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紅樓夢》里說,假作真時真亦假。那么,如果真的被當成假的,假也就是真了。物有真假,事有是非,涉及的人難免以真為假,或者以假為真。有人明白,有人自以為明白;有人糊涂,有人裝糊涂,真是一言難盡。
與其前輩愛瑪·包法利一樣,瑪蒂爾德·羅瓦賽爾也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她向好友福雷斯蒂埃太太借了一條項鏈參加舞會,仗著年輕貌美,大出風頭。然而樂極生悲,舞會之后,她發現項鏈丟了。為了賠償,瑪蒂爾德做苦工,省吃儉用,整整十年,付出青春的代價,才把債務還清。與此同時,她也從朋友口中得知,那條看上去華麗無比的鉆石項鏈其實是假的,頂多值幾百法郎。
不用說,這是莫泊桑小說《項鏈》中的故事。
多年后我還不時想起這個故事,覺得頗有卡夫卡的味道。一個被冤枉坐了幾十年牢的人,在遲暮之年獲證清白,遠親近鄰咸來祝賀,他心中固然歡喜,可那歡喜能夠像橄欖一般禁得起回味和推敲嗎?“誰謂荼苦?其甘如薺。”一般人很難修煉到這個境界。再后來,覺得世事也無非如此,項鏈的真真假假,都是常情常理,有何荒誕可言?人生還有真假呢。很多人的一生,連一場夢都不如。凡事有因果,任何追求,包括完全可以理解的包法利夫人和瑪蒂爾德的追求,都有代價。比起包法利夫人的仰藥而死,瑪蒂爾德算是幸運的。她以十年艱辛領悟到一個樸素的道理,而不是包法利夫人痛苦的“萬念皆空”。
莫泊桑還有一篇小說《珠寶》,也與項鏈有關。一位與羅瓦賽爾太太境遇相似的朗丹太太,也嫁了一位不能滿足其夢想的小職員。她有兩大“高雅”的愛好,一是看戲,一是收集“假珠寶”。后者因前者而發生,因為劇院是公眾場合,有對服裝和首飾的要求。看過《追憶似水年華》中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蓋爾芒特王妃看戲的章節,你就會懂得,在這種冠蓋云集的豪華“秀場”,一位有起碼的自尊心、為維護夫家和娘家的雙重光榮而不惜一戰的女士,是決不肯因裝扮上的微小瑕疵而敗于同樣野心勃勃的對手的。俗話說,紅顏薄命,紅顏而又心高的人更容易薄命。一次看戲歸來,朗丹太太感染風寒,不幸香消玉殞。傷心之余,生活困窘的朗丹先生開始變賣妻子的“假珠寶”。他選中妻子特別喜愛的一條大項鏈,盡管是假的,做工卻非常精良,他估計怎么著也值六七個法郎。等他把項鏈拿到店里,店員的回答大出其意料——項鏈正是他們賣出的,當年的售價是兩萬五千金法郎。朗丹先生聞言,目瞪口呆。報上姓名和地址,店員查過賬簿后說,項鏈正是送到這個地址的,還詳細說了購買的日期。最后,想明白了的朗丹先生將妻子的“假珠寶”全部賣出,得到二十萬金法郎。
《珠寶》回答了我年輕時一直想問的問題:假如瑪蒂爾德·羅瓦賽爾的故事反過來,即看似假,實為真,會怎樣?瑪蒂爾德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項鏈是假的,項鏈事件也許就只是一個小插曲。部長家的舞會之后,還會有別的舞會,天生麗質難自棄,她也許會遇上一位欣賞她的人,送她昂貴的珠寶……她是否會變成另一位朗丹太太?
分不清珠寶真假的糊涂丈夫,在毛姆的短篇小說《萬事通先生》中也有一位。凱蘭達在遠渡太平洋的客輪上遇到在美國駐日使館工作的拉姆齊。拉姆齊遠赴異國任職,留下漂亮的太太獨自在紐約待了一年,這次太太才隨他同去日本。飯桌上偶然談起珍珠,凱蘭達正好是一位珍珠專家,就以拉姆齊太太為例,說她佩戴的珍珠項鏈非常貴重,至少值一萬三千美元。拉姆齊嘲笑凱蘭達看走了眼,說他太太在紐約買這條項鏈只花了十八美元,為此他敢和凱蘭達打賭一百元。凱蘭達看到拉姆齊太太緊張得快要暈過去,突然住口認輸。次日一早,一封信從門外塞進來,里面是一張百元鈔票。和凱蘭達同住一個艙房的作者問他:“那珍珠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凱蘭達說:“如果我有一個漂亮的妻子,我絕不會讓她一個人在紐約待一年。”
《淮南子》講塞翁失馬的故事,一波三折:塞上之人失馬,本是壞事,結果幾個月后,馬不僅自己跑回來,還帶回胡人的好馬;家有好馬,兒子喜歡騎,結果摔斷了腿;不久戰事發生,兒子因傷殘逃過征兵,免于橫尸沙場。好事壞事,環環相扣,結果誰也料不到。毛姆另有一個短篇,同樣輕輕松松,寫出造化弄人的喜劇。也是在席間,有人發現家庭女教師佩戴的項鏈非同凡品,女教師笑著否認,說她絕對買不起太貴的首飾。正當大家議論紛紛時,來了兩位陌生人找女教師談話。原來她把項鏈拿到店里修理,取回的時候,店員誤把另一條相似的項鏈拿給了她。聽過解釋,女教師慨然退回那條貴重的項鏈。作為酬報,珠寶店贈給她三百英鎊。按說這事就過去了,然而有更精彩的后續。年輕的女教師得到這筆錢,請假出游,被富豪看上,喜結良緣。再往后,她憑著美色混跡于上流社會,最后徹底墮落,成了一名交際花。
想想看,老天終究待瑪蒂爾德·羅瓦賽爾和她那位善良的丈夫不薄:幸虧項鏈是假的。
(有 鹿摘自《光明日報》2018年3月30日,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