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拾爆米花的狐貍

盤曉昱

一

臘月二十八，雪迷了眼。

目光所到之處，盡是白。白色寂寥的世界里，唯有裊裊炊煙在屋頂上飄動。這個冬天特別冷，仿佛頭腦里的思維也要被冰凍了。小巷里，爹正在打爆米花。火爐、風箱、麻袋、玉米、糖精，一個葫蘆形的爆米花黑鐵爐，就是爹爆爆米花的家當。火爐上架著漆黑的鐵爐，左邊與一個風箱相連。我幫爹拉動風箱，爐火隨著風燃得更旺，淡藍泛黃的火苗舔著鐵爐，火光照耀，映得爹滿面通紅。

爹只穿一件薄棉襖，額頭卻在不停地冒汗。他一邊不停地搖著又笨又重的鐵爐，一邊和周圍的人閑侃，一邊不時地看一看爐子上的氣壓表，顯得悠閑自得。

看看火候已到，爹大喊一聲：“開炮啦！”周圍的人聽了，紛紛后退。這時最興奮的當然是小孩子，他們嘻嘻哈哈，遠遠地藏在小巷的拐角處，用手緊緊地捂住耳朵，等著看炮響的壯觀景象，且做好了奔跑的姿勢，準備在炮響之后迅速上前去，搶著抓一把香噴噴的爆米花。

這個時候，雖然我早已習慣了這炮響，但也被爹叫開，到墻角處躲著。

爹看人群都已避開，不會再有什么危險，便雙手拿鐵鉗把鐵爐抬到一個已經在地面抻好的布袋洞口處放下，擺好了姿勢——右腳高高抬起，大吼一聲，用力踩下，只聽“砰”一聲巨響，石破天驚，青煙卷地，鐵爐里的米花悉數沖入長長的麻袋。米花散發出的陣陣香氣頓時撲鼻而來，孩子們爭著去撿散落在地上的爆米花。

爹關心地喝道：“別搶，小心燙到。”孩子們哪里理會，各自忙著向自己口袋里填塞清脆香甜的爆米花。衣袋裝滿，還要用手再捧上一捧。

聽見這樣的聲音，鄰村的孩子們也纏著父母要上幾毛錢，舀上一碗玉米，拿些木柴，迫不及待地端著盆趕來排隊，等候爆爆米花。

爹爆了一爐又一爐，孩子們久久不愿散去。

二

夜很深了，爆米花終于爆完了，但雪花依舊紛紛揚揚，仿佛下的不是雪花，而是爆米花。爹準備收攤時，有兩個腦袋從一個墻角處冒出來朝我們這邊看了看。等它們走出來時，我發現原來是兩只狐貍，一大一小。

“哇，爹，你看，兩只狐貍！”我拉拉爹的衣角，叫他往墻角處看。

“哦，還真是狐貍呢。這大雪天，山上沒東西吃了，所以跑到村莊來找食物吃呢。”爹一邊說，一邊整理工具箱。

小狐貍怯生生地走出來兩步，又快快地退回大狐貍那里。

過了一小會兒，小狐貍又大膽地走了過來，但是就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站住，吃地上散落的爆米花。我們靜靜地在旁邊看它們吃，等到地上的爆米花都被吃光了，它們就溜走了。

臘月二十九，雪依舊在下。今天下的是豆大的雪粒，被冰凍過的風一吹，路面也特別滑，但這樣的天氣，并不能阻擋前來爆爆米花的村民。今天的生意特別好，最少也爆了七八十爐，我抽動風箱的手都酸痛了。等到我們要收攤的時候，那兩只狐貍又來了。顯然，它們知道，吃點地上散落的爆米花，我們并不會趕它們走，所以它們就比昨晚大膽了些，沒有再躲躲藏藏，而是直接來到我們面前開吃。

“嘿，這里還有些。”我撿起凳子下的爆米花扔給小狐貍。

小狐貍抬頭看了看我，還是把我扔給它的爆米花吃掉了。兩只狐貍吃完后，跟我們對視了一會兒就溜走了。

等它們走遠了，我對爹說：“好奇怪的狐貍呀！”

大年三十，雪終于停了。一輪像被冰雪裹住的月亮異常銀白。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年夜飯，娘也在家準備餃子。來爆爆米花的人比往常少了，我和爹早早地收攤回家過年。

年夜飯剛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拿了一袋爆米花和一小碗碎肉出去。小巷里，家家戶戶門前掛著紅色的燈籠，泛著溫馨的光。鞭炮聲聲，硝煙味和各家飄出的飯菜香味混合在一起。巷子里，有孩子在放煙花。我來到我們爆爆米花的地方，沒有見到那兩只狐貍。我把那袋爆米花和一些碎肉放在墻角那兒，然后躲在轉角處，偷偷觀望。等了一會兒，那兩只狐貍竟然出現了。全身赤紅的狐貍，在雪地里，在月光下，是那樣耀眼。它們一邊吃爆米花和碎肉，一邊慌張地四下查看，等吃完食物，快速地溜進夜色里。此時，夜空中有煙花在燦爛盛開，特別絢爛。

等看不到它們的身影，我才跑回家。

三

第二年春天，我們村開始鬧饑荒了。為了換糧食，我們家把爆爆米花賺來的錢都花光了，把能賣的東西都賣完了，只留下那個爆米花黑鐵爐。爹說黑鐵爐是我爺爺傳下來的，不能賣呢。即使賣，也沒有人能拿得出錢來買，又不能吃，只能當廢鐵。

一個下雨天，我早早起來打開大門一看，門口不知誰放了兩只死竹鼠和一只死兔子，看那竹鼠和兔子的脖子，好像是被什么動物咬死的，難道是狗？可是看泥地上，只見有兩行足跡，一大一小，完全不是狗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外面的田野。我趕緊叫爹過來看，爹仔細看了看說，那是某些野生動物的腳印。

是什么野生動物來過我家？為什么會把竹鼠和兔子放在我家門口？難道是……難道是去年來撿爆米花的那兩只狐貍？

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爹點了點頭：“一定是那兩只狐貍送來的。”

于是我們把竹鼠和兔子烘干，餓了的時候就煮一點點來吃。

基本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狐貍送來竹鼠、兔子之類的。

這一年，我們靠著狐貍送來的食物度過了饑寒的歲月。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吃飯，聽伙伴們說村里的牛二抓了兩只狐貍，于是趕緊放下飯碗，跟著伙伴們跑去看個究竟。

只見一大一小兩只狐貍被關在鐵籠子里，啊，似曾相識的眼神！對，就是那兩只狐貍！

大狐貍的一條腿被夾斷了，受傷很嚴重，嘴角也正在流血，小狐貍沒有受傷，只是趴在大狐貍身旁，一臉哀傷。

我轉身跑回家，拉起爹就走。

爹問我什么事，我大口大口地喘氣，說是狐貍，狐貍！

爹跟我來到牛二家，看到了那兩只狐貍。

爹問牛二狐貍怎么賣，我們想把狐貍買回家。

牛二是我們村里出了名的好吃懶做的賭鬼，看到我爹這么想要狐貍，就想趁機敲一把。他伸出了幾個手指頭，那是我們家半年的開支啊。

我們家可沒有這么多錢來買狐貍。爹猶豫了。

我急得在心里喊，一定要救那兩只狐貍呀，再不救，大狐貍就沒命了，更何況，兩只狐貍對我們有恩呢。

我拉扯著爹的衣角，想要他快點決定，可是爹還是沉默著。他蹲下來查看了一下大狐貍的傷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后跟牛二以商量的口氣說：“我沒那么多錢買狐貍，但我可以用爆米花爐跟你換，你看可以不？”

牛二一聽用爆米花爐來換，滿口答應。于是，爹回家扛了爆米花爐換走了兩只狐貍。

我們給大狐貍清洗、包扎傷口，喂食物給它吃。可是大狐貍傷勢太嚴重，吃不下東西，兩天后，大狐貍還是死去了。

看著一動不動的大狐貍，我傷心地哭了。第一次，我感覺心里如此難受。

小狐貍趴在大狐貍旁邊，眼角濕濕的，好像它也知道大狐貍離它而去了。

我們把死去的大狐貍葬在后山上。

春曖花開的季節到了，我和爹一起把長到半大的小狐貍放歸了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