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中醫藥大學(南寧,530001)
周祖亮 方懿林△
2011年,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對該市九龍倉工地發現的尚德街古井群進行考古發掘,共出土簡牘300余枚,內容包括公文、私信、雜文書、習字等。經鑒定,這批簡牘材質均為木制簡牘,抄寫于東漢后期靈帝時代。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長沙尚德街東漢簡牘》,由岳麓書社于2016年12月出版。在這批簡牘文獻中,有一枚題名“治百病通明丸”的醫藥簡牘,整理者將其歸屬于“雜文書”下的“藥方”類別,且“藥方”條下僅此一則方藥。隨著這批簡牘圖版和釋文的整理公布,學術界有較多討論。在討論過程中,對其醫藥簡牘的釋文也偶有涉及,但是尚未形成系統論述。通過這枚“治百病通明丸”醫藥簡牘,可以管窺當時的方藥面貌與原始形態。本文擬對尚德街木牘醫方進行考辨與分析,就“通明丸”方藥名稱與內容的相關問題略作考論,并以此探討該方藥的演變與傳承狀況。
在尚德街東漢簡牘編號為第181號木牘的正面,保存了一則分3行書寫的醫方。該枚木牘除了右下角稍有殘損外,其余均較為完整,文字清晰。下面聯系簡帛醫藥文獻對這則木牘醫方釋文、內容進行考證和辨析。
尚德街東漢簡牘的整理者對第181號木牘醫方進行了釋讀,其釋文如下。
《長沙尚德街出土簡牘古井發掘報告》談及該則木牘醫方時特別指出:“木牘上記載了十二味中藥名,除了‘方’殘損不識,‘黃芡’沒有找到相應記載外,其他名稱均見于傳世文獻,殊堪注目。”[1]但是根據醫方圖版,整理者所出示的釋文存在一處文字漏釋、三處文字誤釋及標點不當等問題。在文字漏釋方面,“方□”當為“方風□【分】”。其中“風”字右半稍有殘泐,大體可識,整理者未釋;“風”下一字是數字,已完全殘損不見;劑量詞語“分”字也殘損不見,但是依據該則醫方文例,可以補出。三處文字釋讀錯誤分別是藥物名“黃芡”為“黃芩”之誤釋,炮制詞語“治”為“冶”字誤釋,整理者對這兩個字的誤釋皆因形近而誤[2];另外數字“十八”有誤,所謂“八”字,圖版看似僅存上面一橫筆(字形為一),似“八”,但是其字形結構與“甘草八分”的“八”存在明顯區別,當是“一”字,根據醫方所列藥物數量,很可能是木牘的書寫者將“二”誤抄成了“一”的結果。在標點方面,原釋文將“通明丸”割裂,造成醫方名稱混亂,表義不明。

根據上文所述,可以將尚德街醫方木牘的釋文校讀如下。
尚德街“治百病通眀(明)丸”醫方木牘包括醫方名稱、藥物、劑量、制作方法等內容,形式比較規范。但是就醫方的完整性而言,還缺少服用方法、用藥宜忌等文字。從已有信息來看,該則醫方是一首比較成熟的經驗用方,初步反映了東漢后期的醫藥成就。
在醫方之首,列出方名“治百病通眀(明)丸”,說明該則醫方劑型屬于丸劑。百病,指各種疾病,表示該醫方治療疾病范圍廣泛。“治百病”在早期的方藥文獻較為常見。如武威漢代醫簡第17號簡“治百病膏藥方”,第78號簡“右治百病方”等;《千金要方》第7卷“風毒腳氣”篇稱神明白膏“治百病”等。通明,指通于神明,表示因身體強健、精神安和、壽命長久而通達神明,說明醫方具有神奇的養生功用和療效。“通神明”一語在古代醫藥典籍中較為常見。如《神農本草經》謂丹沙“久服,通神明,不老”,白青“久服,通神明,輕身,延年不老”,蘭草“久服,益氣輕身,不老,通神明”等,均表示藥物對人體的保健作用。馬王堆竹簡醫書《合陰陽》第15號簡“九而通神眀(明)”,《十問》第6- 7號簡“此胃(謂)復奇之方,通于神眀(明)”,第22號簡“九至勿星,通于神眀(明)”等句,均表示房中養生效果。總之,從醫方名稱可以看出,該則醫方治療疾病范圍廣泛,且兼具強身益氣的養生功效。

該則醫方所記載的藥物,進一步豐富了秦漢時期的藥物學內容。其中有兩種新見的簡帛藥物,即五未(味)、前胡。雖然“五味子”見于《神農本草經》,但是在簡帛醫書中還是首次出現。“前胡”在傳世本草文獻中首見于南北朝時期的《名醫別錄》、《雷公炮炙論》,尚德街醫方木牘的記錄可以提前該藥物的文獻用例與首見時間。另外簡帛醫書已有“地黃、生地黃、熟地黃”等名稱,與本則醫方的“干地黃”相呼應。如肩水金關漢簡73EJF2:47A簡的“地黃七分”,居延新簡EPT40:191B簡的“孰(熟)地黃五分”,成都老官山醫簡《六十病方》第222號簡“取生地黃壽(搗)之半斗,以淳酒三斗沃,稍溫酓(飲)之”等[3],而“干地黃”之名在簡帛醫書中是首次出現。

總的來說,雖然尚德街醫方木牘的文字信息較少,還難以通過它來深入了解東漢后期的出土方藥文獻全貌,但是該則醫方的形式相對規范,方藥配伍比較復雜,初步反映了當時的方藥面貌與原始形態。
尚德街醫方木牘所記載的“治百病通明丸”,其名稱在簡帛醫藥文獻中尚屬首見,為秦漢時期的醫藥歷史研究提供了新材料。其中“通明”一詞的醫學意義主要有兩種:一是指身體強健而通于神明,二是指視力由暗轉明。自漢之后,傳世方藥文獻也出現了數則冠以“通明”名稱的醫方,其命名形式不一,除“通明丸”外,還有“通明散、通明飲、通明湯”等。而且隨著時代的變遷,這些“通明丸”主治與功效的側重點也發生了相應變化,反映了中醫方藥的發展演變狀況。
在《千金要方》、《普濟方》等傳世醫籍中,各保存了一首以強身益氣健體為主治的“通明丸”醫方。其文如下。
通明丸:主五勞七傷六極,強力行事舉重,重病后骨髓未滿,房室,所食不消,胃氣不平方:麥門冬三斤,干地黃、石韋各一斤,紫菀、甘草、阿膠、杜仲、五味子、肉蓯蓉、遠志、茯苓、天雄各半斤。右十二味,末之,蜜丸如梧子,食上,飲苦酒服十丸,日再,加至二十丸。[5](《千金要方》第19卷“補腎”篇)
(清)張璐《千金方衍義》第19卷對上述“通明丸”作了闡釋:“方中滋陰助陽、益精補血、堅骨充髓之藥,萃聚十二味中,因以‘通明’命方,言周身臟腑得此無不通徹。”[6]
通明丸:治主五勞七傷六極,強力步行與(舉)重,重病后骨髓未滿,所食不消,胃氣不平:麥門冬三斤,干地黃、石韋各一斤,紫菀、五味子、肉蓯蓉、甘草、阿膠、杜仲、遠志、茯苓、天雄各半斤。蜜丸如梧桐子大,食上,苦酒服十丸,日再,加至二十丸。”[7]3568(《普濟方》第228卷“虛勞門”)
以上兩首通明丸醫方,除對病癥、炮制、飲服的個別描述性文字略有不同外,所用藥物及其劑量完全相同,當屬同一首醫方。根據醫方主治,其功效主要是補腎益氣、祛病強身。但是它們與尚德街木牘醫方“治百病通明丸”相比,僅有部分藥物相同,屬于同名異方。
在《普濟方》、《醫宗金鑒》、《銀海精微》等傳世醫籍中,保存了以補腎明目為主治的“通明丸”、“通明補腎丸”等醫方。其文如下。
通明丸:治肝腎氣虛,眼目昏暗,時見黑花飛蠅:石決明(刮洗)、芍藥、桔梗(剉炒)、車前子各一兩,細辛(去苗葉)一兩半,茺蔚子、干地黃(焙)各二兩。右為末,煉蜜為丸,如梧子大。每服二十丸,鹽湯臨臥下,加至三十丸。[7]820(《普濟方》第81卷“眼目門”)
通明補腎丸:石決明一兩,人參二兩,生地黃二兩,桔梗一兩,車前子一兩,茺蔚子二兩,白芍藥一兩,細辛半兩,大黃三錢。右為細末,煉蜜為丸,如桐子大,空心茶清送下三錢。[8](《醫宗金鑒》第77卷“眼科心法要訣”)
以上通明丸、通明補腎丸兩則醫方,雖然醫方名稱、文字內容略有差異,但是所用藥物基本相同,其功效在于滋補肝腎,清熱明目。
除以上所列的通明丸醫方外,還有《秘傳眼科龍木論》“通明散”,《銀海精微》“通明補腎丸”,《萬病回春》“通明利氣湯”,《醫宗金鑒·眼科心法要訣》“偃月通明散”、“凝翳通明散”等。這些醫方大部分出自宋代以后的眼科專著,其中僅《萬病回春》“通明利氣湯”主治氣閉與耳聾等病癥[9],其他均用于治療眼科病癥。
綜觀東漢后期的尚德街木牘醫方“治百病通明丸”、唐代《千金要方》“通明丸”、明代《普濟方》2首“通明丸”、清代《醫宗金鑒》“通明補腎丸”以及宋元以后各種冠以“通明”名稱的醫方,可以清晰地發現,自東漢以后,醫方通明丸的方藥配伍、主治功效均發生了變化。其主治與功效的演變軌跡是:東漢至唐代的通明丸主要用于強身益氣;宋代至明代的通明丸既用于強身益氣,也用于補腎明目;清代的通明丸主要用于補腎明目。
雖然東漢尚德街木牘醫方“治百病通明丸”與唐代《千金要方》“通明丸”均以強身益氣為主治,兩首醫方都有“甘草、干地黃、五味子、茯苓”等相同藥物,但是兩者的藥物配伍還是存在明顯區別,說明自東漢至唐的方藥有了較大發展。再者,同為“通明丸”,名稱相同,為什么其主治與功效會在不同歷史時期發生變化呢?我們認為,這主要是由于隨著時代的變遷,“通明”一詞的醫學意義發生了相應變化。在早期,“通明”主要指身體強健而通達神明,自宋以來,“通明”主要指明目。該詞語的意義轉變,可能與社會對人體的認識程度相關聯。在早期社會,強調天人一體,認為人能夠通達上天,與天地相互感應,因此秦漢時期的醫藥文獻中常出現“通神明”、“神明將至”等詞句。自漢以后,隨著對人體的認識水平提高,逐漸摒棄了人可以通達天地的觀念,“通明”主要用來表示通徹視力。
在尚德街東漢簡牘中,除了“治百病通明丸”醫方木牘外,還存有一枚疑似藥方殘簡,即第228號木牘,其殘存釋文為“六兩,肉松容六”。其中“肉松容”見于《神農本草經》,后世寫作“肉松蓉”或“肉蓯蓉”。該藥物名亦見于武威漢代醫簡第85號簡反面“治男子有七疾及七傷”方,寫作“肉從容”。《神農本草經》稱肉松容“主五勞七傷,補中,除莖中寒熱痛,養五臟,強陰,益精氣,多子,婦人癥瘕;久服輕身”[10]。從肉松容的主治與功效推測,該枚簡牘的內容可能與第181號簡牘的“治百病通明丸”醫方存在一定聯系。
雖然尚德街木牘醫方“治百病通明丸”與后世各類“通明丸”的方藥和主治存在一些區別,但是其方藥也可能被后世的醫方繼承和發展。張顯成先生將“治百病通明丸”與《千金翼方》“腎瀝散”作了比較,認為此類經驗用方在流傳過程中存在增損變化的可能性,“治百病通明丸”很可能是后世“腎瀝散”的原始方[11]。
尚德街木牘醫方的抄寫時間與傳世醫書《傷寒論》、《金匱要略》成書時間相近,但是兩者的藥物名稱、劑量單位、炮制詞語等內容也存在一些區別。尚德街木牘醫方有藥物名“桂”,劑量單位均為“分”,表示等分,是估量單位;炮制詞語“冶”表示搗碎、切碎或粉碎,“合和”即混合調和,這些醫藥詞語與其他簡帛方藥文獻的劑量單位、炮制詞語一脈相承。據筆者統計,在已整理公布的簡帛方藥文獻中,藥物名稱“桂”共見37例,劑量單位“分”共計170例,炮制詞語“冶”共計174例、“合和”共計23例[12]。相比之下,《傷寒論》、《金匱要略》的藥物名稱有“桂枝”、“肉桂”之分,并不像簡帛方藥文獻統稱為“桂”;劑量一般都是明確的重量或容量單位,同時偶用估量單位“分”;表示藥物切碎、搗碎的炮制詞語主要有“切”、“銼”、“碎”、“搗”等,而不見“冶”;表示藥物混合調和主要用“內(納)”某藥或“攪”等,也偶見“合和”(2例)、“和合”(3例)。這些語言差異,說明成書于東漢后期的《傷寒論》、《金匱要略》既繼承了前期醫藥文獻的方藥用語,但是在傳承過程中其醫藥語言也發生了較大變化。
附注:①本文所引簡牘材料,按慣例使用了以下符號:( ),表示前一字是通假字、異體字或古字,括號內寫出相應的本字、通行字和正字;〈 〉,表示改正訛誤字;【】表示簡文原有脫字,整理者根據上下文意補出的字;□,表示無法釋出和辨識的殘缺字;,表示簡文殘損,殘缺字字數無法確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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