干什么用?”
馬小海含糊地說:“總會有用得著的時候,假期去打工什么的。”
任榮說:“呵呵,你真想得長遠,想當民工呢?”馬小海說:“當民工有什么不好?你爸不也是在外面打工掙錢供你上學嗎?”
任榮訕訕地倒回床上,罵了聲:“關(guān)你娘的屁事!”
馬小海低頭親了下錘子,把它重新放回柜子里去。他無聲地在心里說:“寶貝,安心呆著,不會讓你在黑暗中呆得太久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也一樣哦!”
22
江水長打電話約馬小海,說要再給他補一次課。
馬小海聽起來有些遲疑:“上回不是說好是最后一次嗎?老師忙就不用了,我會自己學習的。”
但江水長執(zhí)意要他到教室去見個面,馬小海只好去了。進了教室,看見江水長點支煙坐在座位上想心事。馬小海就遠遠地站著,沒有驚動。在所有教過他的老師中,這是唯一一個和他一起坐下來喝酒、聊天的人。
那天喝酒明明喝得有些醉了,竟然還記得和他搶著買單。按住他的手說:“我有工資,你只是個學生,這頓飯咱們這樣好不好,你請客,我買單。等你以后工作掙錢了,記得回來再請我一次可好?”
兩個人是拉著手一起走出小飯館的。老板娘在后面笑著說了句:“這兩個人,好像父子一樣哦!”
馬小海聽得心里一熱。父親的面容在他心里已經(jīng)變得陌生。偶爾打個電話,也總是抱怨生活的沉重和自己的不容易。讓馬小海覺得自己在父母心里就是個累贅。還讓他覺得維系在他和父親之間的,除了稀薄的血緣,就沒有別的內(nèi)容了。
有一次他耐心聽父親抱怨完后,冷冷地問了句:“將來你老了,要我養(yǎng)你嗎?”父親一下子警惕起來,脫口而出道:“老子生你養(yǎng)你一場,將來老了你自然是要養(yǎng)我的,你個狗日的,不要盡想著推脫責任!”
馬小海嘆口氣,終于想明白了。他和父母的關(guān)系,原來就是生物學意義上,養(yǎng)來養(yǎng)去的關(guān)系。和鄉(xiāng)下人家養(yǎng)豬養(yǎng)狗沒什么區(qū)別。
如果有來生,他多么愿意有個像江水長一樣的父親,能和他手拉著手一起喝酒。能給他講司馬遷和史記,為他吟誦古人的詩。
他也知道這是一種多么虛無的理想,但是能在心里想一想也很好,可以安慰一下他對父愛的渴求。
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多么需要父愛,需要有個寬闊的肩頭能讓他依靠一下。他才21歲,卻要獨自走進無邊的黑暗,去面對深重的苦難。想到這里,心就會痛得要裂開。
馬小海就這么站在幾米遠的地方,沉浸在虛妄的想象之中。
23
直到江水長抬起頭,招手叫他:“過來,坐下。”
江水長竟然給他發(fā)了支煙,這讓馬小海有些意外。
在教室抽煙,這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是會向輔導員打小報告的。江水長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著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反正我已經(jīng)退休了。”退休似乎是個盾牌,江水長發(fā)現(xiàn)偶爾用一下會讓自己變得輕松些。
馬小海就點上煙,和他并排坐在椅子上。煙霧從他們手上裊裊升起,拉開一道淡藍的帷幄,制造出些迷人的詩意。
江水長沒有忙著給他補課,而是問了些其它的事,這讓馬小海很意外。有沒有和同學發(fā)生沖突?生活有沒有困難?反正有什么需要幫助的,都可以說出來,江老師會幫助他的。
馬小海漫不經(jīng)心地笑著說:“謝謝老師,我一切都很好。”
江水長不知道怎么就跟他談起了自己的人生。說自己其實是個性格孤僻的人,平時在學院沒什么朋友,下了課就回家,跟一屋子石頭玩去。這種性格的人,別人都會防范,以為不愛說話的人心里一定有什么心理疾病,會做出什么讓人想不到的事來。
他哈哈笑著說:“不愛講話,不代表我一定有什么壞心眼,但是有的人不這么看。所以我的人生教訓就是,有什么事一定要說出來,不要漚在心里發(fā)酵。你如果相信我,把我當朋友,有了困難可以來找我。”
馬小海心里動了一下,馬上又回復(fù)平靜。他相信江水長話里的真誠,卻不相信他的一番話就能幫助到自己走出心靈的深淵,因為他自己才知道,那是一道多么災(zāi)難深重的深淵!
他笑笑說:“老師,我真的沒什么困難。馬上就要到期末了,我得準備考試。”江水長說:“那天喝酒,我記得你說過將來要出名的話……”
馬小海忙說:“我那是酒話,老師千萬不要當真!”
江水長有些失望,馬小海從心里并沒有把他當成真正的朋友。
喝酒時和他有幾分親近感,酒醒了又回復(fù)到了保持距離的師生關(guān)系上去。他點點頭說:“沒有事就好,我只是有點不放心,得承認我和你們年輕人之間是有代溝的。我……不大懂你們,老了,哈哈,在你們面前才感覺真的老了。”
抽完一支煙,江水長站起身要走。馬小海突然說了一句話,讓他又停了下來。他猶豫不決地說:“老師,我是沒什么事,但是我的一個高中同學,在另一所大學上學的,他好像有事。我說出來,你幫我分析分析好不好?”
他接下來的話更把江水長嚇一大跳,他說:“我那同學好像……好像想殺人呢!他想殺他的舍友,做一件轟動社會的大事。”
“殺舍友?做大事?”
江水長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馬小海說:“我也只是一種感覺,其實沒有明確證據(jù)。”
江水長急切地說:“你快把詳情說給我聽聽,我?guī)湍惴治龇治觥!?/p>
24
和馬小海見過面之后,江水長一直有些心神不寧。
人站在他那些平時愛不釋手,怎么看也看不夠的石頭面前,心卻飛出窗外去了。馬小海說他懷疑高中同學想殺舍友,卻又不肯說出那人的姓名和學校,躲躲閃閃地很可疑。不能不讓江水長里升起些疑云。
柳英進來給他送茶水,拍拍他的肩說:“老江你在發(fā)什么呆呢?”
江水長回過神來嘆口氣說:“想學生的事。”柳英撇撇嘴:“你難道忘記自己已經(jīng)退休這碼事了?還在想學生的事?”
江水長說:“退休就是辦個手續(xù),教了一輩子書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學生的事。”
柳英坐下來,也嘆口氣說:“也只有我知道,你這個人其實是記吃不記打。退休是人生的大事,文學院那幫王八蛋竟然連頓飯都不請你吃,連我聽了都覺得寒心呢!你到好,還在這里想學生的事!”
柳英原來在學校圖書館工作,前幾年退休時,部門不但請她吃飯,還組織同事陪她到風景區(qū)去玩了一天,說要讓她快樂退休,留下美好的記憶。所以她一想起江水長在文學院的遭遇心里就有氣,憤然道:“我早就聽人說了,何小紅那個爛人處處阻攔你,院長又跟她不清不白,自然處處向著她,把個文學院搞成風月場了。他們這是借著退休,往你眼睛里撒沙子。想想也真夠歹毒的,難怪你這樣的人都會喊出要殺了她的話來。姓何的真不是東西,竟然還敢當著一車人的面嘲笑你!就她也配?”
江水長淡然一笑:“一頓退休的飯不吃也不會死人,再說了,不能善待部下,這是做領(lǐng)導的失德。人心不古,我不跟他們計較。”
柳英瞪他一眼:“人家就是看準你的性格,才敢這樣對待你。評教授沒你的份,退休還要整你一出。我說老江你就是個老迂夫子,只會跟石頭玩,石頭又不會請你吃飯。他們這么欺負人,我真是看不下去了。明天我也去找他們理論理論!”
江水長忙攔她:“柳英你可千萬別這樣做!為一頓飯興師動眾,我的臉往哪里擱?再說嗟來之食,吃下去是會肚子疼的!吃也退休,不吃也一樣退休。吃了不想吃的飯,會傷身體的。何必跟人去計較,生些閑氣。對了,學院還發(fā)了150塊退休慰問金,你哪天隨便買點東西,拿發(fā)票去找工會小劉報帳。”
柳英搖頭嘆氣,又嚷嚷起來:“老江啊,人家這是打發(fā)叫花子呢,你還真當回事了!走遍全中國,哪里見過自己買東西慰問自己退休的事?也只有你們文學院那幾個王八蛋做得出來,殺人盡用軟刀子。要說都是些學文科的人,怎么連點兒人性都沒有,盡玩陰的,人家這是往你頭上撒尿呢。我說老江啊老江,這就是你平時只跟石頭玩的下場。我看你都快變成石頭人了,人家這么整你,你還沒心沒肺的,退休的人了還一門心思想著學生的事!你真是有病啊!”
柳英越想越氣,呼呼地喘著粗氣。
江水長笑笑說:“他們玩陰的,我玩陽的,犯不上跟那些俗人生氣。你看這石頭多好玩啊,每一塊都取于自然,帶著山水的靈秀之氣,深藏著大自然的密碼,經(jīng)得住細細探究。里面的快樂,一般人是不會懂的。”
“懂你個頭啊!”
柳英生氣地抓起塊架子上的石頭,作勢要往窗外扔,嘴里還嘮叨著:“都是這些勞什子害了你!我今天就扔了它去!”
江水長急得跳起來,扯住她的手搶回石頭,抹抹額上的汗說:“天哪,嚇死寶寶了!”
柳英被他氣得笑了起來,倆人一陣笑鬧,讓江水長暫時忘記了馬小海帶給他的煩惱。
25
馬小海準備在新年到來之前實施的計劃,想起來就讓他心里一陣悸動。
班級同學都在班委帶領(lǐng)下忙著準備新年晚會,但是他在心里已經(jīng)決定不會讓那三個人跨過新年的門檻。
在他21歲的生命中,很多事情都不能自己作主,比如選擇父母和出身,比如選擇身高和個頭,比如遇上個漂亮又不嫌棄自己窮的女朋友……
唯有現(xiàn)在心里謀劃的這件事他可以作主,第一次可以像上帝一樣主宰別人的生死。可以讓他們活到哪天,或者不讓他們活到哪天。
想一想就讓他的心臟有了加速跳動的理由。他曾經(jīng)幾次當著那三個人的面,把柜子里的羊頭錘子拿出來把玩,細細賞玩它冰冷到酷的造型,頗有愛不釋手的樣子。
任榮看不下去了就嘲笑他:“想當民工想瘋了?整天拿個破錘子也能當玩具!”有一次趙方青還從他上手接過錘子掂了掂,含義不明地笑笑,又還給他。末了說:“這玩藝兒跟你,到是挺配的!”
李唐湊過來看看,鄙夷地說:“不過是件冷兵器,哪里有飛馬流星錘厲害,嗖嗖地就撂倒一大片!”
馬小海笑笑,那是充滿深意的笑,只是他們都沒有看懂他。他們不明白,冰冷的鐵器一但和肉體相遇,定會開出令人恐怖的邪惡之花。
宿舍里堆著一堆換下來的臟衣物等著他去洗。從襯衣到內(nèi)褲、襪子,散發(fā)著一股酸臭味兒。他想象著那是他們身體腐臭提前到來的訊號,為此他還準備了三個很大的紡織袋,塞在床下面,等待著時機。藍色格子在夜晚,會散發(fā)出幽暗的光。
馬小海其實很想找個人訴說自己的心事,把心里郁積太久的垃圾傾倒出來。只是環(huán)顧四周,沒有這樣的人供他選擇。
他想象得到,即使他說出自己想殺人的事實,只怕別人也會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就你那小身板還想殺人?先練練去吧!”
“你馬小海想殺人?讓我先笑會兒,你干脆把我笑死算了!”
或許在同學和老師的眼中,他就是個貧窮加軟弱的異類。爹不親娘不愛,上個大學如此艱辛。為了錢可以給人洗臭哄哄的內(nèi)衣,倒洗腳水,跑腿買東西。活脫脫就是個為錢而活的賤人,賤得讓人沒法兒不鄙視。
馬小海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面前,望著鏡中那個面色蒼白,身板瘦弱的自己。伸手理理頭發(fā),想盡量理出點陽剛之氣來。他把眼睛瞇起來,像聚焦鏡一樣聚集著心底的仇恨與憤怒,終于從心底最深處聚集起一束狠狠的光,綠幽幽地,像箭一樣似能射穿鏡面,直抵靶心。
“呵呵,哥們兒在干嗎?練習擺POSE呢,很酷哦!如果加一副墨鏡,效果會更好呢!”
“嘿嘿……呵呵……哈哈……”
有人進來洗衣服,拍著他的肩快樂地笑著。他們在笑,馬小海也皮笑肉不笑地陪著笑,笑得有點勉強。他再一次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莫名其妙!這就是自己悲哀的根源所在。
無論做什么事情,他都能帶給別人快樂,只是那快樂是建立在他自卑和痛苦的基座之上,讓他瞬間就變成一個滑稽的小丑。
他也知道自己的心靈已經(jīng)被長期積累的壓抑給扭曲變形,只是他無力把這變形回復(fù)到原狀。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心靈的原狀是個什么樣子。那里面現(xiàn)在猶如石灰?guī)r層一樣,積滿了塵垢和灰燼。他心底的殺意在升騰,積聚,如烏云一般籠罩著他21歲的生命。
26
下午馬小海來到學校醫(yī)務(wù)室,向一位女大夫訴說自己的失眠。
四十多歲的女大夫,畫著長長的眉,涂了腥紅色的口紅,湊近了看效果有些嚇人。
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著:“睡不著?年紀輕輕的,成天想些什么呢?”
馬小海陪著笑說:“沒想什么,就是睡不著。”
女大夫從始至終都不用正眼看他一眼,只看著面前的處方箋說話:“沒想什么會睡不著?想點正經(jīng)事,在學習上多花點功夫,哪會有睡不著的。給你開幾片愛司唑侖,先吃了看看。一般吃一片能睡著,實在不行就吃兩片。”
他謙恭地點頭:“謝謝大夫,謝謝!。”
走出幾步,女大夫在后面說:“千萬別吃多了,醒不過來就麻煩了。”
馬小海諾諾地應(yīng)著,心里卻說:大夫,我要的就是醒不過來呢!
出門來他展開處方看看,小聲嘀咕一句:哼,愛司唑侖?不就是安眠藥嘛,還特么的叫個洋名!
27
江水長站在教學樓前面,耐心地等待馬小海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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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大群潮水樣涌出的學生中,他終于費力地捕捉到馬小海的身影。他那么不起眼,穿件灰色外套,腋下夾著書本,隨著潮水緩緩流出大樓。
江水長總覺得這孩子怎么像根水草一般,給人軟耷耷的感覺,一點精神勁兒都沒有。
當他聽到江水長叫他的聲音時,馬小海抬起頭一臉意外的表情:“江老師找我呢,是不是說補考的事?這個學期要考的科目很多,古漢語我想放到后面……”
江水長說:“今天我想請你吃頓飯,咱們還去那家小館子好嗎?”
馬小海笑笑:“還是我請客,你買單嗎?不用了,老師,我今天有事呢。”
江水長不明白馬小海今天為什么對他一點都不熱情,還總是推諉。
他想說服他:“除了吃飯,我還想和你好好談?wù)劊P(guān)于你同學的事。”
馬小海有些意外:“啊,我同學的事,你還記著呢?”
江水長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他的想法很危險。人一沖動就會干下無法補救的事。你告訴我他的學校、姓名、電話,我打個電話跟他聊聊好不好?”
馬小海支吾著:“這個……其實他是說著玩的,開玩笑的話,老師不要放在心上。據(jù)我了解,他沒有膽量殺人的。”江水長說:“看來是我多慮了?可是我怎么很不放心呢!”
馬小海突然調(diào)侃說:“就像老師你,一激動在車上就喊了聲要殺人的話,讓人對你刮目相看。但其實也沒有膽量真去殺人的,對嗎?很多時候我們都只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老師你不覺得悲哀嗎?”
江水長臉紅了,推推眼鏡說:“有理,有理,但是……”
馬小海不愿意跟他去吃飯,讓江水長有些失望,還是關(guān)心地問道:“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呢,生病了嗎?要不要到我家去,讓你師母給你下碗面條?”
馬小海淡淡地說:“謝謝老師,我真的沒有生病。”
走出去幾步,江水長又折回來交待說:“你如果有什么事情,記得跟我說,你有我電話的。或許我?guī)筒涣四闶裁矗悄苈犇阏f說也好。”
看著他的背影,馬小海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在心里說:“老師,你只會用嘴殺人,我會真刀真槍干一場讓你大吃一驚。不,會讓整個校園,甚至全國人民,都大大地吃一驚。等著吧,我一定要出名給你看!”
他的一張臉,已經(jīng)被仇恨扭曲得有點變態(tài)。一個女生吃驚地瞟他一眼,轉(zhuǎn)過身快速跑遠了。
28
這一天正好是西方的平安夜。
校園里到處有人提著禮物走過,過洋節(jié)已經(jīng)是一種校園風氣。雖然過節(jié)的人并不知道這節(jié)日的真正含義,他們要的只是浪漫和快樂的氣氛。
有學生在食堂門前擺了攤,出售用彩紙包裝好的“平安果”。
馬小海站著看了會兒熱鬧。他沒有人可以送禮物,也不會有人給他送禮物。他感覺對自己來說這種快樂平和的景象,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一股深重的悲哀從心底升起,直抵腦門,讓他的頭再次劇痛起來。這些充滿世俗氣味的快樂,都和他無緣,他只是看看,然后離去。
遠遠地,他看見任榮正在挑選平安果的身影。李唐和趙方青從食堂出來,身邊帶著各自的女朋友。他非常驚訝地發(fā)現(xiàn),走在趙方青身邊的竟然是孫娜。她那么快樂地笑著,緊緊挽著趙方青的手臂,像一對多年的戀人那般親密。
馬小海的身心被突然涌起的悲哀情緒包圍了,一直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的樹叢那邊。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是值得他牽掛的,現(xiàn)在他可以按計劃做他一直想做的事。
有人對他叫著:“同學,買個平安果吧,好送給女朋友。”
他回頭一笑說:“送女朋友?丈母娘還沒有把她生下來呢!送個平安果有什么用,等我有了女朋友,要送我就送她玫瑰和鉆戒,你們說可好?”
有人噓他:“吹牛不花錢,買個平安果都舍不得,還買鉆戒?老兄你就使勁兒吹吧,反正吹牛不用上稅。”
馬小海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五元錢,返身買了個彩紙張包著的平安果。他一把扯開紙扔到地上,咔嚓咬了一大口,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看得周圍的人目瞪口呆。
29
請江水長吃飯,已經(jīng)成為文學院一個令人頭疼的任務(wù)。
學校領(lǐng)導給學院下了命令,務(wù)必在新年之前請江水長吃一頓退休飯,今年的事不能拖到明年去。
院長和系主任何小紅都很心煩這件事,就把任務(wù)轉(zhuǎn)交給了新上任的學院副書記白小松。
白副書記剛調(diào)入學院,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下來的他,很不理解為什么請個退休老師吃頓飯這樣的小事,竟然要驚動學校領(lǐng)導!雷厲風行慣了的白副書記,馬上召集學院工會和辦公室的人開了短會,讓他們在學校對面新開的一家餐廳訂張大圓桌,準備在平安夜這晚請江水長吃飯。
白副書記對手下人說:“請不來,你們抬也要把江老師抬來吃這頓飯,我就不信沒有辦法。”
手下人應(yīng)著,背過身去都搖頭、嘆氣。
江水長接到學院辦公室主任老劉的電話時,眉頭皺成一條蟲,很無奈地長嘆一聲:“我說劉主任,學院為什么老拿吃飯的事來折磨我?我已經(jīng)退休都快半年了,我從來沒有說過想吃這種莫名其妙的飯。我還是那句話,嗟來之食,吃下去肚子是要疼的!我今天要說不吃,你看可以嗎?”
老劉只有慢慢勸他:“江老師你要不吃這頓飯,我們今年的工作總結(jié)不好寫啊!這是學校領(lǐng)導給學院下的任務(wù),現(xiàn)在新來的白副書記要親自請你,給你敬酒,祝賀你光榮退休,很給你面子哦!”
江水長長長地嘆了口氣:“老劉,同事多年,你還不了解我?你也知道我想不想殺何小紅,和這頓飯毫無干系,干嗎非要這么折磨我?”
劉主任耐著性子接著開導:“江老師,我理解你。可是你要是不吃這頓退休飯,學校領(lǐng)導不相信你會放下這件事,何小紅心里也會一直擔著呢!我聽說她現(xiàn)在到學校里來,提包里隨時裝著把小刀防身呢!再說白副書記新上任就想著請你吃飯,也是一片好心,你要領(lǐng)情才是。難道還要我以學院名義給你下個貼子,抬著轎子來請不成?你就答應(yīng)了吧,我的江老師吔!”
江水長被這頓飯弄得心煩意亂,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才好。柳英到女兒家里小住去了,他一個人在家里搓著手來回踱步,思緒繁亂。
吃或者不吃,竟然成了需要認真面對的問題。沒有想到這件事竟然已經(jīng)變成了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眾人頭頂。保不定哪天就會掉下來傷了誰。
可是,因為當眾喊了聲要殺人,才換來一頓退休飯吃的荒誕感,讓他怎么想心里都像塞了團亂頭發(fā),實在堵得慌。
30
思前想后,江水長不由在書房搓著手叫起板來:“哎呀呀——原本不過是一場普通的退休宴,最后卻演變成了一場鴻門宴,這下叫老夫如何是好啊……啊呀呀……”
一心煩就跟著音樂哼唱起了“空城計”里諸葛亮的唱段: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那)影,
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
唱了幾句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一拍手道:“對,就給他來個空城計。”
于是才下午五點多,江水長就提前按下客廳頂燈的開關(guān),關(guān)了手機,拔了座機線,獨自坐在書房上網(wǎng),戴著耳機聽了一場全本的《楊門女將》。
等到夜里快十二點的時候,他才站起身伸個懶腰,打開手機。和預(yù)想的一樣,跳出一大串未接電話和短信留言。笑著一一刪除。江水長再次體會到了退休的好處,可以在有限的條件下,不顧及官人的嘴臉,自由行事。那個白副書記將會如何生氣,那可不是他要操心的事。
他在心里暗自慶幸,終于躲過這頓飯的騷擾了。刪到最后一條短信時,他的手突然停住了。那是那個叫馬小海的學生發(fā)給他的,內(nèi)容讓他有些吃驚:“江老師,我今晚特別想見到你,你能到教學樓101教室來嗎?我有事想跟你說。我會等你到夜里十二點,然后去做一臺大事!”
他心里有種不好的預(yù)感,說不清道不明,像霧一樣升騰著而又有些模糊。看看鐘,離十二點只有三十分鐘,忙套件衣服匆匆拉開門奔了出去。
31
馬小海已經(jīng)幾次起身想要離去。
從窗戶那兒可以聽到,校園里到處是歡樂的聲音。學生們其實是把平安夜當作狂歡節(jié)來過,盡情渲泄著青春的情緒。夜色卻又為這份歡樂的場景染上了幾分虛無縹緲。遠處隱隱傳來保衛(wèi)處的人催促學生回宿舍的聲音,他們就怕出事。
他不時看看窗外,又看看手機,臉上滿是焦慮和不安。
十二點,校園響起一片歡騰的聲音。但是他等待的人卻沒有出現(xiàn)。失望籠罩了他的臉,他長長地嘆口氣,掏出筆來往紙上寫下些文字。
窗外已經(jīng)是25號,圣誕節(jié)。
外國人的節(jié)日,關(guān)他何事!在他的人生中,神仙從來不會降臨救他,只有自己選擇自己的路來走。
他是晚上十點給江水長發(fā)的短信,可是快兩個小時了,他都沒有出現(xiàn)。原來在和江水長的關(guān)系中,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在這個世界上,他再沒有可以相信的人。悲哀的同時,也多了一份決絕感。猶豫片刻,他還是給父親和母親的手機各發(fā)一條相同的短信:
“謝謝你們生養(yǎng)了我,你們的恩情,容我來生再報。”
想了想,又補了幾句多情而虛妄的瘋話:“如果真的有來生,就讓我做你們的父母,你們做我的孩子,我會用我全部的愛給我的孩子,給他溫暖和安全。謝謝你們!”
誰都沒有回復(fù)他。
深夜十二點,父母和他們新的家人應(yīng)該早就進入夢鄉(xiāng)。
對著窗外的夜空,馬小海張開雙手,交叉著搭在自己肩上,用一種奇怪的方式擁抱了自己,還在自己肩頭輕輕拍了幾下。這樣似乎就可以擺脫一些孤獨和絕望,有了些許的安慰。
……
32
江水長在十二點過十分才跌跌撞撞撲進教室來。
幸好夜里打車不堵,他才得以在四十分鐘里從城里趕到學校。一路上他都在催司機:“師傅快點開,快點開,我有急事。慢了怕出事!”
到底會出什么事,其實他并沒有底。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教室里亮著燈卻沒有人影。喘了口氣,他忙撥打馬小海的手機,卻聽到機主已經(jīng)關(guān)機的回音。
突然間他目光一亮,發(fā)現(xiàn)第一排桌子上面,有一張信箋,上面寫著些潦草的字跡。
那上面的內(nèi)容讓他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半空,他的手指因為心疼和恐慌而顫動著,把上面的內(nèi)容反復(fù)讀了幾遍,生怕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馬小海寫著:老師,對不起,我殺人了。如果你真的能夠看到這張紙條時,可以到男生宿舍二棟401去確認,這不是愚人節(jié)的玩笑。我終于把他們?nèi)齻€全殺了。我在他們喝的酒里放了安眠藥,先讓他們睡去,再用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錘子送他們上路。放心,他們會在睡夢里上路,沒有痛苦,痛苦是留給活著的人的。永別了,老師!謝謝你給我補課,還請我吃飯。馬小海于圣誕節(jié)。
“天哪,他都干了些什么呀!”
江水長一下子癱到椅子上。
像一條被拋到岸上的魚,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33
江水長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他跌跌撞撞朝著男生宿舍二棟奔去,一名宿管從窗戶探出頭來充滿疑問地看著他:“都這么晚了,你要找誰?”
江水長喘吁吁地說:“我是老師,找……找學生有點急事。”顧不得等宿管同意,他便朝著樓梯狂奔而去。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激烈運動,瞬間便感覺到身心俱疲。從一樓上到四樓,似乎有無限遙遠的距離。
恐懼感讓他的身體像老樹一樣發(fā)出嗖嗖的聲音,汗水從額上一直流到脖子也顧不得擦一下。
他眼前滿是晃動著充滿血腥味的殺戮場景,三個年輕的身影重疊著倒在堅硬的錘子下面……
從馬小海的信中看得出來,他想殺人絕不是一時激憤之舉,而是蓄謀已久的行動。所以才會那么冷靜得讓人恐怖。先下藥,再舉起錘子……
他恨自己的遲鈍,和馬小海的幾次交往中為什么就沒有看出他的異常呢!其實他是有過暗示的,借說高中同學想殺舍友,原來說的就是他自己的事呢!
江水長如同一條奔涌的河流,以自己意想不到的速度沖到了四樓。
一路浪花飛濺,波濤洶涌,裹挾著泥沙而去。此刻,他完全忘記自己是個已經(jīng)退休的老人。
終于他看見了401的門牌,站到了門前。門虛掩著,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里面的情形。
34
江水長抖著手,顫顫巍巍推開了門。里面很安靜,靜得讓人心生恐怖。
他輕聲叫著:“馬小海,馬小海,你在哪里?”
沒有人應(yīng)他。恍惚中他看見下床的床上有人,左邊床上躺了一個,右邊床上躺了兩個,正好是三個。
天哪,他信上正是說他殺了他們?nèi)齻€人。江水長的心要跳出胸腔來了,眼睛瞪得比銅鈴還要大。
他站在屋子的中央,感覺被死亡的冰冷氣息包圍了身心。痛惜和恐懼讓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來,只是在心里自責地叫著:三個呀,三個那么年輕的生命……
他臉上早已經(jīng)汗如雨下,嘴里只會叫著:“天哪,我的天哪!”
我為什么沒有早一點開機呢?
都是那頓折磨人的飯局,該死的飯局呀……
江水長捶胸頓足,癱坐地下。
35
“呼——呼——”
江水長突然愣住了。
此時的他突然聽到一種聲音。那是一聲類似于打鼾的聲音,而且是從左邊床上傳出來的。
對于飽受驚嚇的江水長來說,此刻這聲音無異于天籟之音,他清醒地知道,死人是不會打鼾的!
他急忙撲上前去,顫動著手指觸摸左邊床上那個人的鼻翼,一股溫熱的氣息從他手指上風一樣滑過。
又撲到右邊床上,伸手試試右邊床上兩個人的鼻子,終于長舒口氣,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門悄然開了,他驚愕地回過頭去。
馬小海的身影風一樣輕悄悄吹進來,也像深海里飄著的一根水草,詭異而輕靈。
一見面兩個人都愣住了,就那么石像一樣對站著,看著彼此的眼睛。
馬小海終于先掉開目光,低下頭看著腳尖,瑟縮著說:“老師,你……怎么……來了?”
江水長說:“我今晚有事一直關(guān)機,快十二點才看到你的短信。”
馬小海的嘴唇顫動著,眼光直直地看著他:“老師,你為什么要來!”
江水長拍著桌子說:“我怕你干傻事,鑄下無法回頭的大錯呀!”
馬小海在他對面坐下來,臉色蒼白得像墻壁,眼睛看著地,他的話卻讓江水長的心再次提了起來:“我到校園里最后轉(zhuǎn)一圈,想告?zhèn)€別。沒想到你卻真的來了。你若不來,我……”
江水突然上前一步,劈頭扇了馬小海一個耳光,指著他的鼻子罵起來:“你……你…… 你混蛋!”
馬小海并不躲避,臉上瞬間凸起幾條紅色指痕,卻又陰沉一笑:“老師你打得好,罵得好,我就是個混蛋。你若不來,我今晚一定會陪他們?nèi)齻€一起下地獄!”
江水長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憤怒地吼道:“地獄難道是可以隨便去走的嗎?你以為你是誰,有什么權(quán)利決定別人的生死!你……你……太混蛋!”
馬小海囁嚅著:“莫名其妙的人生,我真的活膩了,只想做臺大事,給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看看。”
江水長痛切地說:“你……你……你好糊涂啊!你難道想要遺臭萬年嗎……你呀你……”
馬小海在他手里,像根面條一樣任他揉捏推搡,聽他用問句和祈使句表達著沖天憤怒。目光卻越過他的肩頭,看著桌上那把羊頭錘子,正放射出幽藍的光。馬小海又想起了賣錘子給他的那個女人,和她懷里吃奶的孩子。吃著一只,還握著一只,迷醉在原初的幸福之鄉(xiāng)……
他眼睛里滾下兩滴大大的淚水,滴落在江水長肩上。
床上,那三個人還在酣睡中,全然不知死神的影子剛剛貼著他們的額頭,那么近地獰笑著掠過。
36
半年后,金沙江邊。
因為上游修電站的緣故,即使是夏天也看不到濁浪滾滾的場景。江水平靜地流著,如一匹雪青色的綢緞,向遠方延伸而去。
江水長站在江邊,褲腿卷得老高,舉起一塊石頭,沖后面的人高聲叫著:“看看,我撿到了一塊,這造型像不像一個筆架?”
那人也舉起手里的收獲給他看,欣喜地叫著:“老師,我也撿了一塊,上面有山水圖案呢!”
他們就這么說著,走著,沿江迤邐而行。
江水長注意到馬小海的身上有些變化,不再像根水草給人飄浮之感,走在江邊的他,似乎有了一條魚的生機和靈動感。
心里一放松,江水長就回復(fù)了童心。他拾起一塊石頭說:“我打個水漂給你看,我可以連漂一串呢!”
石頭從他手中飛出去,果然在江面跳起一串水花,向著遠方閃去。
馬小海認真地數(shù)著數(shù):“一、二、三、四、五……”
江水長有些得意地笑了:“這可是功夫,當年當知青時練的。”
看著馬小海學他的樣,也撿了石塊往江面上扔去,他開心地笑了。
只是笑過之后,他心里卻突然涌起一種新的恐懼感,生怕這一切都只是個虛無縹緲的夢境?轉(zhuǎn)過身來只剩下江水空自流淌。
美好的場景總是會讓人心生疑惑,生怕它們是心造的幻象。
他忙招招手說:“來來,小海,我們倆在江邊照張相,留個紀念。”
他支起三角架,手搭著馬小海的肩說:“來,看著鏡頭,我們一起說茄子,好不好?”
馬小海輕聲說:“茄——子。”
江水長大聲說:“茄——子。”
他喜歡茄子紫色的光澤,溫馨而迷人。心里悄悄數(shù)著時間:
“嘀嗒——嘀嗒——”
……
十秒時間,竟然也很漫長。他輕撫馬小海的肩,享受著等待的折磨。
終于,快門“咔嚓”一聲響了。
江水長一直懸著的一顆心,在茄子紫色之光的映照下,終于落到了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