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回來了,這個消息比當初小叔失蹤還要讓人吃驚。
滿打滿算四十年了,他居然還活著。
電話是老家那個縣的縣委書記親自打來的,像是請示,又像是報告。無非是要一個陳華的態度。這個態不好表啊,四十年前的烈士突然又活著回來了,而且是從美國回來的。
這么說,他還是當了俘虜。陳華拿起電話,想了想又放下,從省委大院后門出來上了一輛出租,告訴司機:“軍區一干。”
小叔只比陳華大一歲,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只不過小叔要老實本份一些,所以輩份上小叔雖然比陳華大了一輩,但從小都是陳華帶著小叔玩,一切陳華說了算。當然,每次挨板子的也是他,大家都知道小叔老實,壞主意都是陳華出的。高小畢業那一年,陳家家境已大不如前,爺爺做主說,小年就算了,回家放牛,小華接著繼續往下念,不信陳家就念不出個把秀才。小叔就真的回家放牛了。陳華從縣城一直念到省城,十八歲大學一年級就秘密加入了黨的外圍組織“民青”。這還不算,云南起義時,他還拿槍參加了昆明保衛仗。剛解放他又坐不住了,自己報名參軍不說,還把小叔也帶上了。本來小叔是準備結婚的,聘禮都下了,陳華從省城跑回來說:“年紀輕輕結什么婚?跟我到省城去當兵吧。”
小叔動心了:“真的在省城當兵?”
陳華騙小叔說:“騙你干嘛?名我都幫你報了。你跟小蘭說一聲,咱們今晚就走。”
但小叔說:“說什么說,說了就走不掉了。”
兩人連夜扒小火車到了省城,第二天上了卡車小叔才發現不對:“不是說在省城嗎,怎么又上卡車了?”
陳華指指手里的報紙:“朝鮮戰局發生了變化,部隊要往北開了。”
小叔連忙湊過頭來,只看了一眼就罵:“你他媽原來誆我去打仗哇!我還沒結婚呢。不行,我得回去先把婚結了再說!”
說完就要跳車,被陳華一把抱住了:“你現在已經是軍人了,小叔,軍人逃跑叫逃兵,逃兵是要殺頭的!”
到了重慶又上了輪船,到漢口換乘火車。小叔在悶罐車里咬著牙說:“這回我算是被你小子給害了,我是回不去了。記住——我要是被人打死了,你得替我把小蘭娶了。”
小叔是在第四次戰役堅守漢江的戰斗中失蹤的。這時的小叔已經是團偵察連的一排長了,一排奉命過江抓一個俘虜,偵察股長趙大海和陳華也去了。那次行動起初十分順利,入壕、接敵、鎖喉、別肘,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小叔干脆利落不到十秒鐘就完成了。只是當小叔發現被他放倒的是一個大塊頭的黑人時,猶豫地舉起了手中的匕首,那家伙足足有兩百公斤,活著把他弄回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趙大海用手勢制止了小叔。大塊頭黑人確實給捕俘組帶來了極大的麻煩,一個人根本弄不動,他又不愿意自己走,只好四個人抬,但沒膝的雪地里四個人抬不了多遠就抬不動了。這樣折騰下來,沒走出多遠,就被敵人發現追了上來。小叔推了陳華一把說:“你們快走,我來掩護!”
從那以后,陳華再也沒見過小叔。
跟小叔一起負責制斷后的趙大海回來向團政委梁辛報告,小叔犧牲了。
梁政委和趙大海后來都是從大軍區副職退下來的,兩人都住在軍區第一干休所。
到軍區一干下了車,陳華一時拿不定主意先去哪一家。就在這時,左前方那棟小樓傳來了趙大海的怒吼。那就先去趙家吧,陳華拿定了主意。
趙大海在客廳里教訓小兒子趙衛山,趙家四個孩子,老大老二老三都被趙大海送進了部隊,只有老四趙衛山從北京公安大學畢業后分到了公安廳。見陳華進來,趙大海指著陳華道:“你問問你陳叔叔,他是主管政法的省委副書記。周總理當年是怎么說的?國家安危系于公安!”
陳華一笑說:“是一半。總理的原話是:國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
趙大海眼一瞪:“好吧,一半就一半吧。警察是什么?警察就是和平時期的士兵!辭職就相當于當逃兵!可恥的逃兵!媽的,放在過去老子一槍崩了你!”
陳華向衛山使了個眼色,讓他趕快離開,別讓老爺子動怒了。
衛山離開后,趙大海邊讓座,邊繼續罵:“媽的,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跟他兩個哥哥一樣,也要去做買賣跑單幫了。”
陳華知道這位老首長的脾氣,這個時候不能跟他說衛山,越說他越來脾氣,得等他緩過勁來再說。于是說起了小叔,但剛說出小叔的名子,梁政委就推門走進了客廳。
大家握手坐下后,梁政委先開了口:“古人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怎么樣?別看你能帶一個師、一個軍;你呢,可以管一個地區,一個省,但不一定能管好一個小小的家庭——我進來的時候聽你們提到了陳年,怎么回事?”
陳年是小叔的名字。
陳華看了一眼趙大海:“他還活著。政委。”
梁政委點了點頭,看著趙大海:“其實四十年前我就看出來了,他沒死。是從你臉上的表情看出來的——你一臉的焦慮,卻沒有半點悲哀,這不符合常理。”
趙大海點起一支煙,皺了皺眉頭:“我確實看到他倒下了,當時我倆交替掩護,邊打邊撤。你們都知道,陳年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他要是活著,敵人是不可能越過他的槍口的。所以我才斷定他犧牲了。”
梁政委再次點頭道:“這么說他負了傷,而且失去了知覺?”
陳華說:“現在看來只能是這樣了,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失去了知覺,甚至記憶——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戰俘名單中沒有他的名字。”
梁政委:“把他接到省城,馬上。如果你這個省委副書記不便出面,讓大海去接。”
1958年春,陳華離家八年后第一次回家。回國后他才知道,父親53年就去世了。父親死了,但八十高齡的爺爺還活著。到家那天,一進屋,陳華就規規矩矩地給爺爺磕了一個頭。爺爺說:“你到底還是回來啦,小華。”
陳華鼻子一酸:“爺爺,小叔他——”
爺爺說:“知道啦,早就知道啦。政府下了告示,小年是烈士。好啊,為國捐軀,這叫盡忠,我沒白養活這個兒子。這些年我一直盼你回來啊,小華,小年臨死,留下過話嗎?”
陳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小叔犧牲的時候他并不在場,但小叔又的的確確留下過話:他要死了,陳華必須娶他的未婚妻小蘭為妻。于是說:“小叔說了,讓我娶小蘭為妻——”
但這些情況梁政委和趙大海并不清楚,他跟小蘭結婚已經三十多年了,小叔現在突然活著回來了,他和小蘭該怎么辦?
八點差五分,陳華準時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但整整一上午,心里都一直忐忑不安。有幾份文件簽字時都簽錯了地方,秘書把文件拿回來請他重簽時,他搖了搖頭邊重新寫下自己的名字,邊告訴秘書,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為止吧。
跟昨晚一樣,陳華沒要車,出了省委大院后上了一輛出租。他知道趙大海的習慣,每天清晨五點準時起床,也就是說最遲六點半他就出發了。省城到老家不到一百公里,如果沒什么意外,現在應該回到干休所了。
到了軍區一干,小叔果然已經到了。
小叔是1951年2月13日失蹤的,到今年整整四十年了。但看上去小叔卻沒什么變化,身板依然那么挺直,因為穿了一身挺括的西服,看上去倒比陳華還要年輕幾歲。
陳華叫了一聲小叔,喉頭一緊就說不出話了。
小叔上來一把抱住陳華,在他的背上使勁拍了兩下說:“這么些年,難為你了——還有梁政委、趙股長——”
午飯是梁政委安排的,安排在省城最高級的一家五星級酒店。
這是真正的生死與共的老戰友之間的聚會,梁政委沒讓別人參加,一張足足四五個平米的大圓桌,只坐了他們四個人。
陳華急切地想知道小叔失蹤后的情況,剛一坐下就開始發問。
顯然,回來的路上小叔已經向趙大海詳細講述過他負傷后的經歷了。因此,常常不等小叔開口,趙大海就搶先說開了:“陳年運氣不錯,美國人以為他肯定不行了,就把他交給了丹麥的一支醫療隊。”
小叔說:“太概過了兩個月我才恢復了知覺,發現自己在一條船上——一條丹麥人的醫療船。大夫都認為是一個奇跡,我頭頂的顱骨都被打碎了,按道理肯定是活不了了。”
趙大海接上來道:“正是這個奇跡挽救了他,丹麥醫生把他當成了一項了不起的醫療成果,向美軍隱瞞了他已經恢復知覺的消息。”
小叔說:“后來他們還是知道了,但我索性裝傻,一問三不知。那些丹麥大夫不錯,美軍每次訊問超過十五分鐘,他們就往外趕人。”
這時,梁政委說話了:“丹麥不是參戰國,是作為中立國家派出的醫療隊。”
菜上來后,梁政委親自替小叔斟上酒說:“什么都別說了。來!為了今天難得的相聚,干了這杯!”
酒過三巡,陳華忍不住又開始發問。
小叔說,在那條丹麥醫療船上他住了差不多半年,后來又被輾轉送到泰國的一家美國陸軍醫院。這里的美國人態度要比朝鮮的好得多,而且,這家醫院抗戰時期曾在云南待過,許多大夫都到過中國,對中國有一定的感情。
趙大海說,當然啰,那時候我們是盟軍嘛。
但陳華最關心的還是小叔后來是怎樣獲得自由的。
梁政委見三個人只顧說話,敲了敲桌子道:“吃飯吃飯,有你們說話的時間。到時候,你們說三天三夜我都不管。”
小叔這才停下,動手替大家斟酒,每人敬了一杯。接下來陳華又分別敬了兩位老首長一杯。
小叔不說了,但趙大海接下來又說開了,陳年這小子艷福不淺,居然被美軍一個女護士看上了。聽到這里,陳華心里格噔一聲,他最擔心的就是小叔的婚姻。如果小叔一直沒有成家(許多臺灣老兵終身未娶),他真不知道他和小蘭該怎么辦。
小叔不好意思地一笑,說,到了泰國,我就開始琢磨如何逃回祖國。從地圖上看,公路到清邁就斷了,但從清邁經緬甸到中國,直線距離不到兩百公里,步行的話,最多一星期就可以回到祖國了。但那時我的傷口還沒有復原——那天,我的頭部和胸部同時中彈。丹麥大夫在我的頭頂裝上不銹鋼片以后,頭部傷口恢復很快。但我的左肺被打穿了,一直咳血,過了好些年才恢復——
趙大海這時打斷小叔道:“先撿重要的講,你是怎么跟那個美國女護士搞上的?”
見他們三個還在不停的說話,梁政委不高興了:“我說,你們到底還吃不吃了?”
一看梁政委真的生氣了,三個人這才停下,開始認真吃飯。
這頓飯一吃吃了十幾個小時,跟晚飯連上了。回到家,已經是夜里十一點了。
老伴小蘭還沒睡。從市委書記、地委書記到省委副書記,沒黑沒夜早已成為家常便飯。陳華不由奇怪地問:“你怎么還沒睡?”
老伴揉著眼睛說:“奇怪,我這兩天眼皮跳得厲害,不會出什么事吧?”
陳華剛想說太平盛世能出什么事?突然想到了小叔,不由吃了一驚:“從哪天開始跳的?”
老伴想了想:“昨天早上?不對,是昨天下午。”
陳華又是一驚,接下來嚇唬老伴:“確實是出事了。”
老伴果真嚇了一跳:“出什么事啦?”
陳華:“小叔回來了,他還活著。”
老伴嚇得半天合不攏嘴:“你、小叔,活著、回來啦——”
見陳華肯定地點了點頭,老伴越發語無倫次了:“他、他回來了,那我、我怎么辦?”
陳華告訴老伴,你什么也不用辦,小叔三十多年前就已經結婚了,跟一位美軍女護士結的婚。小叔后來說,他有意接近那個叫愛娃的美國女護士是他發現愛娃心地十分善良。駐泰國那家美國陸軍醫院,既有像小叔這樣的戰俘,也有美軍和其它聯合國軍的傷員。其中,美軍傷兵人數最多,這些王八蛋,戰場上沒本事,下來欺負人倒來勁了。不過,美軍傷兵最怕醫生和護士,因為美軍服役條令規定,凡在戰場上負三次中等以上程度的戰傷,即可退役回國。而戰傷程度的評判,完全取決于醫務人員。換句話說,他們的生死很大程度掌握在醫務人員手里。愛娃不但對所有傷員一視同仁,而且一旦發現美軍傷兵欺負中、朝戰俘,馬上就發出警告。按照院方不成文的規定,每三次以上警告,戰傷就下調一個等級,也就是說,你這一槍很可能就白挨了。由于愛娃的“鐵面無私”,這種“虧本的買賣”美國人自然是不愿干了,中、朝戰俘這才得以安心養傷。后來小叔才知道,愛娃原來是一位有著二分之一中國血統的美國人——她的母親是中國人,難怪愛娃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小叔說,原先他一門心思想逃回祖國,愛娃也答應盡力幫助他,但泰國出版的華文報紙不斷刊載志愿軍嚴厲處理戰俘的消息,凡被俘者一律開除軍籍、黨籍,撤銷一切職務。許多過去日夜盼望早日重返祖國的戰俘猶豫了。從入伍到被俘,滿打滿算才半年多一點的小叔,更是被嚇壞了。本來出身就不好,現在又當了俘虜,沒準回去就該進大牢了。但他又不甘心忍受美國人的擺布,思來想去,最后決定先逃出這家醫院再說。這個時候,愛娃所起的作用就相當關鍵了。按照兩人事先商定的計劃,愛娃在曼谷華人聚居區先租下一套房子,第二步才是在愛娃的協助下逃出醫院。愛娃能說一口流利的華語,租房不是問題。兩人把出逃的時間定在星期天,星期天不查房,這樣可以比平時多贏得四個小時的時間,等看管戰俘的美國憲兵發現人跑了,已經是十幾個小時以后的事情了。小叔等到半夜時分,其他傷員早已入睡才悄悄離開病房,翻過圍墻直接上了愛娃事先藏在叢林里的吉普車,吉普在黑暗中上了公路后,直奔一百多公里外的曼谷。就這樣,小叔逃離了那家美國陸軍醫院。這時,從負傷被俘之日算起,已經過去快兩年了,小叔的傷也基本痊愈了。
小叔逃走后,看管的憲兵和院方一商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小叔的病歷卡上填上因腦部傷口復發,不治身亡。事情就這樣平息下來了。小叔藏進了華人區,愛娃照樣回她的醫院上班。美軍的工資待遇很高,愛娃的軍銜雖然只是中士,但加上各種津貼每月可以拿到四五百美元。這些錢,在那個年代足夠兩人花銷了。但小叔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他不愿成天待在家里,提出想到外面找一份工作。愛娃告訴他,你沒有任何證件,沒人會給你工作。但這難不住每天都看報紙的小叔,他說,可以出錢買一套證件嘛。愛娃沒辦法,只好花兩百美金替他買了一套十分完備的證件。證件雖然是偽造的,但足以亂真。憑著這套證件,小叔居然在一家華文報館找到了一個編輯的職位,要知道小叔只是高小畢業(相當于今天的小學六年級),但小叔從小嗜書如命,天知道他看過多少亂七八糟的書,他居然也能勝任這份工作。先從編輯做起,后來又做了記者,做了記者就可以四處走動了,香港、澳門、新加坡、臺灣,凡是華人聚居的地方他都可以去。而且,還以記者的身份結交了不少朋友。這時,已經是五十年代末了,小叔托一位經常往返于大陸和香港的朋友寄了一封信回老家。小叔很聰明,信是以陳華的名義寫的。小叔的筆跡與陳華十分相似,原因是小叔寫得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得過鄉試貢生的爺爺用竹棍逼著陳華臨摹,一來二去,兩人的筆跡幾乎一模一樣。而且信是寫給小蘭的,小蘭做過區婦聯的主任,在小鎮上也算是知名人物了,郵差直接把信送到了區委。區委的收發看后罵郵差,看你辦下的好事,人家都結婚隨軍走了你才把信送來。郵差把收發的后半句話,原封不動地寫在信皮上退了回來,小叔一看,知道陳華沒有失言,真的娶了小蘭。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打越洋電話告訴愛娃,回來吧,回來我們結婚。之前,愛娃不知道提出過多少次結婚,都被小叔一口回絕了,愛娃一氣之下退役回了美國。大概是那二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作祟,愛娃跟一般的西方人還不一樣,這么些年過去了,人雖然回了美國,心卻留給了小叔。
聽完這里,老伴憂喜參半:“這個死鬼,他居然找了一個美國人。他人呢?”
在小蘭這件事上,小叔多少有些心虛。本來陳華讓小叔回家來住,但小叔不敢見小蘭,不敢跟他回來。趙大海也說,還是緩一緩吧,讓小蘭有個心理準備。陳華想想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也就不再勉強。這時便告訴老伴,小叔被趙副司令留下了。
老伴不再說話,揉了揉眼皮:“噫,怪事,眼皮怎么不跳了?”
第二天下午,陳華請小叔吃飯,梁政委和趙大海全家都來了。
老伴和小叔見面第一句話十分有趣。老伴最后是從省婦聯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的,領導做了多年,說話辦事不說滴水不漏,大面子上總還過得去。小叔就不行了,見到當年的小蘭,眼圈先就紅了。倒是老伴大大方方上去握住小叔的手說:“你好啊,回來怎么不帶嬸嬸一塊兒回來?”
大概“嬸嬸”這個稱呼,從老伴口里出來多少有些別扭——因為嬸嬸本來應該是她。第一句“你好啊”大伙還能聽明白,后一句“嬸嬸”一下子降了八度,幾乎誰也沒聽見。還好,小叔這時已經緩過來了,搖著老伴的手說:“想不到還能見到你,四十年啦——”
飯吃到一半,趙大海副司令說:“我想了一夜還是沒想明白,既然你用的是假證件,你怎么去的美國?”
小叔說,這完全是一個巧合。在報館找到一份差事后,我看報紙和許多來稿上有關志愿軍的報道,大都是從美國人和聯合國軍的隨軍記者那里抄來的,甚至是臺灣國民黨胡編亂造的,看了讓人哭笑不得。心想,老子就是志愿軍,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自己親身經歷的四次戰役的情況都整理出來,在報上登了。這一登可不得了了,人們瘋一樣搶購,報紙發行量翻了好幾個番。老板高興壞了,不但給我加了薪水,還馬上讓我改行做了記者。老板說,你這功底做專欄作家都綽綽有余了,還做什么編輯?連載了十多期后,報社我一個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位記者起了疑心,問我,志愿軍在朝鮮的事,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看上去,簡直就是你的親身經歷。其實,當時我也確實有這種想法,一旦你們看到這份報紙就知道我還活著——我哪里知道大陸是看不到這種報紙的。所以寫的都是親身經歷,不但寫自己,也寫了梁政委,趙股長——不對,是趙司令,還有小華。我一看瞞不住了,就承認了,我確實是志愿軍。并且把負傷、被俘,直到現在的情況都告訴了他。他聽后臉都嚇白了。告訴我,天哪,你用的居然是假證件,不是記者,成天跑來跑去問題還不大。但你現在是記者,什么場合都得跑,要是被人看出破綻,麻煩就大啦。他這么一說,我也嚇了一跳。這時他反倒安慰我,你別著急別著急,我來替你想想辦法。我這個朋友也姓陳,叫陳雙貴。巧的是他有位堂弟跟我同名同姓,也叫陳年,而且年齡跟我差不多,兩個月前因車禍去世了。陳雙貴就李代桃僵,一面從報館開出證明,說我的證件丟了,一面到警察局用他堂弟的名義幫我補辦了全套證件。
趙大海不敢相信地:“你一直用陳年這個名字?”
小叔脖子一梗:“男子漢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我為什么要改?再說了,整個被俘期間,我一直裝聾賣傻,沒對管理戰俘的美國人說過一個字,他們知道我是誰?”
趙大海想了想又說:“我們最后一次捕俘——還有那個大塊頭黑人,你都寫了,在報上登啦?”
小叔笑著說:“當然。最后實在沒東西可寫了,我連新兵訓練都寫了。哦,對了,那個大塊頭黑人,你們最后弄回去啦?”
趙大海也笑了,說:“弄是弄回去了,不過差點沒把人累死——那家伙一步都不肯走,活生生是扛回去的。后來他才告訴我們,不是他不愿意走,是腿嚇軟了,當不了自己的家,根本沒法走。當官的告訴他們,中國人喜歡吃人肉,尤其喜歡吃黑人的肉。媽的。”
小叔埋怨道:“當時我一看那么大塊頭,心想壞了,剛想一刀宰了他,重新弄一個,你就上來啦。你要晚到一分鐘,我再抓一個份量輕一點的,我就不會挨那兩槍,也就不會讓人抓了俘虜了。”
趙大海大笑著說:“那你也去不了美國了。”
但小叔卻說:“美國有什么好?我自己都不知道殺了多少美國人。剛到美國那些年,成天提心吊膽,生怕叫人認出來——認出來就壞了,還不得讓我抵命?”
陳華老伴這時也忍不住笑道:“戰俘恐怕沒抵命這一說吧?”
小叔說:“那可沒準,萬一他家里人找我償命呢?”
到了這時,梁政委才說:“到了美國后,你靠什么為生?”
小叔說:“剛開始也是在一家華人報館。不過,我這人記性特別好,一般人學英文可能要幾年才能書寫和對話。但還在泰國的時候,我只花了半年工夫,基本上就掌握了英文——起碼能達到高中水平吧。”
陳華老伴又笑了:“不會是吹牛吧,中文你也才高小畢業,英文你倒高中水平了?”
小叔一聽急了,說:“高小畢業?我都差不多快成著名專欄作家了,幾十家報館搶著跟我約稿,要不是后來去了美國,沒準我就成了另一個金庸了。再說了,我那個假文憑可是國立西南聯大的——”
國立西南聯大把陳華都嚇了一跳:“什么什么?你連西南聯大的文憑都敢偽造?”
小叔委屈地說,不是我想偽造西南聯大的文憑,是賣假證件那幫人,大概他們以為中國只有西南聯大一所大學,所以就給我弄了一張西南聯大的文憑。愛娃也搞不清西南聯大是怎么回事,她朋友問她我是哪所大學畢業的,她老老實實地告訴人家,國立西南聯大。好家伙,還真有兩位西南聯大的學兄從芝加哥寫信來認我這個“學弟”。嚇得我連忙警告愛娃,今后可不敢瞎說了,西南聯大就相當于美國的哈佛,你看我這模樣像是哈佛畢業的嗎?
聽他這么一說,大伙都樂了。
接下來小叔又繼續道,到了美國,大家都說英語——對了,我到美國的頭一年,愛娃的母親就去世了。大家都說英語,我的英文就更流暢了。愛娃的父親年紀大了,我在報館沒干多久,他就讓我到他的公司幫他打點生意。從一般職員做起,最后做到了總經理。又過了幾年,愛娃的父親也去世了,我和愛娃就接手了那家公司。
趙大海問小叔為什么不加入美國藉,小叔說可能是過去舊書、舊戲看得太多了,一旦加入了美國藉,就有一種背叛了祖宗的感覺。小叔說,一開始,其實他根本不想去美國。這就好比兩個人剛打完架,一個個還鼻青臉腫,滿臉是血,不可能馬上就到對手家喝一杯吧?何況到了美國就不僅僅是喝一杯的問題了。你得在那里工作,生活,吃喝拉撒說不定就是一輩子。他不了解美國,更不了解美國人。雖然他在朝鮮倒是殺了不少美國人,但殺一個人跟了解一個人完全是兩碼事。但愛娃又不愿意到香港,而且香港也并不安全。小叔有時候甚至覺得,像他這樣的人,在這個世上恐怕已經很難找到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大陸是回不去了,他一個戰俘,哪里還有臉回去見江東父老?而且,說不定回去部隊也饒不了他。臺灣也不能去,他聽人說,有一萬多志愿軍戰俘最后被弄到了臺灣。這些人當中肯定有同一個部隊的,要是讓人認出來了怎么辦?思來想去,最后走投無路,還是只有去美國。美國有愛娃,愛娃是真心愛他。在帕堤亞的海灘上,當他把腦袋枕在愛娃長滿金黃色絨毛的大腿上時,他覺得眼前的世界在一點點消失,大腦漸漸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是不是跟所有的女人都這樣,他跟小蘭從來沒有過肌膚之親。但,當他安靜地躺在愛娃的腿上,愛娃身上撲面而來的陣陣體香,的確讓他深深陶醉了。他甚至覺得,那一瞬間,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愛娃和她父母一家住在費城,美國獨立戰爭期間,費城曾被作為臨時首都,位于現在的美國首都華盛頓與紐約之間。費城黑人很多,當然也有不少華人華僑。有十幾份華人辦的中文報紙,這些報紙中,不少曾轉載過小叔寫的有關朝鮮戰爭的文章。所以,小叔到費城后,很快就在一家名為《天下華人》的報館找到了工作。小叔沒想到的是,美國人對云南非常熟悉,甚至可能比中國內地省份一些人還要熟悉。后來他才想起,美國人抗戰時期曾長期在云南駐防,尤其是他的空軍,陳納德第十四航空隊,足跡遍及昆明、大理、保山、沾益、蒙自等地,難怪美國人對云南熟悉。同時因為朝鮮戰爭,美國人還對中國產生了一種敬畏心理,畢竟在他建國一百多年的歷史中,中國是他歷次戰爭中唯一沒有戰勝的對手。這就帶來了兩方面的問題,一方面,美國人對中國和中國人懷有深深的敬意;另一方面,美國政府對中國和中國人則充滿了敵意。這樣一來,小叔到美國后,日子倒并不難過,因為每天跟他打交道的更多的是對中國懷有敬意的美國人,而不是充滿敵意的美國政府。而且他干記者的時間并不長,愛娃母親去世后,愛娃父親的身體也漸漸垮了。愛娃的父親很喜歡他這個中國女婿,有意讓他接手自己的公司,雖然小叔并不喜歡經商這個行當,但事情總得有人來做啊。無奈之中,只好辭掉報館的工作,進了愛娃父親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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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進公司后的第一單生意,是跟一位退役的前美軍上尉做的。上尉到過朝鮮,談完生意,上尉突然把雙手放在嘴邊做了一個吹喇叭的動作,接著又用右手飛快地在腦門和胸前劃起了十字。上尉不知道小叔能說英語,這就是小叔的聰明之處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做生意,為了談判時能留下一個緩沖之地,他故意找了一個翻譯,利用翻譯的機會尋找談判對策。他知道上尉的意思,上尉吹喇叭是說,太可怕了,志愿軍的喇叭,喇叭一吹,中國似的葬禮就開始了。志愿軍入朝時,營以上才有步話機,營與連,連與排,排與班之間都是靠軍號和喇叭聯絡。而且,有些營團長習慣于國內戰爭中的做法,用喇叭來壯我聲威,威懾對方。一個營七、八支軍號,一個團幾十支(含團部號班)剎那間一起吹響,是夠嚇人的。
但小叔這天因為生意談得順利,有點得意忘形,順口拿嘴巴吹出了一串沖鋒號——的達達達的的!
上尉一聽,臉都嚇白了,指著小叔,你——志愿軍?
小叔自己也嚇了一跳,連忙“NO,NO”著道,我父親是軍人,是位將軍,國民黨將軍。
上尉伸出雙手,一把抱住小叔說,我們是兄弟,我父親也是一位將軍,一位陸軍少將。
從此兩人真的成了兄弟,上尉名叫霍克,他倒是年紀輕輕就退役了,但他父親還在軍隊,是陸軍后勤部隊的一位軍需官。霍克利用父親的關系,專做與軍隊有關的買賣。美國人財大氣粗,大手大腳慣了,出手就是上千萬美元。軍隊里的買賣,納稅人也不敢隨便過問,由著他們胡來。到了越南戰爭,更不得了了,廠家、中間商、軍需都想趁機大撈一把,紛紛狂購亂買。霍克邀約小叔做起了軍需買賣。幾年間,賺了多少錢連小叔自己都搞不清,反正現在的公司規模,是當初他岳父經手時的幾十倍。小叔見好就收,后來就不做軍需買賣了。
為了擺脫霍克,小叔跑到紐約買下了房子,把公司也搬到了紐約,改行做起了金融生意。
后來聽說中國改革開放了,連當初逃到臺灣的國民黨老兵都紛紛跑回大陸探親了,他才下決心回老家看一看。落葉歸根,故土難離,美國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國家啊。
任家貴給陳華當過兩年多秘書,半年前下派到東城任縣級東城市市長。
這天下午,市公安局小宋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是要請任家貴吃飯。任家貴說,飯我就不吃了,有事你過來吧,我在辦公室。說心里話,任家貴倒是很愿意跟小宋一起吃飯,問題是一個市長大庭廣眾之下和一個女孩子吃飯,尤其這女孩長得又那么漂亮,這個飯就那么好吃?沒準明天就成了市里的頭條新聞了。
小宋是趙大海副司令小兒子趙衛山的大學同學,一次搭任家貴的車返回東城認識的。認識后,看她人很能干,就想把她挖來政府辦公室。
快下班的時候,小宋過來了,還帶了一個年齡跟她差不多的年輕小伙子一起過來。見面后,小宋向任家貴介紹小伙子姓石,叫石磊,市三中的教務主任。筆頭子很好,上大學時就是著名詩人了。任家貴當年也寫過詩,還正經在報刊上發表過,就問這個叫石磊的小伙子,現在還寫不寫詩了?
“不寫了。”石磊屬于心直口快那一類人,或者說骨子里還是詩人,詩人脾氣。用不著小宋解釋。問題是小宋本人也太直了,事關人事問題,怎么能帶著當事人一起來呢?但沒等任家貴表態,石磊就拿出厚厚一疊打印稿,語出驚人地說,任市長,我這兒有一份我市未來十年發展綱要。我參考了國內外很多資料,包括美國人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亞洲四小龍的騰飛經歷;當然,也有國內幾個特區的成功經驗。還請任市長多多指教。
說完,放下他的《綱要》,不等任家貴說話,就對小宋說:“我們走吧,任市長還有公務。”
拉起小宋就走了。
任家貴放下手頭的文件,心里說,我倒要看看這個《綱要》是不是又是一個中山先生的《建國大綱》。誰知,這一看竟放不下手來,連晚飯都忘了。
《綱要》的首要前提是東城市必須獨立于東城地區,升級為地級市,或者至少像深圳和珠海那樣成為計劃單列市。頭一條就行不通嘛,要級別,鬧獨立,別說省委,地委就通不過。但下面具體下來,任家貴又不得不刮目相看了。《綱要》要求在十年內,將東城市建設為本省、甚至東南亞最大的工業園區。理由為:一、東城具有發達的現代交通,有鐵路和數條公路干線與內地諸省相連;二、東城地下資源十分豐富,有煤、鐵和鉛鋅等多種有色金屬;三、與省城相比,東城具有更大的發展空間和充足的勞動力資源;四、也是最重要的,東城地區當年曾是全省“三線”建設重點地區,有十幾家兵工企業,如今,這些企業大都已轉產或停產。眾所周知,由于當年的國策是立足“打仗”和打“大仗”,因此,這些兵工企業集中了全國最好的技術人才,最好的熟練工人和最先進的生產設備。而且實行的是半軍事化的高效率管理模式。如果把這些企業引進東城市,東城不用投資就擁有了全省最大的工業園區;五、市場。歷史到了今天,我們應當具備相當的前瞻性,小平同志的南巡,必然引發新一輪經濟增長。我們不應當忘記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總結出來的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周期性。雖然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但同樣逃脫不了這一規律。請記住,經濟過熱,通貨膨脹,生產過剩,供大于求是經濟發展周期中致命的關鍵所在。我們的目光不能僅僅放在國內,東南亞諸國中,越、老、柬,包括緬甸因長期戰亂,國內工業基礎十分薄弱。而近年,這些國家戰亂已基本結束。但人們所期待的和平并沒有改變這些國家和人民的物質生活,這是一個難于估量的巨大市場,從最簡單的手電筒、保溫瓶到現代化的汽車、家電,這些國家幾乎無一不依賴進口。當然,也許有人會說,我們能競爭過亞洲四小龍、競爭過日本嗎?且慢,別忘了這些國家包括其一部分人民還十分貧窮,他們的購買力決定了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只能購買我們那些看似粗糙,但卻相當實用的工業品抑或生產生活資料。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國的勞動力成本還不及四小龍的幾分、甚至幾十分之一!如此低廉的勞動力成本,難道還競爭不過他們?最后關于交通(與東南亞諸國的交通),應游說省委省政府和東南亞諸國盡快疏通瀾滄江—湄公河航道。在所有的交通方式中,水運是最便利也是最便宜的,越老緬柬包括泰國,都在湄公河流域內。如果能夠修筑省城經老撾或緬甸連接泰國清邁的陸上高速通道當然最好——
石磊的《綱要》雖然沒有中山先生《建國大綱》中筑三峽大壩、修十萬鐵路的宏偉氣魄,但他同樣提到了長江——準確地說是長江的上游金沙江。東城缺水,整個東城地區沒有一條像樣的江河。但金沙江與東城直線距離不到兩百公里,國家南水北調工程可以引長江之水穿越上千公里進入華北平原,我們為何不能北水南調,引金沙江水進入東城呢?
任家貴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極為大膽的設想。不僅僅是水,而是石磊的整個《綱要》。
除了第一部分“前提”一時讓人難以接受,其余應該是可行的。但反過來看,第一部分的確是“前提”,沒有這個前提,依你一個縣級市的身份,是沒法做到后述“五點”的。
任家貴撫卷沉思前,曾在《綱要》上批了一行字:打印三十份,送四套班子和市委常委。但后來他又把這行字圈掉了,決定暫不公開,先請陳華書記和方副省長看一看,如能求得他們的支持,事情就好辦多了。
任家貴最后還是讓辦公室把石磊的《綱要》打印了三份,一份給了市委書記老羅,另外兩份親手交給了陳華書記和方副省長。
老羅對《綱要》的看法跟他完全相同。只是說到那些兵工廠時,老羅說,這事很難辦,市里過去不是沒有考慮過,但地委和財政都不同意。因為市里每進一個人,財政一年就要補貼一千多元。每個廠連家屬小孩在內大約五千人,將近二十個廠就是十萬人,財政每年要拿出一個億的補貼。還有孩子上學,子女就業,社會治安等等一系列問題。因此,地委和財政都明確表示反對。
任家貴搖了搖頭,說,他們算的是八十年代的老賬。現在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過去糧油、煤、肉都要補貼,現在煤和糧油都已經放開了,只牽扯到一個肉,那也補不了幾個錢。而且關鍵的是,隨著國家利改稅政策的實施,這些企業每年上交市里的稅收恐怕五個億都不止。至于說到子女就業,那就更沒有道理了,這些企業只要有了市場,別說他們的子女,甚至還可以幫助市里解決很大一部分就業壓力。再說社會治安,這種想法就更不對了,難道為了社會穩定就不要發展了?哪還不如干脆退回原始社會算了。
老羅說:“還有地級市和計劃單列市怎么辦?”
任家貴:“這的確是一個問題。但這種話不能由我們來說,能不能采用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議案提案的方式?”
老羅說:“這倒是一個辦法。”
任家貴又說:“我原來還想盡快把這個石磊調進政府辦,現在恐怕要等一等了。讓他先做政協委員,適當的時候,把他這個《綱要》拿到政協和人大代表會議上去。”
這時,老羅又問了一句:“地委那邊怎么辦?”
任家貴想了想說:“恐怕得暫時保密,弄不好人家還以為我們有野心,一口拒絕了,再想翻過來就難了。”
本來任家貴還打算親自找石磊談一談,但省委突然通知他和老羅到省城開會。為了縮小知情者范圍,他只好把小宋找來,讓小宋把他的意見轉達給石磊。并再三強調這是一個人才,組織遲早要用他,讓他放心。
但任家貴沒想到,到了省里剛報完到,方副省長就讓秘書把他叫了過去。
一見面,方副省長就指著石磊那份《綱要》說:“這是你弄的吧?”
任家貴連忙否認:“不是不是,是三中一個叫石磊的教師搞的。”
方副省長一笑:“別騙我啦,你不用解釋。一個教師能弄出這樣的東西?你應該起一個更隱蔽一點的筆名。石磊——像石頭一樣光明磊落。想當官,升級為地級市當更大的官,以便更好地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這沒什么不好嘛,古人還毛遂自薦呢。”
接下來,方副省長根本不容他解釋,津津樂道地跟他說起了《綱要》。
看得出來,陳華副書記對這份《綱要》也十分欣賞。并且說起,早在八十年代中期,他就有過這樣的打算——他指的是那些兵工廠。但那時條件還不成熟,現在條件基本成熟了,可以按這個《綱要》來逐步實施了。像西南重機廠,它生產的西南牌輕型卡車,別說西南,半個中國都在跑。這樣的廠家,應該開出優惠的條件,盡快把人家請進來。還有過去生產12.7高機的鍛壓廠,據說全國的煙廠都在使用他們生產的煙機。你們動作要快,我聽說省城也在打他們的主意,準備請他們搬到省城。至于地級市和計劃單列市,不要著急,慢慢來,將來經濟發展了,影響大了,不用提問題就能解決。深圳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十多年前還是一個小漁村,如今變成大都市了。
接下來,陳華又問起了石磊這個人。聽完任家貴的介紹,陳華說,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應該盡快把他用起來。任家貴又說出了他和老羅的打算,陳華聽完笑了,說,還是你們年輕人腦子好使,這樣也行。顯然,陳華還是了解任家貴的,不像方副省長,望文生義,一口咬定任家貴就是《綱要》的作者。
會議結束,方副省長又把任家貴叫到自己的辦公室。任家貴還以為又是為了那個《綱要》,但方副省長這次沒提《綱要》。而是告訴任家貴,省里要組織一批地州市的主要領導到日本參觀考察,他專門破格替任家貴要了一個名額,本來按級別他是不夠的。時間很緊,要任家貴抓緊把出國手續辦下來。
任家貴連聲說謝謝,謝謝,謝謝方副省長。
任家貴的戶籍關系還在省城,開完會就留在省城辦理出國手續,三天后手續辦下來了。又過了一天,和大家一起直飛上海,坐上了飛往日本的航班。
沒想到過了二十多天,等任家貴從日本回來,石磊已經自動離職跑到海南島去了。
任家貴一邊懊惱地埋怨自己,不該慌慌張張去什么日本,一邊生氣地打電話把小宋叫到辦公室,劈頭就問:“怎么搞的?我讓你轉告石磊的話,你沒跟他說?”
誰知小宋的火氣比他還大:“我還想問你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副省長為什么在電視里說,那個《綱要》是你寫的?”
這一問,倒問得任家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只好使勁咽下一口氣說:“我先問你,你找過石磊沒有?”
小宋說,找了,但那是半個月以后的事了。有個案子,局里派她到省外去了一趟,等她回來,石磊已經跑了。
任家貴連忙問:“他留下什么話沒有?”
小宋說:“留了。他說,他總算明白你們這些人是什么東西了。”
任家貴知道,石磊肯定還有比這更難聽的話,只不過小宋不愿或說不出口罷了。但他現在顧不了那么多了:“他在海南什么地方?能跟他聯系上嗎?”
小宋搖了搖頭。
任家貴在辦公室里一連轉了幾圈,停下看著小宋:“連你也相信我真的那么卑鄙,卑鄙到貪天功為己利剽竊他人的地步?”
小宋再次搖著頭說:“我不知道。”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任家貴的辦公室。任家貴一肚子都是氣,從小到大還從沒被人那么冤枉過。但他有氣還沒地方撒,實在憋得慌,就轉到樓上進了老羅的辦公室。老羅還以為任家貴是來跟他說日本的事,從辦公桌轉到另一面的沙發上坐下說,你坐啊,站著干什么?
誰知任家貴坐下后,馬上又跳了起來:“石磊跑了,自動離職跑到海南島去了——”
老羅也吃了一驚:“為什么?為什么要自動離職?”
任家貴重新坐下抓著自己的頭發說:“都怪我——不,是方副省長,他根本不聽我解釋。”
接下來,又把方副省長將“石磊”誤認為他的筆名的事說了一遍。老羅說,那條新聞我也看了,當時我還吃了一驚。原來是這么回事。
任家貴苦笑著搖了搖頭:“幸虧我還給了你和陳書記一份,也專門向你和陳書記匯報過。要不,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老羅說:“這個石磊也太沖動了,到底是詩人,一點也沉不住氣。事情是完全可以搞清楚的嘛。”
任家貴繼續搖著頭說:“別說石磊,就連公安局小宋都認為我是貪天功為己有。反正我是有嘴也說不清了。”
老羅一笑說:“有什么說不清的?我和陳書記都可以替你作證。倒是這個石磊跑了太可惜了。這樣吧,我讓組織部門出面,盡快把他找回來。”
石磊的父親當過東城軍分區的副司令員,但離休后回北方了。最后由軍分區出面,費了不少周折,才從石磊父母那里查到了石磊在海南的聯系電話。
但電話打過去,才聽了一半石磊就說:“你就是給我一個省長,我也不會回來了,老同學。”
小宋吃了一驚:“為什么?”
石磊在電話那頭說:“我現在有的是錢——我的錢多得甚至可以買下南太平洋上的某些島國。有錢什么不能干?你知道嗎,現在最讓我頭疼的就是如何花掉這些錢,因為只有花掉的才能真正算做是自己的錢。我給自己制定的目標是每天消費九千元,但是難啊,老同學。太難啦——”
小宋說:“你是不是喝醉了?石磊。”
石磊一笑:“我倒是天天花天酒地,不瞞你說,但現在是清晨,清晨就喝醉了,如何完成每天九千元的目標?”
海南剛剛建省,需要大批的人才。石磊到海南后,很快就在省建委下面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不久,建委一位年輕處長下來檢查工作,聽口音石磊是云南人,就把他單獨約到一家酒店說,想不想發財?石磊說,當然想啦,不想我跑到天涯海角干什么?
年輕處長姓方,叫方宏偉。方宏偉說,好好好,想發財就好。邊說邊把石磊襯衫上的公司標志撕下來扔在地上,明天你就不用去上班了,咱們合伙開一家房地產公司——我出錢,用你的名義注冊,咱們四六分賬,你四我六。石磊上班已經半個多月了,他那家公司也是房地產公司。他知道,現在在海南做房地產,錢來得極快。這位姓方的處長肯定是一個神通廣大的人物,他那個處又是一個關鍵部門的處。不過,他當時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怕自己是在做夢,悄悄掐了一把大腿,這下才相信是真的了。
方宏偉事先打了招呼,公司三天就辦下來了。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包下了半層樓,第五天就開始正式辦起了業務。頭一筆就賺了五個億!當然,這一切都是方處長事先安排好的,先從農民手中買下地,轉手再賣給海外和內地涌到海南淘金的那些投資商。石磊每天做的,就是在各種協議和銀行進出轉賬單上簽上自己的大名,一切就妥啦。
公司成立時,方宏偉給了他一輛公爵王,第一筆錢進賬后,方處長讓他馬上換車,至少換一輛奔馳600才行,這樣才與你的身份相符。方宏偉還讓人幫他找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秘書。
石磊已經過慣了聲色犬馬的生活,再讓他回來是不可能了。
小宋問任家貴:“好人變壞怎么那么快,只消一眨眼的功夫?”
任家貴的回答,倒讓小宋吃了一驚:“我倒覺得石磊沒變,還是詩人脾氣。放蕩不羈,本來就是詩人的本色。況且他現在有錢了,有句話是怎么說的?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
但沒過多久,石磊的好日子就過到頭了,方處長出事了,跑了。他一跑,差點沒把石磊害死。也怪石磊不該不聽他的招呼,石磊見賣寫字樓比單純賣地來錢更多,就用原先賣地的錢,蓋起了寫字樓。方處長勸他,樓就別蓋了,一蓋樓你就被套住了。但石磊不聽,說,別人能蓋,我為什么不能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海南的地價,就像小孩子起哄,完全是人為哄抬起來的。聰明人見好就收,抱著錢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按石磊原先的打算,樓起到第二層就可以賣錢了,拿賣樓的錢,接著再往下蓋。但這時一哄而起的海南房地產,已經露出了衰敗的端倪,誰還會買你的樓?一邊是沒人買樓,一邊是建材價格爆漲,石磊的三棟寫字樓蓋到一半就蓋不下去了,資金鏈斷了。包工頭還天天追著他屁股要錢,要不到錢,把他的奔馳也扣了。這時,石磊突然想起,他大概還有一個億的分成,在方宏偉那里還沒劃過來,就跑到建設廳找方宏偉。但人家告訴他,方宏偉休假了,要一個月后才能回來。好吧,一個月就一個月吧。石磊打算把公司的家當賣了,先維持一個月再說。但等他回到公司才知道,由于拖欠了酒店的房租,公司被人家封了。女秘書也跑了,石磊成了孤家寡人。孤家寡人不說,他現在連吃飯都成了問題。想當初,每天為完成九千元的消費計劃,他連頭都想疼了。現在好了,現在不用每天為如何花掉九千元發愁了,早上一睜眼,首先考慮的是上哪兒去弄六元錢,維持每天兩頓最低標準的盒飯,連早餐都免了。
公司開張以后,石磊一直住在公司租下的酒店,現在人家封了公司,他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只好流落街頭。好在雖然當了近半年的億萬富翁,但他詩人脾氣還在,流落街頭就流落街頭,他倒無所謂,而且海南四季如夏,露宿街頭還涼快。倒是一個跟他有過一夜之交的四川妹子,有天晚上見他睡在馬路邊的草坪上,還以為他喝醉了,上去拉他。石磊以為又遇上打劫了(之前,他已經被打劫過多次了),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就說:“別來煩我了好不好?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不信你們搜吧。”
川妹見他不像喝醉的樣子,推了他一把說:“大哥,你怎么跑到大街上來睡覺了?”
石磊索性唱道:“天當房,地當床,野菜野果當干糧——我喜歡在大街上睡覺,怎么,礙著誰了嗎?”
這一段,房地產商因破產而跳海的多了。川妹尋思,石磊大概離跳海也不遠了,便動了隱惻之心。說:“大哥,我那兒有一小間出租屋,你要不嫌氣,就跟我回去吧。”
方宏偉的假期還有二十多天,石磊估計,再在大街上睡下去,他不被小流氓打死,也得活活餓死。就起身跟川妹子回去了。
到了川妹的出租屋,石磊卻不跟川妹睡一張床,先占了沙發說:“你睡床,我睡沙發。”
川妹以為他嫌自己不干凈,就說:“大哥,我今天沒出臺。早先讓我們出臺的客人,跳海的跳海,跑路的跑路。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出過臺了。”
石磊嘆了口氣說:“古人說得好,飽暖思淫欲,饑寒起盜心。妹子,我兩天水米未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哪里還敢嫌你不干凈?”
川妹聽他兩天沒吃東西,又趕忙插上電爐,下了一大碗面條,在面里臥了兩個雞蛋。吃完面條雞蛋,石磊才稍稍恢復了一點元氣。看他蓬頭垢面的樣子,川妹又打來兩大桶水,幫他渾身上下清洗了一遍。躺到床上時,石磊覺得他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誰他媽說的?看人家川妹,不過是一夜之交,連姓名都不知道,卻在他最艱難的時候收留了他。不由流下了感激的淚水,摟緊川妹說:“我還有錢,還有一個億。等方處長回來,拿到這筆錢,我要帶你一起遠走高飛。一個億,咱們一輩子也花不完。”
一個月過去了,方宏偉沒回來,石磊撲了一個空。又過了一星期,這次倒沒有撲空,但等石磊走進方宏偉的辦公室,等著他的卻是四五個虎背熊腰的檢察官。
到了檢察院,石磊才知道,方宏偉跑了。他要不跑,也許什么事都沒有,他一跑,倒把紀委檢察院都招來了。沒事你跑什么?你一跑,肯定有事。人家一查就知道,石磊和方宏偉合伙開了一家公司,但方宏偉不過是拿他當傀儡。所以人家倒沒有追究公司的事,而是問他,方宏偉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說起來石磊也算是高干子弟,拿今天的話說就是“官二代”,從小到大還沒讓人上過銬子,銬子一上,當時就嚇懵了。現在聽檢察院問起方宏偉的下落,他一下子又清醒過來了,拍著桌子說,我還滿世界找他呢,不是方宏偉,我也不至于淪落街頭。他還欠我錢,我還想請你們幫我找到他呢。
大概檢察院也看出來了,石磊不可能知道方宏偉的下落。就說,在你們那個公司的問題沒有調查清楚之前,你不許離開本市。你打個電話讓人來保你吧,辦完取保候審,你就可以走了。記住,別忘了讓人帶五仟塊錢作你的保釋金。
石磊一聽要交五仟塊,當時就說,算啦,我也不想取什么保,候什么審了。要候就在看守所候吧,看守所起碼還有人管吃管喝,讓我出去,不出三天我就得餓死。你們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讓我待在看守所吧。
但看守所不是招待所,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吃看守所的飯,你還沒那個資格。檢察院告訴石磊。接下來,檢察院又派人找到了川妹。原來人家早就盯上他啦,沒抓他,是想把他當做魚餌,通過他再抓住方宏偉這條大魚。
川妹還真是個俠肝義膽之人,接到通知,跑到銀行取出五仟塊錢,當天就把石磊保出來了。
石磊出了看守所,直接就奔海邊去了,川妹上去一把拉住他說:“你想干什么?”
石磊一字一句地:“你就不該多管閑事,不該來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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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扭頭就走,但被川妹死死拖住了。石磊嘆了一口氣:“好吧,海不讓跳,那我撞車死算啦。”
回頭又想上大街。
川妹本來已經跪下了,想跪下來求他,現在聽他又要撞車,爬起來干脆不跪了,指著他的鼻子說:“看你長得像一條漢子,誰知你連婊子都不如。婊子忍辱負重任人蹂躪,但起碼還有活下去的勇氣。你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你還算什么男人?想死你就去死吧,我不攔你。但在你撞死之前,請把那五仟塊的保釋金還我。”
他石磊要有五仟塊錢,還用得著跳海?現在看來,他連死的權力都沒有了。歌德、席勒活著的時候,聽說也不容易,但石磊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連死的權力都沒有。這樣想著,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川妹一下子撲到他懷里,這邊幫他擦著臉上的眼淚,那邊自己的淚水雨打芭蕉般落了石磊一身:“為了妹子,你一定要咬牙活下去,哥——”
小叔當初去美國的時候,是先到報館當記者,然后才進公司當了經理。石磊跟小叔正好相反,他是先當經理然后才進報社當了記者。小叔去美國的時候,幾乎也是一名不文,后來才成了億萬富翁;石磊是先做了億萬富翁,最后才一名不文,也是正好相反。
那天跟川妹抱頭痛哭后,兩人又回到了川妹的出租屋。坐下后,石磊跟川妹約法三章:“你要讓我活下去也行,但有一條:從今往后,你再不許到歌廳坐臺。”
川妹說:“不坐臺,我們拿什么過日子?”
石磊義正言辭地說:“養家糊口是我們男人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石磊破產后,除了身上穿的一身衣服,就剩一本他到海南后自費出版的詩集了。這本詩集,收錄了他在大學和工作以后發表的五百多首詩歌,這些詩歌,當年都是發表在《詩刊》、《星星》等著名詩刊上的,質量很高。因此,出不了集子倒不是詩歌本身的問題,而是詩集賺不了錢,出版社都不愿出。
石磊拿出詩集說:“就憑這本集子,我到報社或哪家雜志找個工作,應該不是問題。”
川妹從沙發背后找出一張報紙,指著中縫上手寫的一首《婊子養的》詩說:“我猜,這首詩也是你寫的吧?”
石磊伸手要搶報紙,被川妹閃開了。那首詩的確是石磊寫的,而且因為有感而發,看上去字字血、聲聲淚,情真意切。只是標題太直白了,他才藏在沙發背后,生怕川妹子看見。
誰知,川妹卻說:“我看寫得蠻好,做我們這行的,吃的本來就是血淚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石磊沒想到,川妹居然能背下李煜這段千古絕唱,不由瞪大了眼睛。
川妹看出了他的心思,指著《婊子養的》說:“我也做過教師,跟你一樣,也是學中文的。當初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不是碰到你,我從不跟人說我還念過大學。最后還不是淪為了風塵女子?”
川妹還念過大學?石磊越發大吃一驚。不過,她連辛棄疾都知道,看來是真的念過。是啊,人家川妹也是大學生,她都能活下去,我還跳什么海?
第二天,石磊就跑到海口的各個報社去找工作。但報社看了他的詩集,卻愛莫能助,告訴他,詩不錯,但我們這里不需要詩人,我們只要報人。報紙的生命只有一天,藝術卻是永恒的。實在對不起,我們的廟太小了,供不起你這尊菩薩。
跑了七八家,都是同樣的口氣,最后一家小報說,如果能讓我們發表你這首詩,你倒可以留下來。石磊一看才知道,原來川妹用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把《婊子養的》工工整整地謄寫了一遍,夾在詩集里一起帶來了。石磊一把搶過稿紙說,不行,這首絕對不能發。但川妹卻一口答應人家,可以,可以讓你們首發。請問,他什么時候可以上班?小報說,他要愿意,今天就可以上班。
《婊子養的》剛一發表,立刻在海南引起了轟動,各大報刊紛紛轉載,甚至內地一些著名期刊都加編者按轉載了。小報老板高興了,一面請石磊吃飯,一面還給他加了薪。一再說:“我也不為難你,小石,這樣的詩,你一年能寫出兩首就行了。”
一年兩首?我活了快三十年了,才寫出一首。而且還字字血聲聲淚,句句看來都是血。藝術來源于生活,生活是藝術的源泉。石磊現在相信了,藝術家的生活不能太幸福,一幸福就沒有靈感了。當初在單位拿工資,錢雖不多,但溫飽沒有問題。因此,飽食終日,寫不出傳世之作。后來到了海南,做夢一樣,一不留神就成了億萬富翁,錢太多了,整天為錢發愁,同樣寫不出好作品。
石磊感到非常滿足,小報開給他的工資是他在學校的五倍(稿費另算),工作也不累。川妹做得一手好菜,回家有人侍候吃喝,看看書,寫寫詩,簡直就跟神仙差不多,活得實實在在,不像剛到海南,錢多得連睡覺都睡不踏實。雖然川妹的來歷,有點說不出口,但那又有什么關系?
市里組織一批退下來的老干部到深圳珠海參觀,一位抗戰初期入伍的老干部到了深圳最高建筑國貿大樓,爬到第二層就跑下來了。回頭老干局帶隊的問他,您怎么只到二樓就下來啦?老頭當時蹲地上就哭了,哭著說,二樓襪子專柜,一雙女人襪子賣一千八,差不多是我三個月的工資。老子十五歲1940年參軍,正處離休享受副廳,行政十五級,不夠買一雙女人襪子,我還活個什么勁?帶隊的安慰老頭,人家那是名牌,便宜的也有,旁邊跳蚤市場就有,女人襪子,十塊錢就能買一打。
趙大海趙副司令這些老革命,對改革開放后出現的一些現象,也很反感。
在他看來,二兒子趙衛海,三兒子趙衛江,都是因為改革開放,兩人才放著陽光大道不走,走上了“旁門邪道”。就算你小子今天發了財,那也是托共產黨的福,不是共產黨,你爹一個小放牛娃,哪里能找到你媽這樣的媳婦?找不到媳婦,哪里來的你們?你還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足,好像共產黨真的欠你二斗紅高粱似的。
要說,趙家兄弟對父母還是比較孝順的。他們的父母年輕時光穿軍裝了,兩人就買來許多高檔服裝孝敬爹媽,意思是讓二老補償一下。另外還有各種首飾,他們的母親出身于民族資本家,但上大學時就秘密加入了共青團。首飾是什么?是小資情調,革命者誰戴那玩藝?但革命一輩子,臨到老了,才發現滿大街都是那玩藝。兒子買來后,也不管脖子耳朵手指頭,能戴的地方統統都戴滿了。氣得趙大海罵她老怪物老不正經,老伴反唇相譏,罵他是農民,是小農意識。趙大海說,農民怎么啦?我本來就是農民,從認識你那天起,我就告訴你我是農民。共產黨人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更不會隱瞞自己的出身!誰像你,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了不是?小資產階級就是小資產階級,哪怕你當初捂得再嚴實,狐貍尾巴終歸是要露出來的。
氣得老伴破口大罵,趙大海你這個王八蛋,你那么革命,當初為什么要娶我這個小資產階級?趙大海說,你以為我樂意?為了躲你,老子一口氣跑到了朝鮮,你倒好,連招呼都不打就追過來了。老伴見他把當年的私房話都拿出來公開了,氣得當場就要撞墻,口口聲聲不活了,這老王八蛋太欺負人了,沒法活了。被人拉住后,又大叫大嚷要離婚,馬上就離!這日子沒法過了。
趙家兄弟沒想到,本來是一片好心,結果卻差點鬧出了人命。跑下樓,坐上奔馳跑了。
但趙大海卻不依不饒,追出院門大罵,以后別給老子丟人現眼了。你一個小退伍兵倒坐上奔馳了,老子提著腦袋干了一輩子革命還沒坐呢。
倒是陳華勸他,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我們黨的既定國策。他坐奔馳也沒什么不好嘛,難道像過去一樣,每人每月二兩肉,倒是真正的社會主義了?
方副省長與陳華的口氣也差不多。
方副省長認識趙副司令和趙衛海,是因為他兒子方宏偉。方宏偉1982年考入昆明步兵學校,84年畢業正好趕上“兩山”作戰,方和他那批學員畢業后補到了前線。那會從地方直接考入軍校的學員,到了部隊很讓人看不起,別說手下的班長,就是三年以上軍齡的老兵,都不拿正眼看他們,開口就是跑馬褲都沒穿破兩條(那兒步校只上兩年,軍用短褲自然沒三年兵穿壞的多),你他媽算老幾?
方宏偉畢業頭一個月,趙衛海那個排的排長就陣亡了,由八班班長趙衛海代理排長。雖然這時軍委規定,干部必須由校院畢業生擔任,但戰時仍可從優秀士兵中直接提拔,問題是趙衛海兵齡太短,他是1983年12月入伍的,84年6月班長負傷后升任班長,一個月后又代理排長,滿打滿算才半年的兵,所以沒下命令。就在這時,方宏偉來了,來任見習排長。趙衛海把手槍和望遠鏡摘下來,扔給方宏偉說,我把這個排交給你啦,陣地也交給你啦,排長大人。當時三排共有兩個陣地,1682.3和1705(以海拔高度為陣地序號),全排加上營里配屬的重機班,一共25個人。1682.3放了六個人的一個班,1705一個六人步兵班和一個五人重機班,另有一個八人步兵班為預備隊。連續作戰兩個月后,全排沒一個班是滿員的,兩個陣地加起來,面積差不多三平方公里,25個人防守三平方公里的陣地。方宏偉在步校學了兩年,這樣的防御作戰,不論是教材還是教員都沒有教過。中國不是有十多億人嗎,怎么輪到打仗,人就不見了?所以,方宏偉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跟連里要人。但連長說,我還想從你那兒抽幾個人呢,三排現在是全連實力最強的一個排。再說了,不是給你增加了一個人了嗎?方宏偉奇怪地左右看看,沒有啊,什么時候給我派過人了?連長說,你不是人嗎?你一去,三排不是等于增加了一個人?方宏偉想想,連長說的也對,可不是增加了一個人?但六個人守一個陣地也太離譜了,特別是1682.3,離1705差不多有一公里。就跟趙衛海商量,是不是從預備隊七班抽一半人,加強給1682.3?趙衛海說,行啊,你是排長,你說了算。但七班長不干。七班長是全排最老的兵,參加過79年的自衛反擊。七班長不干,而且擺出了他不干的理由,1682.3極易遭敵炮火襲擊,你擺那么多人上去,不是送上門去找死嗎?1682.3如果需要增援,十分鐘內我就可以趕到,何必送上門去挨打?但方宏偉一個高干子弟,從小就霸道慣了,哪里聽得進去?何況軍中無戲言,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有人拒絕執行,這個排今后還弄不弄了?于是,臉一沉,威嚴地道:“我是排長,請你執行命令。”
七班長只好帶著半個班親自去了,臨走,錯著牙告訴趙衛海:“八班長,丑話說在前面,我的人只要被炮彈炸死一個,老子就親手斃了他!”
果然,敵人的觀察哨很快就發現了七班長等人,誤以為我軍要發起攻擊,先下手為強,當天就向1682.3發射了一千多發炮彈。七班長帶去的人因為沒有工事(工事剛挖了一半),傷亡了一半,七班長本人也負了傷。七班長以為當晚敵人要發起攻擊,沒敢動。等了一夜不見動靜,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回1705,二話不說,嘩啦一聲推上子彈就對準了方宏偉,趙衛海慌忙跳到兩人中間:“你想干什么,七班長?”
七班長一聲怒吼:“你閃開!八班長,老子今天不親手斃了他就不是娘養的!”
1705是八班的陣地,趙衛海一偏腦袋,上來兩個五大三粗的戰士,下了七班長的沖鋒槍。
見有人下了七班長的槍,方宏偉還想上前開導開導七班長,卻被趙衛海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我要是你的話,最好走開,別再給自己找不自在了。”
七班長被人下了槍,蹲在地上就哭了。趙衛海在他旁邊蹲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班長,下去吧,下去住幾天醫院。部隊馬上就換防了,作為一名士兵,你為這個國家做的已經夠多了。”
七班長在新兵教導隊當過趙衛海的班長,所以趙衛海叫他老班長。
七班長下去了,但他下去后沒去住院,而是跑到團部告了方宏偉一狀。團部一聽,這還了得,沒放一槍就傷亡了兩個戰士,不是瞎指揮是什么?這時,其他連隊也紛紛跑來告狀。有一個連,拂曉遇敵炮襲,負責搶救傷員的火力排長,也是一位剛從步校畢業的見習排長。這位老兄,不幫痛得大喊大叫的傷員包扎,而是先包那些沒有動靜的,邊包還邊罵,你們叫什么?人家都不會叫了,不會叫的才是重傷員。一位老兵痛得實在受不了,破口大罵,我日你火力排長的活媽,你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他媽包的是傷員還是死人?這時天也亮了,火力排長一看,一手都是腦漿子,果然是先包了死人。
這還算是好的,許多步校下來的見習排長,槍一響就草雞了,不知道躲哪兒去了,等仗都打停了,才從貓耳洞里爬出來。
很快,前指下來一道命令,讓所有步校分來的見習排長馬上停職,改由原來的老兵代理排長,讓他們先跟那些戰斗經驗豐富的老兵見習見習吧。
趙衛海又重新擔任了代理排長,方宏偉則跟在他屁股后面見習。
接到命令,方宏偉從身上摘下望遠鏡和手槍還給趙衛海,但趙衛海只拿了望遠鏡,拍拍懷里的沖鋒槍說,我有這個就行了,那個你留著自己用吧。接下來告訴方宏偉,打仗不是拍電影,不是為了好看,1682.3放一個班就足夠了,你放那么多人上去,不是找死嗎?方宏偉說,當初你怎么不說?趙衛海一笑,我不是為了維護你排長的威信嗎?再說了,當初我就是說了,你能聽進去?
就在這天的黎明時分,敵人一個加強連向1705和1682.3同時發起了攻擊。趙衛海在陣地上跑來跑去,忙著指揮各班反擊。回頭一看,身后的方宏偉不見了,還以為這小子草雞了,正想罵娘,突然看到1705前面一個平時無人的警戒陣地上,有一個人影左右開弓,不停地向下面投擲手榴彈。敵人的機槍架起來被打掉,架起來又被打掉,一連換了四五個射手都被手榴彈炸飛了。趙衛海一面命令重機槍掩護,一面連滾帶爬沖上警戒陣地,不由分說,一把抓住方宏偉的脖領,把他拖進了身后的防炮洞。
幾秒鐘后,敵人的炮彈呼嘯而至。
方宏偉抖著一頭一臉的泥土大聲說:“八班長——不,三排長,你記住了,我方宏偉欠你一條人命。”
方宏偉不知道,趙衛海的父親就是眼下正在指揮作戰的趙大海副司令員,雖然聽排里的戰士說過,趙衛海的父親也是一位高級干部,但那時有些戰士為了提高身價,明明老爹不過是公社下面一個大隊支部書記,也敢自稱高干子弟。于是告訴趙衛海,他父親雖然是云南人,但大學畢業后卻分到了廣東,現在是廣東一個著名海港城市的市委書記。將來趙衛海退伍,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包在他方宏偉身上。
趙衛海所在的連隊是一個老紅軍連隊,當年是紅四方面軍的,經歷過歷次革命戰爭,是一個戰功赫赫的英雄連隊。外區部隊過來輪戰后,趙衛海和連隊一起撤到縣城休整,他父親趙大海副司令員專程到縣城看望了這個英雄的連隊。這時,趙衛海已經被正式任命為三排排長了。當天的慶功晚宴上,趙副司令拿著酒杯來到三排,問排長趙衛海,你今年多大啦,小鬼?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你是我爹,你還不知道我今年多大?趙衛海故意板著臉不回答。他不回答,把一旁的師團營連長們嚇壞了,連長趕忙站出來說,報告副司令員,三排長今年十九歲——他是去年12月剛入伍的新兵,還沒見過您這樣的軍區首長,可能、可能是嚇壞了吧。趙大海哦了一聲道,我聽說你作戰非常勇敢嘛,怎么敵人嚇不倒你,反倒被自己人嚇倒了?有人說,你是入伍才半年的新兵,軍齡太短,年齡太輕,不同意提拔你為排長。我說,紅軍時期,入伍不到半年就干連營長的大有人在,十九歲的紅軍團長多了,當個排長還不能當了?我不怕你是我的兒子,只要作戰勇敢,指揮有方,該提拔還得提拔。古人還知道舉能不避嫌呢,何況咱們還是共產黨的軍隊?
到了這時,人們才知道,原來趙衛海是趙副司令員的兒子,原來是將門虎子啊,難怪作戰那么勇敢。
下來方宏偉對趙衛海說,太不夠意思了,老弟,你讓我丟盡了臉面,還不如那天讓炮彈把我炸死算了。
方宏偉比趙衛海大一歲,所以叫趙衛海老弟。趙衛海不解地說:“這又從何說起呢?我怎么讓你丟盡臉面啦?”
方宏偉說:“你父親是堂堂副司令員,我父親不過是個小小的市委書記。你不告訴我,不是讓我丟盡了臉面是什么?”
趙衛海一笑說:“你也沒問過我父親是誰啊?再說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準哪天,我真的求到你門上呢?”
趙衛海和方宏偉在部隊的時間都不長,沒仗可打了,沒仗可打的軍隊充其量只是一種擺設。兩人都不愿做擺設,前后一年離開了部隊。
但回到地方,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又讓趙衛海無所適從,就像當初他不愿當兵,想上大學一樣,他已經不習慣于那種安穩平靜的生活了。
辭職下海后,他想起了遠在廣東的方宏偉。
這時的方宏偉,已經是省級機關的副處長了,他父親也早已做到了省委常委兼秘書長。方宏偉倒是說話算話,沒忘記曾經說過他還欠趙衛海一條人命,見了趙衛海就說,老弟,你說吧,需要我做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趙衛海的公司實際上是個皮包公司,既無資金,也無員工,更沒有辦公地點,趙衛海光桿司令一個。方宏偉聽完說,不是我說你,老弟,你也太幼稚了,雖說下個世紀很可能是有錢人的世紀,但哪里不能賺錢?你在機關待得好好的,過一段職務上去了,還怕賺不到錢?現在廣東有錢人,還千方百計找人花錢買個一官半職呢。你倒好,自己炒了自己的魷魚。沒文憑你怕什么?現在各種函授多了,你那么聰明,還愁拿不到文憑?才轉入正題:“好啦,我們不說這些了。我問你,這個忙,你到底能不能幫?”
方宏偉說:“幫,怎么不幫?我還欠你一條人命呢。別說是幫個忙,你就是讓我抵命,我也不敢說不啊。”
白天鵝賓館是當時廣州最好的酒店。方宏偉當著趙衛海的面給父親打電話,告訴他父親,他的救命恩人三排長來了。他父親說,好好,你告訴他,今晚我在白天鵝設宴,當面感謝你的救命恩人。
吃過飯第二天,方宏偉跑來告訴趙衛海,只要他愿意,他父親可以幫他在廣州重新安排工作。他父親非常感激趙衛海當年救了他這個獨生子一命。但趙衛海說,請代我謝謝你父親,我要是想在機關混事,就不會辭職下海了。那種地方不是我趙衛海待的。我這人喜歡直來直去,就像打仗,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一目了然,那沒問題。機關就不同了,我試過了,那種日子不是我過的。還是人家巴頓說得好,在最后一場戰斗中被最后一顆子彈打死的那才叫真正的軍人。巴頓就是這樣,盡管是死于車禍。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前蘇聯有一部小說叫《永遠十九歲》,寫二戰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怎么沒被人打死呢?要不,我也永遠十九歲了。你說,在機關混事同樣可以賺錢,我不是沒想過,但我這人喜歡直來直去,不愿意脫褲子放屁。賺錢也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想試一試,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實在不行,找根繩子上吊算了。
這人已經瘋了,起碼也是半瘋。方宏偉在心里說。但嘴上卻說,好吧,你想做什么樣的買賣?趙衛海說,無所謂,什么樣的買賣都行,只要能賺錢。
方宏偉說:“這樣吧,我幫你從口岸弄一批彩電。進口彩電的利潤,目前大約是百分之一百。”
趙衛海笑了笑:“到了云南可能百分之一百都不止。不過,我可沒錢付你的彩電款。”
方宏偉說:“我沒讓你現在付錢,等你賺了錢再付也不遲。否則還叫什么幫忙?”
但趙衛海并沒有領他的情:“到底是一條戰壕出來的戰友,夠意思。我不會讓你為難,咱們現款現貨。還記得七班長嗎?”
方宏偉說:“差點殺了我那個?”
趙衛海點了點頭:“是的,我幫過他一個小忙。他本來超齡了,但后來還是提了事務長。是我讓我父親直接給團里下的命令,他不是說舉能不避嫌嗎?我告訴他,那你就不拘一格,降一回人才吧。七班長是個人才,超期服役三年了,對部隊是真有感情,你們把他提了吧。他現在在集團軍后勤部,管著五個招待所,你要能弄到彩電,我打個電話,他馬上就帶著錢飛過來。”
七班長已經是中校了。當兵十多年,前幾年光當兵了,后幾年因為趙副司令一句話,一年一個臺階就到了副團。軍區撤消后,集團軍占了軍區的房子,軍區下屬的五個招待所也順手接過來了。五個招待所中,有四個在市區,七班長用招待所自己賺的錢,改造成四個中檔酒店,但卻因為一直買不到標間用的彩電,影響了酒店開業。這時聽說趙衛海從方宏偉那里搞到了進口彩電,坐上飛機當天就飛過來了。
方宏偉父親又在白天鵝擺下酒席,接待兒子的生死戰友。酒席上,方宏偉指著七班長,對父親說:“就是他,我跟你們說過的,那個差點拿槍斃了我的七班長。”
七班長臉一紅說:“那時候年輕不懂事,首長。多虧了衛海,要不就鑄成大錯了。”
方宏偉的父親倒十分大度:“你一個新兵剛到前線,本來就應該虛心聽取老同志的意見,人家在前面打了多少年了?你不但不聽,反而瞎指揮,造成了不必要的傷亡。換了我,也會一槍斃了你。”
趙衛海沒想到的是,兩年后,方宏偉的父親竟調回了云南。這時,他已經是省內小有名氣的民營企業家了。海南建省后,方宏偉跑到海南做了處長,他知道現在的趙衛海,已經不是當年跑到廣東讓他幫忙搞彩電的那個趙衛海了,他的資產,短短幾年間就上了億,就邀約趙衛海到海南做房地產生意。誰知,趙衛海卻一口拒絕了,告訴他,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那是指打仗。打仗可以,但兄弟之間不能做生意,道理很簡單,我不想兄弟反目。這樣吧,你如果手頭缺錢,我可以借你。方宏偉聽他說的也有道理,就說,好吧,你能借我多少?趙衛海說,這就看你需要多少了。方宏偉開口就要一個億。趙衛海格噔都沒打就說,行,你給我一個賬號吧。
這個賬號讓方宏偉頗費了一番腦筋,熟人朋友都不行,別的什么人,又擔心受騙。就在這時,他認識了下屬公司的石磊。石磊不是本地人,而且最重要的是石磊是個詩人,這就讓人比較放心了,詩人嘛,基本上是半個瘋子,半瘋,這就叫人比較放心了。于是,示意石磊辭掉工作,以他的名義開了一家公司,錢打入公司后,馬上開張,做起了房地產生意。
石磊既好酒又好色,方宏偉專門交代他的女秘書,凡是石磊提出的要求,一概給予滿足。要讓他樂不思蜀。這位女秘書是北京來的,花錢那就更簡單了,除了有業務脫不開身,女秘書陪著石磊今天香港,明天澳門,尤其是石磊迷上了澳門賭場以后,更是不得了了。但問題是石磊這人太聰明,百家樂他看了幾天就看出了門道,再加上有的是錢,看準機會下一把大注,反倒贏了不少錢。
這下玩得更開心了,除了酒色,現在又迷上了賭場,還能不開心?所以,當小宋告訴他,任家貴想請他回來,他才會說,給他一個省長他都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