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公亦私的皇家書法鑒藏（上）

張 冰 范麗娜

體有萬殊，物地一量。

導論

關于中國書法的藝術自覺問題，目前學界仍無定論。言自甲骨時代者有之，言自兩漢者有之，言自魏晉者亦有之。諸說之中，似乎從魏晉者更多，這應該是結合其他文藝門類的自覺進行考量的結果。這確實是一個難以劃清界限的論題，一種藝術的自覺必定是先從少數人開始，逐漸蔓延到多數人甚至整個社會的。因而，我們也無需糾纏于此。只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當藝術自覺意識開始出現的時候，對藝術美的追求意識會隨之出現，這便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賞”。這種“賞”往往會伴隨著“把玩”，進而出現“藏”的占有行為。在這一過程中，隨著眼力的提高和欣賞視閾的拓寬，“賞玩”往往會以“鑒”為保證。“鑒”又分為優劣和真偽兩個層面，真品未必然優，偽者亦未必劣。鑒藏行為出現的早期，人們獲取心儀藏品的途徑基本是以物易物，或為生活用品，或為藝術品。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日常的藝術品交易逐漸發展為以金錢為媒介，久而久之，便出現了大量的藝術品交易行為。

具體而言，藝術品鑒藏是由賞、鑒、藏、流通組合成的一個整體，其中流通行為是鑒藏發展成熟之后的結果，鑒為基礎，藏為手段，流通進一步拓寬了藝術品的社會功能，這三種行為的前提是賞玩，目的也多是賞玩，即滿足欣賞者或收藏者的審美需求。書法鑒藏乃是以鑒藏行為為途徑，讓書法在更多層面上與社會的關系更加密切，這也是社會性反映于書法之上的重要表現。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書法得以傳承幾千年而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與其緊密切合社會的功能是分不開的。

本文要描述的是中國古代書法鑒藏與交易的發展狀況，以時間照量的話，約略自漢魏時期書法鑒藏行為的出現，直至清代書法鑒藏、交易行為的高度成熟與普及。這樣的一個過程也可以說是中國書法的社會功能逐步豐富并且深化的過程，亦可理解為中國書法藝術之魅力由小眾滲透向大眾的傳播過程。

本文論述的核心是書法。張彥遠有云：“書畫道殊，不可渾詰。書即約字以言價，畫則無涯以定名。況漢魏三國名蹤已絕于代，今人貴耳賤目，罕能詳鑒。若傳授不昧，其物猶存，則為有國有家之重寶。晉之顧、宋之陸、梁之張，首尾完全，為希代之珍，皆不可論價。如其偶獲方寸，便可緘持。比之書價，則顧、陸可同鐘、張，僧繇可同逸少。書則逡巡可成，畫非歲月可就。所以書多于畫，自古而然?！雹龠@一段廣為引征的書畫道殊論將書法與繪畫在創作過程、鑒藏論價等方面的區別辨析的非常清楚?？陀^地說，書與畫是兩個傳統的藝術形式，又屬于兩種文化現象，在中國的歷史上都具有重要的意義，二者有很多共通點。書法與繪畫從藝術追求的終極意境上是相通的，也都是古代文人士大夫頤養情性、高標意韻乃至社會交往的重要途徑，歷史上很多名家是能書善畫的。若從文化史的視角來考察，將書、畫作為一個整體視為中國文人藝術的表徵，作為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研究是合理的。然而，若從藝術史研究的角度而言，還應該更多地考慮到書與畫的區別，以便更好的突出各自的特性及發展軌跡。值得一提的是，目前可見的相關鑒藏史的研究成果絕大多數兼論書畫，書畫不分家似乎是古來研究中國藝術的一個重要視角。此外，大量相關文獻并沒有將書畫離析清楚，很多都是籠統發論，這給分類研究造成了很大地困難。

目前關于書法鑒藏的研究成果大概有兩個特點：一是少。對于起步較晚的書法學科來說，很多研究者的視閾和精力多集中在傳統意義上的書法史論研究或書寫技法理論研究方面，對書法鑒藏問題只是泛泛了解而未及深入。這種狀況的形成與傳統史學之影響與書法學科的主流研究方向兩方面之制約有關。有一點值得注意，目前的研究成果中相關古代書法鑒藏史較多的是老一輩鑒定家如啟功、謝稚柳、徐邦達、楊仁愷等先生的相關論著，多為具體的鑒定文章或鑒定經驗的論述。雖字字珠璣，然其重心并不在書法鑒藏史相關問題的討論之上。所以，相關研究成果“少”的背后是書法鑒藏史研究的尷尬，一般的書法學科并不會將其作為主要研究方向而加大投入，專業研究書畫鑒定的學者又多關注于具體作品的鑒定，在他們看來，書法鑒藏史應該屬于書法史論研究的范疇。因而，在這種“推讓”之下，書法鑒藏史研究遲遲沒有引起書學研究者足夠的重視。二是散。近些年來，逐漸有學者開始涉足中國古代藝術鑒藏研究，涌現出了一批具有較高學術價值的成果。較早的有傅申《元代皇室書畫收藏史略》、高居翰《畫家生涯——傳統中國畫家的生活與工作》、柯律格《雅債》、白謙慎《傅山的世界》等等。其中的很多研究視角和思路都對我們有很大的啟發?？上驳氖牵瑖鴥纫恍┣嗄陮W者也逐漸意識到了書法鑒藏專題研究的空間和重要性，出現了一批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成果，如葉康寧《競尚清雅——明代嘉萬時期的書畫消費》、黃朋《明代中期蘇州地區書畫鑒藏家群體研究》、葉梅《晚明嘉興項氏法書鑒藏研究》等等。這些研究成果都對筆者有很大的啟發。

從學理上說，書法鑒藏與交易史研究應該屬于書法史論研究的范疇。之所以這一領域的研究目前較為薄弱，一定程度上緣于此前書法史研究對這一層面問題不同程度的忽略。以目前市面上流行的幾種書法史著作為例（包括中日兩國的成果），有兩個比較明顯的特點，一是關于書法鑒藏與交易問題的筆墨分量不大，多為概括或簡單帶過；二是沒有很好的考量各時期書法鑒藏與交易的情況與書法史敘述的關系。換言之，在傳統書法史寫作思路的影響下，如何從各時期書法鑒藏與交易的狀況中影射書法發展的諸多問題，一直沒有很好的納入到主要的寫作框架中。客觀地講，書法鑒藏與交易問題研究的難點主要有兩個方面。首先，相關文獻浩如煙海，且分布散亂；其次，涉及到跨學科的問題，尤其是在宋以后大量涉及書法作品交易的情況下，勢必會與經濟學、社會學的相關學科密切聯系起來。②而借助相關學科研究方法，融合多重視角的敘述模式必將與傳統書法史的寫作范式和話語方式有所不同。③

中國古代書法鑒藏與交易的嬗變史應該是一個鮮活生動、豐富多彩的景觀，其中交織著書家的成長過程，也即是修養不斷提高的過程；書法家之間（或者與收藏家之間）的互動過程；歷代法書墨跡，包括經典書跡和一般書跡在內的流傳散佚過程；傳通的法書作品對個人書風、區域書風甚至時代書風的影響過程等等。當這一生動、復雜的過程被表述為文字的時候，它便成為了被敘述的歷史。那么，如何使這種歷史敘述能夠盡可能的呈現這一鮮活的過程是一個值得我們思考、探索的系統工程。啟功先生在談到古代書畫鑒藏理論的時候指出，中國古代書畫鑒藏的記錄到了高士奇的《江村銷夏錄》，始創詳細記錄書畫之體例，但只能記錄法書的正文、題跋、印章及名畫的款字、題跋、印章，至于法書的筆法、風格，名畫的描繪技巧，書畫的一切形狀，都無法加以表達。④文字描述的局限性是很大的，那么，如何利用現有的線索把相關的文獻材料有機的組織到一起；更重要，也更為困難的是融合其他考察視角的輔助以及合理的推斷、想象來將歷史敘述捏合成型并打通血脈便是一個巨大的課題了。

本書之論述中心為書法鑒藏與交易活動，各時期史料文獻皆遴選相關度較高的典型例證，與一般書法史寫作的視角和思路有異。我們對這本書的設想是一方面將書法鑒藏與交易的相關活動從書法史中提取出來，按照其發展的邏輯，理清脈絡；另外一方面再將書法鑒藏與交易活動融化到書法史中，以此為主要視角來為書法史的敘述提供更多的參考。以古代書法發展之狀況看，每一個時期的書法鑒藏和交易流通情況對當時的書法發展的影響都是非常切實的。譬如說，官方收藏的數量和檔次是有可能左右時代風氣的，典型者如初唐，李世民大量搜訪王右軍的遺跡，朝廷官方藏品以此為契機得以豐厚，這種導向逐漸發展成影響社會風氣的因素，使得王右軍在初唐時期得以引領時代之風氣。私家收藏沒有皇室收藏的號召力和導向性，但是其整體趣尚對書法發展的影響同樣不可忽視，歷史上有兩個典型例子：其一，北宋出現的金石收藏熱。在一些文人雅士的帶動下，將一種新的東西帶入社會關注的視野，這種情況起初對書法的影響是潛在的，它會隨著收藏熱的升溫和和社會接受程度的推進逐漸發揮出強大的滲透力和影響力。其二，清代的金石收藏。一個時期之內，私家收藏出現較為集中的整體趣尚，而這種趣尚又與當時的文化環境相契合，其爆發出的影響力是可以左右書法發展的。宋代之后情況更加復雜，當私人收藏逐漸形成規模，整個社會便形成了官方與私家并峙的局面?；实鄣南埠霉倘粫纬蓮姶蟮膶蛐?。然而還會有一大批文人士大夫會明確并堅守自己的趣味傾向，這些個體化的趣尚會因為交游圈子的擴大而逐漸形成規模，進而豐富當時的書風趣尚，有些時候甚至風頭蓋過了朝廷主導的風格。

“藝術史是生活這件無縫之衣的一根絲線，不可能把它與經濟史、社會史、宗教史和體制史這些絲線離析之后不留下若干松散的線頭。而從何處著手離析，又如何組織敘述，這對于藝術史家就像對于任何其他史學家一樣，既取決于他想知道什么，也取決于他認為可以作何發現。”⑤我們以往對書法史的研究太習慣于以書法家的視角來考察歷史上的名家，當然這是無可厚非的。然而，正如阿倫森所言，“每個個體都扮演著許多社會角色，而我們可能只是觀察了其中之一。這樣，我們在對一個人的行為進行解釋時，可能輕易的忽略了社會角色的重要性?！雹拚且驗榉糯罅藭疫@一視角而容易忽略其他，諸如鑒藏家、文人士夫身份等，而恰恰是這些視角對我們全面了解一個人至關重要。一方面由于書法對很多我們習慣性冠之以“書法家”之稱的人并沒有我們想象的，或者說揣測的那般重要。另一方面，這些“書法家”首先是人，其次是“文人”，他們面臨著功名、政務、生活等等，實如我們一樣，這是一個基本的常識。就某一個角度對一個人進行有限的考量，充其量只是一個維度而已，而且，這一維度非常容易被我們無意識地放大。若從書法史研究的角度看，之前我們的研究更多地傾向于將古人視為客觀的故去之人來看，這就很容易導致思路狹窄，僵硬，所以研究成果往往刻板無味。如果我們能夠將“書法家”作為栩栩如生的人來考察，嘗試還原他的生活狀態，這樣的一種思路可能帶來的是完全不同的效果。

中國古代書法鑒藏與交易的歷史是一個龐大的命題，它牽涉到的問題是方方面面的，細至具體作品的流傳散佚，廣到地域書風、時代書風的形成，是研究書法史不可或缺的一個版塊，于此方能更加客觀的呈現各時期的狀況和特點，通過統治階層與社會精英階層的文化生活透視書法在古代社會中的意義。我們絕不敢奢望這部著作能夠探索出將書法鑒藏與交易融化到書法史之中的敘述模式，只是力求在這方面作出嘗試，取得一點推進。因為這樣的努力對書法史研究的整體性推進是有意義的！

一、亦公亦私的皇家書法鑒藏

立足現存文獻，并結合書法發展的歷史，我們可以把中國古代最早的書法鑒藏行為的出現追溯到漢代。從書法史上看，漢代出現的一些現象向我們透露出了書法藝術及其鑒賞自覺的跡象。典型者有二：其一為鴻都門學的設立，在廣納藝術人才的同時也向社會傳遞出一種態度，這種皇家行為勢必會對當時的社會產生影響。其二如趙壹在《非草書》中所筆伐的醉情于張芝草書的羅暉、趙襲之輩，“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腮出血，猶不休輟?！雹哌@種狀況生動地刻畫了羅、趙等人對書法藝術的癡迷追求。當然，這在當時可能屬于特殊案例，但至少我們可以肯定，如果沒有社會對書法藝術的群體性接受，是不可能毫無緣由的出現這種現象的。再加上文獻中可見的師宜官、張彭祖等事跡，我們把古代書法鑒藏行為的源頭推至漢代是有據可依的。

統觀漢代至唐代的書法鑒藏與交易，概有兩條路徑可循。一為官方行為。這也是宋代私人收藏興盛之前，書法鑒藏與交易的重鎮所在。自漢始，幾乎每個朝代都出現過雅好翰墨，并對書法鑒藏產生過重要影響帝王，如漢明帝、梁武帝、隋煬帝、唐文皇等等。從性質上來說，這些帝王的鑒藏行為最初大多出于個人喜好，有很多皇帝本身有著深厚的藝術修養和書法功底，東晉、南朝很多皇帝都曾就書法問學于當時的大書法家，李世民則更加典型。

中國古代的帝王以固定場所收藏經籍與書畫，與大臣一同鑒賞、唱和等行為，都是標顯自我修養的一種方式?；实鄞蠖嘧孕〗邮軅鹘y文化教育，即便高高在上，但骨子里終究是有一股文人氣的。然而，這種緣于愛好的收藏卻因為皇帝在封建社會特有的話語權和社會影響力而成為國家行為，使得當時整個社會的書法資源向皇家匯集。當這種收藏形移太守并課，最者以為尚書、史。書或不正，輒舉劾之”。⑩以規范書寫作為讀書人從小接受文字教育的基本要求，并將“能書”視為文吏的基本標準和獎掖條件。王國維《漢魏博士考》：“漢人就學，首學書法，其業成者，得試為吏，此一級也?！?這種將書寫與功名、前途掛鉤的文化政策首先可以培養整個社會對文字書寫的崇敬，再者可以激勵讀書人把字寫好，成規模之后，它會對社會產生影響，由個人興致到國家行為，最終發展成為國家的文化形象和對傳統文化經典的控制權。因此，藝術品往往被賦予政治意義，充當公共財富的儲備和國家信用的符號⑧。從某種程度上說，唐代之前的書法鑒藏史可謂是一部皇家的書法鑒藏史。二為私人鑒藏，這一階段的私人書法鑒藏尚處于起步階段，并未形成規模。這些藏家也多為王公貴族，非一般官吏。官藏的壟斷直至宋代文人士大夫階層掌握社會文化話語權之后才得以改變。

（一）西州草書熱與書壁酬酒直：中國古代書法鑒藏的濫觴

書法鑒藏行為的出現有兩個基本前提。其一，實用領域之外，書法的藝術功能已漸趨成熟；其二，有一部分人（多為收藏者）已經具備了欣賞書法藝術的能力，也就是在信息傳通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審美、展示修養和財富的其他功能。應該說，至少從這兩個方面來看，漢代已經出現了較為典型的書法鑒藏行為，而且整個社會也已經形成了一定的書法審美接受基礎。

《歷代名畫記》載：“漢武創置秘閣，以聚圖書，漢明雅好丹青，別開畫室。又創鴻都學，以集奇藝，天下之藝云集?！雹釒孜挥形乃囆摒B的帝王先后筑起了漢代的文藝之路。西漢之初，在推行休養生息政策的同時，朝廷并未放松文化方面的鼓勵與發展?！段韭伞芬幎ǎ骸皩W童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吏。又以八體試之，郡從而獲得升遷機會。即便是駐守邊陲的下層軍吏也非常注意提高書寫能力，西漢時期留下來的簡櫝中存有大量證據。盡管后來由于經學的獨尊地位而使以“能書”仕進受到影響，但這種社會氛圍的養成已經有了傳統。

至遲在西漢后期，便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書法鑒藏行為。當時有個陳遵（生卒年，官至京兆尹），“性善書，與人尺牘，主皆藏去以為榮”?。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也有記述：“杜陵陳遵，后漢人，不知其官。善篆、隸，每書，一座皆驚，時人謂為陳驚座?！?這應該算得上比較典型的書法鑒藏行為。盡管羊欣所記或許略有夸張，然而也傳達出一種觀者為其書法所折服的信息?！巴趺仄孀癫模谖欢喾Q譽者，繇是起為河南太守。既至官，當遣從史西，召善書吏十人于前，治私書謝京師故人。遵憑幾，口占書吏，且省官事，書數百封，親疏各有意，河南大驚。數月免?！?陳遵做了河南太守之后請了十位善書的文吏代筆，答謝京師故人。這應該是歷史上較早的代筆現象，這種情況與明清之際書法家的應酬性質是相同的。而他的“故人”也一定會把這些書信當作陳遵手筆而珍藏起來。由于善書，一個人的信札能夠引起關注，甚至爭搶，應該說這種現象出現在西漢后期是得益于培養多年的重視書寫的社會氛圍，人們在重視書寫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定的書法審美鑒賞力，他們去爭相收藏寫得好看的尺牘，目的就是能夠經常得到書寫帶來的美的享受。這也是書法鑒藏的基本功能之一。

東漢時期是隸書開始成熟并且開枝散葉的階段，自清代始被納入到漢碑經典譜系中的《禮器碑》《乙瑛碑》《曹全碑》等都是東漢時期的杰構。雖然東漢諸多名碑大多都沒有留下書者名姓，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在當時的一般書吏階層，有一大批擅長書寫的“高手”。儒學的獨尊并沒有對重視書寫的傳統有所動搖，整個社會對書法審美的接受較之西漢又有所發展。很多書法史上有代表性的事件都出現在這一時期。

東漢初年，北海敬王劉睦（？—73）以善草書聞名，得到了光武帝的器重。張懷瓘《書斷》載：“后漢北海敬王劉睦善草書，光武器之。明帝為太子，尤見親幸，甚愛其法。及睦臨病，明帝令為草書尺牘十余首，此其創開草書之善也。”?劉睦因擅寫草書得到了兩位皇帝的垂青，其臨病之時，明帝不顧常情的讓他用草書寫了十余首尺牘以供把玩，這種不念常情命令也足以說明漢明帝對其草書的喜愛，想要長久地留住這種審美享受。稍晚于劉睦，章帝時期還有一位長于草書的書法家，杜度（約20—約87）。衛恒《四體書勢》載：“章帝時，齊相杜度號稱善作，后有崔瑗、崔實，亦皆稱工，杜氏殺字甚安，而書體微瘦”。?庾肩吾《書品》：“杜度濫觴于草書，取奇于漢帝，詔后奏事，皆作草書?！?東漢初年連續出現因草書聞名而得到皇帝垂青的書法家并不是偶然的。概自西漢元帝、成帝之間，草書在日常書寫中已廣泛運用，比如邊塞文書、尺牘等。正如郭紹虞先生所言：“每一種新興的字體往往先由民間使用，然后再由學士大夫加工，促其發展完成的……草書的社會地位本是比較低的，等到書家寫習成為藝事，才為人所重視?！?就當時的狀況而言，日常書寫的廣泛使用恰恰給了章草極大的發展空間，可以在保證基本識讀的前提下任憑書寫者盡情發揮自己的才能。如此，一些文士便在熟練掌握章草書寫技能的基礎上做了適當的整理和發揮，即如劉睦、杜度一樣，贏得了別人的尊重。

自西漢末直至東漢初，以陳遵、劉睦、杜度為典型代表，書法家有了相對明確的藝術追求，其藝術成果也能夠為一定的群體所接納，甚至追捧（即便這一群體相對小眾），這都標志著自兩漢之交始已經出現了書法藝術的初步自覺意識，而真正意義上的書法鑒藏現象也相應出現并開始逐步清晰起來。

及至東漢晚期，尤其是靈帝前后，整個社會對書法藝術的接受更加廣泛。熹平四年，在蔡邕的建議之下，由他主持并親自參與書碑，將儒家經典刻在46方碑石之上，立于太學。從性質上來說，這是一次官方正定文字的行為，“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輛，填塞街陌”。如此“觀視、摹寫”的盛況未始沒有慕中郎書名而來者，一舉兩得。如果說熹平石經對眾人的吸引還多少帶有官方選拔人才的強制性色彩的話，趙壹《非草書》中所言及的現象應該是較為純粹的藝術追求了。張芝于草書的突破令草書展現出了更加豐富的藝術魅力，遂風靡一時。出于對草書的熱愛，才有了趙壹所不齒的“然慕張生之草書過于?？?、顏焉?？走_寫書以示孟穎，皆口誦其文，手楷其篇，無怠倦焉。于是后學之徒競慕二賢，守令作篇，人撰一巻，以為秘玩?！?從書體發展的角度說，今草的出現和風靡一定是建立在邊塞地區長久以來使用草書的基礎之上，逐步在熟能生巧的過程中對草書作出了重大的改進，以至于對書法史產生了重要影響。這一事例乃治漢代書史者必舉之事，多用以說明漢代已經出現了較為典型的書法藝術自覺意識。至此，書法藝術性的追求更為純粹，正是以“凡家之衣帛皆書而后練”般的勤奮為支撐才造就了“草圣”張芝；他的草書能夠在西州地區盛極一時，有著眾多的膜拜者、追隨者。而且這些人也不再滿足于一般的秘玩鑒賞，紛紛以此為范本心追手摹。

書法藝術鑒藏之社會氛圍的形成除代表性的書法家之外，相當數量的參與群體是必要的，這一群體的形成與政府的態度有很大關系。漢靈帝劉宏與我們熟知的宋徽宗趙佶非常相像，政治昏庸卻非常熱心于文藝。先是召集了一批長于文賦、尺牘及工書鳥篆的賢能，并“待以不次之位”，直至數百人，后又不顧蔡邕等人反對于洛陽鴻都門內設置了鴻都門學，“諸生皆敕州、郡、三公舉用辟召，或出為刺史、太守，入為尚書、侍中，乃有封侯賜爵者”（后漢書），其中便有師宜官、梁鵠這樣在書法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皇帝的這種態度和支持力度，使得傳統的仕進之路又得以旁開捷徑，一時善書之士云集洛陽，“靈帝好書，開鴻都之觀，善書之人鱗集，萬流仰風，爭工筆札”。?目前學界對于鴻都門學的性質定位尚有分歧，我們在此亦無須辨析，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靈帝的這種態度無論是出于個人雅好或者摻雜政治因素，都在客觀上推動了漢代書法的發展，尤其是在書法藝術自覺已然萌芽的情況下進一步擴大了社會基礎，掀起了一股書法熱潮。

在這種氛圍下，能夠欣賞書法的人越來越多，由最初的以文士階層為中心的小眾圈子逐步向社會擴散。深得靈帝器重的師宜官便是當時受眾面很大的名家。衛恒《四體書勢》有一段關于師宜官的記載：“至靈帝好書，時多能者，而師宜官為最。大則一字徑丈，小則方寸千言，甚矜其能?；驎r不持錢詣酒家飲，因書其壁，顧觀者以酬酒直，計錢足而滅之?！?以酒肆題壁吸引觀者為由以酬酒直，師宜官憑著自己的名氣和人氣給酒家帶來了商業價值。從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一種變相交換，是以一種書法鑒賞的社會效應來換取物質需求。?書法藝術的自覺意味著有一批人開始有了明確的藝術追求的意識和行為，社會上也相應出現了一個具備鑒賞力的群體。兩個群體之間的互動交流便形成了所謂書法鑒藏活動。受到經濟因素、社會因素等方面的影響，此時尚處萌芽期的書法鑒藏活動還基本停留在以人情或物品交換來博取藝術品的階段。商品意識還沒有滲透進來。

書法史上的漢代被譽為“黃金時期”，承前啟后，是各種書體彼此交融、發展、成型的階段，書風也由質樸趨于絢爛。具體書法鑒藏層面而言，以書法藝術的自覺為背景，出現了一批卓有成就的書法家；隨著書法的社會影響力逐步擴大，鑒藏的人群也由最初的文士小眾逐步擴散開來。僅見于文獻的漢代書法鑒藏紀錄便不在少數?。當然，漢代書法鑒藏活動的出現并迅速發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國家一統和相對穩定，以及朝廷的相關文化政策等因素。從整個書法鑒藏史來看，漢代雖屬濫觴，卻意義重大。在這一階段，書法正在逐漸由實用層面規范為上的審美原則和樸素的審美意識向規范與藝術化并行開始轉化，如此才為書法鑒藏活動的發展提供了溫床。

有一點需要注意，我們不能因為看到漢代一些相關文獻便得出漢代已經形成書法完全自覺，書法藝術的位置已經得到社會認可的結論。此為治史之大忌。畢竟在漢代，關于書法藝術自覺，書法藝術得到社會高度認可的問題還有很多細節是比較模糊的。譬如說當靈帝欲興辦鴻都門學之時，蔡邕、陽球等人是極力反對的；趙壹對待羅暉、趙襲之輩狂熱癡迷草書的做法是極不贊同的等等。

（二）魏晉南北朝

“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

魏晉南北朝可以說是一個歷史的漩渦，在這樣一個動蕩混亂，社會結構出現變動的時期里，前后近四百年，除西晉短暫統一之外，長期處在割據分裂的狀態下，據統計，此間共發生較大規模戰爭五百余次。即便是在西晉短暫的一統階段內，相對穩定的時間也僅僅只是十余年的光景。八王之亂事起，政局再次陷入混亂紛爭?！稌x書·虞預傳》記載了當時的狀況：“千里無煙爨之氣，華夏無冠帶之人，自天地開辟，書籍所載，大亂之極，未有若茲者也”。戰亂紛爭、天災人禍無疑給社會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政治、經濟層面之外，對文化的破壞也是空前的。據《隋書·經籍志》載，東漢時期，洛陽的國家藏書數目很大，“《石室》《蘭臺》，彌以充積”，后“董卓之亂，獻帝西遷，圖書縑帛，軍人皆取為帷囊。所收而西，猶七十余載。兩京大亂，掃地皆盡”。后曹魏、西晉兩朝慘淡經營，采掇遺亡，匯集新作，國家藏書又達29945卷。晉末大難，“京華蕩覆，《渠閣》文籍，靡有孑遺”。東晉南朝，國家藏書規?？涨?，梁元帝遷都，由建康帶至江陵的圖書便有七萬余卷。后“周師入郢，咸自焚之”，再遭浩劫。周滅北齊時，兩國藏書一共不過15000卷。許多士人被戰火、饑饉、疾疫奪去生命，僥幸保全者，亦飽嘗逃亡與鐵蹄踐踏之苦。?連續出現的動亂給國家收藏的圖書典籍、法書名繪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失。尤其是寶貴的前賢書畫遺跡，其“不可再生”的特點決定了它的脆弱。這也是歷史上的一個定律，官方的集中收藏一定程度上可以對藏品進行分類整理、保護，甚至是復制傳播，但是一旦遭遇不可逆的天災人禍，這種集中便極有可能是一種整體意義上的覆滅，給藝術的傳播和發展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但是，這種蒐集與散佚的交替正是藝術史的一部分。正是對于這種“失而不得”的恐懼才促使后人不斷改進復制技術，做好備份，推動著書法藝術的傳播與拓展。

從書法的鑒藏行為來看，這一階段的重點無疑是東晉和南朝。或者從某種意義上說，東晉開始，真正意義的書法鑒藏行為才逐漸發展起來。因為，嚴格意義上講，藝術鑒藏行為應該是建立在藝術充分自覺的基礎之上。漢魏以來，經過了充分的積淀，書法的藝術性已經基本具備了從實用中脫離出來的條件，書法藝術的自覺彷佛是在等待一個契機。東晉時期，士族的實力進一步膨脹，有些士族甚至成為了左右皇權的力量。

偏安一隅的相對穩定和玄學思想在士人階層的廣泛流行，再加上大把的閑暇和各豪族對家學修養的重視等等，共同促成了文學、藝術深刻的轉型，即走向了真正意義上的自覺。在這一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巨大轉變中，對美的追求和享受變得更加純粹。正如宗白華所說的，“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

說東晉、南朝是真正意義上的開端是因為這一階段的書法鑒藏已經變得非常純粹，不再夾雜著太多的政治目的，甚至出現了書法藝術品交易行為的雛形。不僅如此，這一時期的鑒藏也上升到了理論高度，這可以說是一個質的飛躍。此外，皇室的收藏有了明確的導向和目的性，也有專門的“鑒定專家”負責把關，而且對藏品按等級分類，細化到裝裱的材質區別等等。其中的很多做法成為了后代官方收藏的樣板。準此，可以說，較之漢魏，東晉、南朝是一個歷史性的進步。

（三）巧藝的尷尬

以書法發展來看，三國時期以魏為重心無疑。馬宗霍云：“三國規模，以魏京為最宏。文士云蒸，書家鱗萃?！?實際上魏國名家多由漢入魏，如鐘繇、邯鄲淳、胡昭、韋誕等。曹操父子也多擅書法。當時，以鐘繇、胡昭為代表的“新體”書風得到迅速發展，很快在士大夫階層流行開來，成為了新時尚，這便是所謂的“洛下新風”。魏國書法之興亦緣于文化之盛，文化之盛的重要條件是人才濟濟，即“文士云蒸”。這一盛況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曹操“取士不以一揆”的用人政策，他變通了東漢以來的孝廉制，取材之道更為廣闊。這些具有深厚文化修養的文士濟濟于洛陽，是其文化興盛的保證。

關于這一階段的相關材料并不豐厚。最典型的便是曹操（155—220）。曹操是一位文化修養很高的政治家，《短歌行》等至今仍廣為流傳，他對建安文學的發展起到了建設性的作用。曹操很欣賞梁鵠的書法，“魏武帝懸著帳中，及以釘壁玩之，以為勝宜官”。?他本人也善書，尤以草書勝，庾肩吾《書品》將其列在“中之中”，與衛恒、王廙并列。其子曹丕亦善書，《書斷》載“帝善飛白書，時于宮中戲為之”?。

從書法鑒藏意識的發展來說，三國時期基本是東漢的延續。盡管出現了如邯鄲淳、鐘繇、韋誕這樣的一批名家，但在當時，書法藝術的地位還沒有完全得到社會的尊崇，基本停留在具有一定文藝修養的士人雅好秘藏的層面。曹操把玩梁鵠的書法，其性質與一般文士對書法的鑒賞無異，只不過他的身份較為特殊，因而他的興趣可能會更有影響力和帶動力。

魏明帝時，已有皇帝命韋誕題榜凌云臺之事，后亦有令韋誕題洛陽許鄴三都宮觀，以為永制?！绊f仲將題榜”一事被劉義慶安排在了《世說新語》的“巧藝”部。此事與皇象在東吳社會的地位頗為相似。據《吳錄》載，當時將“菰城鄭嫗善相，劉敦善星象，吳范善候風氣，趙達善算，嚴武善棋，宋壽善占夢，皇象善書，曹不興善畫”列為“八絕”。這八位具有特殊才藝的人必定在當時的社會上享有盛名，八絕之中，除書、畫之外，其余概屬方術者居多。將書畫與下棋、方術占卜之事歸為一局，冠之以“絕”，也從側面透露出了書法在當時社會中的尷尬地位，即基本屬于雜藝的范疇。在這一時期，書畫與文學在社會上的地位是有較大差距的。韋誕一事，更有以工匠之役差遣之嫌，自漢代以來，工匠之使概有三類人群：奴隸、刑徒和民間征發的吏、卒?。這也是觸動韋誕內心的底線的。于此便不難理解韋誕題榜之后倍感屈辱的反應了“榜去地二十五丈，誕甚危懼，乃擲其筆，比下焚之。乃誡子孫，絕此楷法，著之家令”。?放眼世界來看，這種情況并非中國特有。古典時期的希臘人就曾表達過對工匠和對包括雕塑和建筑在內的藝術創作的蔑視，因為操持這些技藝的人用工具來工作，他們做事不是為了事情本身，而是為了生產別的東西。?這種以“勞動”和“工作”之對立而產生的歧視與韋誕的備感屈辱性質是很相近的。

這一時期，一般讀書人對書法的態度與書法在社會上的地位是不太相稱的。書者可以因書寫水平的高超而得到眾人的尊重，然而這種尊重帶來的內心的滿足感卻與書法實用功能附屬的雜役性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沖突。這種沖突實際上緣于書法在這一時期還沒有完全升華為一種藝術，從而得到社會的尊重。

換一種角度來講，朝廷最為重要的場所選擇一位書法家題榜，這在某種意義上代表著時人對書法家的一種肯定。史載“漢魏宮館寶器，皆是誕手寫”，可見韋誕是當時宮廷御用的第一書家，他的書寫自然是得到皇室及權臣們的首肯?！绊f仲將題榜”之事在后世屢被提及，闡釋者的目的是多樣的，放大的細節也是不一樣的。然而，假設當時起凌云臺之時沒有工作程序的失誤，也可能就不會出現這一軼事，而題榜也會成為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我們再來考量這一時期的書法史，很可能就不會把這種藝術與實用的沖突放大討論了。

（四）永嘉南渡中的文化轉移

錢穆指出，秦、漢統一政府，尚有一段回光返照的階段便是西晉。即便是出現了短暫的“太康盛世”，然西晉一期的主題仍然是政變和動亂。晉武帝時的買官賣官行徑也是非常惡劣，朝廷甚至成了鬧市：“京邑翼翼，群士千億，奔集勢門，求官買職。”?朝政的混亂根源于司馬氏篡位之不合法，他們必須依靠籠絡老臣才能保得江山的暫時穩定。九品官人和占田蔭客等制度，使得西晉時期的士族得到了充分的發展，甚至成為了高于地主豪強的權勢階層。這一狀況也為后來士族的鼎盛埋下了伏筆。

文學史上，西晉出現了陸機、左思等天才的文學家，文學的地位在“建安文學”的基礎上得到了提升。但書法卻是不能與文學一較高下的，這時的書法在社會上更多還只是一種實務。史載武帝泰始年間，荀勖（鐘繇之外孫）掌管秘書監，“立書博士，置弟子教習，以鐘、胡為法”。?這種看似朝廷行為的專門的書法訓練實際上只是為了讓行政運轉效率更高而已，它與初唐的弘文館有著本質的區別。

西晉時期，涌現了一批出色的書法家，代表如衛瓘、索靖、衛恒等。而且，這一階段還出現了贊頌書法之美的篇章，多為后世論者所推重?？梢钥隙ǖ氖?，至少在書法藝術的自覺層面出現了實質性的發展。即便是政治的混亂，也沒有中斷上層權貴的書法鑒藏活動。西晉時期書法鑒藏的相關資料可謂鳳毛麟角。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可以根據為數不多的線索找到些許端倪?！段倪x》卷五十六潘岳《楊荊州誄》云：“草隸兼善，尺牘并珍?！?潘

圖1 鐘繇《宣示表》岳是西晉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時有“陸才如海，潘才如江”之說。以《文選》所記來看，潘岳亦有書才，他的尺牘受到了時人的珍視。又，王僧虔《論書》中有云：“亡高祖丞相導，亦甚有楷法。以師鍾、衛，好愛無厭，喪亂狼狽。猶以鍾繇《尚書宣示帖》藏衣帶中?！?庾翼也在與王羲之的通信中提到：“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紙，因喪亂遺失，嘗謂人曰妙跡永絕?！?另有《書林紀事》載：“王廙世將得索靖書七月二十六日帖一紙，每寶玩之，永嘉中遭喪亂，乃四疊綴衣中以渡江，唐蒲州桑泉令豆盧器得之，疊跡猶在。”?這幾條文獻都提到了永嘉之亂前后士族南渡之時匆忙的狀態，王導只隨身帶了《宣示表》，而庾翼則是遺失了張伯英的十紙妙跡。在大亂之時選擇將《宣示表》夾藏衣帶渡江亦足顯見其珍重的態度。這幾條典型的線索透露出，西晉時期的貴族應該是掌握了很多書法名跡來鑒藏把玩的。只是相關記載沒有直接呈現在文獻中而已。其原因是綜合的，諸如當時書法鑒藏行為還僅僅是一種小眾的現象，也可能相關的記載還沒有發現等等。這正是歷史留給我們的遐想空間，尤其是藝術史研究，我們有時只能循著蛛絲馬跡的材料去復原和設想。（圖1）

（五）以二王為典型的東晉書法鑒藏

“衣冠軌物，圖畫記注，播遷之馀，皆歸江左”。?相較于西晉，東晉的狀況發生了巨變。永嘉之后，大批士族遷往南地。北方陷入了五胡十六國的混亂局面。長安和洛陽遭到了破壞性的毀滅，文化中心隨著大批士族的南遷轉移到了江南。

公元329年，蘇峻之亂后，王導重為宰輔，在他“鎮之以靜，群情自安”的施政方針下，東晉得以有了七十余年相對和平的環境。其間，門閥士族是社會的重心所在，各大士族之間的權力制衡是江左社會穩定的重要因素。這一段時期政權漸趨穩固，內部矛盾較為緩和，社會穩定，經濟發展相對平穩。“士族壟斷了中央和地方的清要之職，享受著減免賦役、蔭庇親屬、招徠門生故吏私附和賜田、給客、赦罪、恩賞等特權。由于這些特權是世襲的，因而士族已發育成相當穩定的特殊社會階層?！?有這樣的環境和特權，才有門閥士族安逸的生活?！稌x書·王羲之傳》記：“今仆坐而獲逸，遂其宿心，其為慶幸，豈非天賜?！?這種生活狀態“又使彼等能逐漸減淡其對政治之興趣與大群體之意識，轉求自我內在人生之享受，文學之獨立，音樂之修養，自然之欣賞，與書法之美化遂得平流并進，成為寄托性情之所在”?。

陸機《文賦》云：“體有萬殊，物無一量，紛紜揮霍，形難為狀。”?這種觀點生動顯示了時人對于宇宙間物質多樣性法則的特殊注意。這種致思趨向，引發了人們對于兩漢時期掩蔽于經學羽翼、桎梏于儒學一統格局的文化各門類的全新認識，從而推動文學、藝術乃至史學進入本體獨立發展的軌道。?東晉時期，文藝脫離了儒家的束縛走向自覺，審美取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玄學和佛學的影響，簡約玄澹、超凡脫俗成為了人們追求的目標。當人們長期處在動蕩紛爭的時局之下，在傳統儒學思想徹底崩潰，失去公信力之后，人們開始更多的注意到了個體生命的終極意義，宅心玄道也好，縱情酒色丹藥也罷，究其本質都是在追求一種個體意義的實現。在有限、無限的思考之中，文藝帶給人們的審美快感逐漸得到凸顯。對“美”的追求成為了此階段的一個關鍵詞，包括人物品藻、山水田園、書法繪畫、音樂舞蹈等等在內的審美觀照成為了這一時代的時髦趣尚。這種歷史素地帶給藝術的徹底覺醒對于這一時期的書法鑒藏有著實質性的促動意義。

由于莊園經濟的發展，世家大族無需為生計奔波，在物質生活極其豐裕的條件下，他們有了大把的時間和精力進行文藝鑒賞。政局動亂使他們無心用力于政事，也使得這一階段的思想異常開放，如此，思想之自由，物質條件之豐裕，此前藝術自覺意識之積累，再加上大把的閑適時間等等，共同促成了這一時期書法鑒藏的高潮。

“書以晉人為最工，亦以晉人為最盛，晉之書，亦猶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尚也。”?東晉的皇帝大多善書，王、謝、庾、郗四大家族善書者亦眾。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中所載秦至晉能書者六十九人，其中東晉的書家有29人之多。而且，東晉時期亦不乏女書法家，典型者如衛夫人、王獻之女仁愛等等。隨著帝王、世族越來越多的參與書法，其藝術性逐漸得到了社會的推重，成為了顯示身份、才情、修養的“顯學”，這在很大程度上帶動了庶族士人、書佐、書吏，甚至還有一些平民百姓對書法的熱情。他們或者試圖以善書躋身名士之列，或者以此為進入仕途的敲門磚等等。整個社會都洋溢著對書法的熱情，既有杰出的大書法家，又有較為廣泛的社會基礎，東晉可謂是書法史上第一個繁榮時期。隨著書法藝術性的凸顯和獨立，東晉時期書法鑒藏的意識和行為也更加純粹了。所以，無論從鑒藏行為本身，還是從社會對書法藝術的接納程度來看，東晉時期才真正開啟了中國書法藝術鑒藏的大幕。

前文有述，東晉時期的政治穩定依賴于幾個世家大族的權力制衡，“從等級和階級的關系來看，貴族等級只有一個階級，即皇室和高門士族地主階級”?。從歷史上看，這一階級常常是書法鑒藏行為的主體，在更多的情勢下，這一封建社書”之中。

虞龢《論書表》中還記載了東晉北府兵將領劉毅和農民起義將領盧循的相關事例：

劉毅頗尚風流，亦甚愛書，傾意搜求，及將敗，大有所得。?

盧循素善尺牘，尤珍名法。西南豪士，咸慕其風，人無長幼，翕然尚之，家贏金幣，競遠尋求，于是京師三吳二王之跡，頗為所得。會的最高階層可以憑借特權掌握著當時最多的、最上乘的書跡。

東晉的帝王中，元帝、成帝、康帝、孝武帝都是擅長書法的，此亦為時風使然。他們在與輔政世族長期交往（甚至很多時候要看世族臉色行事）的過程之中，受到藝術的濡染也是合情合理的。權臣之中，最癡迷書法鑒藏的當屬桓玄（369—404）?！稌x書》載：“桓玄性貪鄙，好奇異，尤愛寶物，珠玉不離于手。人士有法書好畫及佳園宅者，悉欲歸己，猶難逼奪之，皆蒱博而取”。?貪鄙之本性是其蒐集法書好畫的源動力。而《論書表》中則特別點出了他愛重書法的偏好：“桓玄愛重書法，每宴集，輒出法書示賓客?？陀惺澈哒?，仍以手捉書，大點污。后出法書，輒令客洗手，兼除寒具。”?占有好的書法往往會試圖以公開展示來獲得快感、滿足虛榮；在此過程中，桓玄非常注意保護藏品，他讓賓客洗手去污才能觀賞法書的做法足以反映出其對待藏品的態度?；感浥c顧愷之討論書法至深夜而不倦，還將二王父子的書法隨身把玩：“桓玄耽玩不能釋手，乃撰二王紙跡，雜有縑素，正、行之尤美者，各為一帙，常置左右。及南奔，雖甚狼狽，猶以自隨，擒獲之后，莫知所在?！?我們現在雖然見不到桓玄的手跡，但可以想見在當時二王風靡的情況下，他是能夠有所得的。故張懷瓘稱其“嘗慕小王，善于草書”，更是將其與索靖、謝安等人列在“妙品·草

‘頗尚風流’當是劉毅仿效東晉名士之風，‘甚愛書’亦當受時代濡染所致。史載劉毅參與了滅桓玄和伐盧循的戰事，之后因與劉裕不和而敗?；感前V迷于書法鑒藏的，他所占有的東西當非常人所及；盧循既善尺牘，又樂于鑒藏，按虞 所言，盧循的書法亦受到了境外‘西南豪士’的仰慕和追求，不惜重金求購。以劉毅‘傾意搜求’的態度言之，‘大有所得’是在情理之中的，這其中極有可能包含桓玄、盧循等人的藏品。劉毅、盧循應該只是東晉權貴豪強的一個縮影。

圖2 南宋梁楷《右軍書扇圖卷》

一般的書法史敘述會習慣性地將東晉書法的重心放在幾個世家大族上面。因為他們手握政治與文化雙重話語權，這一時期的優秀書家也多出自其中。東晉之初是“王與馬，共天下”之局面，王氏家族盛極一時，左右著朝政。然而隨著時局的動蕩，王氏的地位在后來逐漸被其他世族取代。即便如此，瑯琊王氏在東晉歷史上的影響是高于其他幾個世族的，這其中起到支撐作用的則是文化的傳承性與向心力?！巴跏鲜墙涍^文化途徑演變而成的士族，因此王氏從開始便具有若干文化人的特質”，而書法就是這“若干文化人特質”中最重要的一種。王氏家族保持著對書法的一貫重視。王導、王廙不僅自身長于書法，且注意對后代的培養以隆王氏堂構。王導曾將珍藏的《宣示帖》傳給王羲之（303—361）。王獻之和幾個兄弟的書法都受益于王羲之，而獻之則最得父親賞識。王氏一族中善書者甚眾，上述幾家之外，還有王恬、王洽、王珉、王珣、王僧虔等等，是對中國書法做出巨大貢獻的大家族。永嘉之亂中，王導將鐘繇《宣示表》攜帶過江，王廙也是在倉促之中將索靖法書綴衣南渡，其意義并不僅僅是一卷書法名作而已，而是在大亂來時胸懷著自己心中篤定的文化信仰。加之當時士族之間多以文藝修養、風流習性見短長。萬貫之家財即便能轉移南渡，這并不能對王氏一族的文化地位有所提升，反而是這種先賢的經典的唯一性會增加王氏一族的底蘊和厚度。受前輩影響，王羲之也留心鑒藏：“右軍每見其（張彭祖）緘牘，輒存而玩之。”而且他還有意將自己得意之作傳之子孫，延續王氏一門的文化傳承的權威性，“右軍亦自珍愛寶重，此書（蘭亭序）留付子孫傳掌，至七代孫智永。這種意識大概是與魏晉士族的家學傳統有關。陳寅恪認為：“自漢代學校制度廢弛，博士傳授之風氣止息以后，學術中心移于家族，而家族復限于地域，故魏、晉、南北朝之學術、宗教皆與家族、地域兩點不可分離。”至少在書法領域，王氏一族堪稱時代之翹楚，對當時及之后的書法傳承和鑒藏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延綿的家學傳統、名士風流的形象、令人欽羨的地位，再加上高妙的藝術水準，王羲之當世之時便受到熱捧，其子獻之高蹈家范，于右軍之法略加宏逸，遂成風行雨散之體。父子二人得以成為影響最大的書法家，二人的作品都為時人所珍藏。

王羲之可以說是東晉書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也可以說是王氏家學傳統的一個典型結晶。至少在東晉來說，他的水準和影響力為王氏一族樹立文化權威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當時大批的追隨者中，有專門學習其書法的，有通過各種手段謀求其書作的。其中不乏高門士族子弟，謝安便是“學草、正于右軍”；自視甚高的庾翼在看到王羲之寫給庾亮的回信之后發出了由衷的欽佩。此外，有史料記載的還有足以亂真的張翼、康昕、惠式道人等。

王獻之（344—386）從父學書，憑借過人的天姿于眾兄弟中雄秀獨出，是羲之最為看重的傳承人?！坝钟幸缓檬履晟?，故作精白紗裓著詣子敬，子敬便取書之，草、正諸體悉備，兩袖及襟略周。年少覺王左右有凌奪之色，掣裓而走。左右果逐之，及門外，斗爭分裂，少年才得一袖耳。其書之見重若此?！边@段材料在呈現王獻之書法見貴當世的同時還傳達出一層消息，此愛好書法的少年故意穿精白紗裓去拜見王獻之，一定是之前預料到王獻之對紗裓材料的敏感。此與謝奉以滑凈棐板吸引王羲之寫字是同一種手段。于此，再結合東晉名士風流的行為言論，可以推測二王父子雖然自矜于書，卻只是將其視為遣興之一途，興之所至，欣然作書。

當時還沒有形成藝術品交易體系，除了名士交游互答的書信收藏之外，不同階層的人獲取書作的途徑是不同的。《論書表》載：“謝奉起廟，悉用棐材，右軍取棐，書之滿床，奉收得一大簀。子敬后往，謝為說右軍書甚佳，而密已削作數寸棐板，請子敬書之，亦甚合，奉并稱錄。奉后孫履分半與桓玄，用履為揚州主簿；馀一半，孫恩破會稽，掠以入海?！敝x奉被譽為“奇士”，他以棐面之滑凈誘使王羲之“書之滿床”后，又巧妙利用王獻之的逞勝心理獲得他的書跡。有意思的是，謝奉的孫子謝履以此賄賂桓玄而得任揚州主簿。這大概是書法作為雅賄的開始。更有山陰道士以白鵝謀取右軍道德經一事。著名的文學家謝靈運以仿本竊王獻之書表（王僧虔語）。這些巧取行為從性質上說都屬于書法鑒藏活動的范疇。

這一時期還出現了并不典型的市場行為?！稌旨o事》載：

又嘗在蕺山見一老姥持六角竹扇賣之。羲之書其扇各為五字。姥初有慍色，因謂姥曰：“但言是王右軍書，以求百錢?！崩讶缙溲裕烁傎I之。他日姥又持扇來，羲之笑而不答。

后載周以兵寇充斥，道路修阻，乞食揚州市上。一老母姓沈字光姜，惠以一餐，無以答其意，乃于匙面上作一夜字，令便市債，近觀者三，遠觀者二，未經數日，遂獲千金。

這兩段故事傳頌已久，至于是否確有其事已無從考之，尤其是王獻之一則歷來被認為是假托。但是，這兩則事例至少都能夠體現出二王書法在當時受歡迎的程度。王羲之書竹扇多半也是興之所至而已。以性質而論，二者都不屬于典型的書法交易行為?！稌鴶唷酚幸粍t文獻是值得注意的：“又有義興康昕與南州惠式道人俱學二王，輒以己書貨之，世人有謬寶其跡?！倍醺缸淤F為世族，皆一時名士，他們是絕無可能放下身段的。反倒是當時專學王字者可以趁著舉世風靡二王父子書法的流風而獲利。這里的“貨之”便可以視為目的性較強的交易，只是這種交易的前提是作偽，而作偽的前提是有利益驅動，這種利益的源頭即是二王父子書法為世人所寶的風氣。這應該算是目前可見最早的書法作偽交易的事例了。（圖2）

東晉一期，隨著書法藝術性的逐漸凸顯，書法在社會中的位置較之以前發生了不小的變化。特殊的政治格局造就了世家大族高貴、優越的社會地位，延綿的家學底蘊、大量的閑暇以及含金量很高的交游圈子等等，這使得士族階層自然而然的成為當時文化話語權的操控者。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書法作為士族階層最重要的藝術活動逐漸為社會所認可并關注。如此，至少在上層社會中，書法的鑒藏開始變得純粹，并且形成氣候。很多希圖仿效名士或被流風陶染的好事者也想方設法通過各種途徑謀取名家書法。這種狀況的出現是一個質的飛躍，得益于此前長時間的鋪墊和醞釀。

注釋：

①張彥遠《論名價品第》，《歷代名畫記》，盧輔圣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版，第127頁。

②目前關于中國古代藝術品交易問題的研究還并不深入，尤其是相關古代書法層面的更是少之又少。目前可見的幾種有影響的著作多為繪畫史領域的研究成果。如李萬康《中國古代繪畫價格論稿》、《編號與價格項元汴舊藏書畫二釋》等等。

③以目前一般的書法史研究思路看，基本是以書家（以名家為主，按照書法家的名頭分配筆墨）、作品和書法現象為主要模塊的梳理和敘述。每一個模塊都有既定的敘述模式，抑或說寫作套路。首先按時段不同將書法家分別定位，對書法家的描述基本是按照生平、師承、交游、作品風格、影響的思路；書法現象（事件）則以時間為線索，安插在敘述中。

④啟功從《戲鴻堂帖》看董其昌對法書的鑒定》，《啟功書法叢論》，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第76頁。

⑤貢布里?！独硐肱c偶像——價值在歷史和藝術中的地位》，廣西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125頁。

⑥阿倫森《社會性動物》，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0頁。

⑦趙壹《非草書》，《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2頁。

⑧弗朗西斯·亨利·泰勒《藝術收藏的歷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

⑨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頁。

⑩許慎《說文解字序》，《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8頁。

?王國維《漢魏博士考》，《觀堂集林》（卷四），《王國維全集》（卷八），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09頁。

?班固等《漢書》卷九十二《游俠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711頁。

?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法書要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年版，第10頁。

?班固等《漢書》卷九十二《游俠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711頁。

?張懷瓘《書斷》（上），《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162頁。

?衛恒《四體書勢》，《書苑菁華》，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頁。

?庾肩吾《書品》，《法書要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年版，第65頁。

?郭紹虞《從書法中窺測字體的演變》，《歷史文脈篇》，上海書畫出版社，2008年版，第116頁。

?趙壹《非草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1頁。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續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6頁。

?衛恒《四體書勢》，《書苑菁華》，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第113頁。

?關于師宜官的這一記載，往往成為此前我們討論漢代書法之時，為說明當時書法自覺且具備了不錯的社會基礎的最理直氣壯的例證。這種詮釋角度好像也得到了眾人的默許。當然，這一邏輯是合理的，解讀也沒有過度。然而，我們近些年來研究書法史的一個不太科學的苗頭是我們作為后來者，作為研究書法的專業人員非常希望把書法藝術自覺的時間推得更早一點。具體師宜官此例，他公開題壁引來的圍觀有沒有可能和他的名人效應、書寫方式、書寫場合有關系？圍觀者感興趣的是他的書法帶來的美的享受，還是這種名人公開場合進行的略帶娛樂性的行為？恐怕也不好回答。這種疑問只是筆者對于這一問題的一定程度上的質疑，無論如何，我們在這段文獻中看到的是一位著名的擅長書法的人于鬧市之中即興表演帶來的社會效應，這至少說明了東漢后期書法在社會上有了一定的接受基礎。

?目前可見文獻中，這方面記錄很多，如梁鵠，《書斷》載“魏武甚愛其書，常懸帳中，又以釘壁，以為勝宜官也”。此外還有杜林、崔瑗等人。之所以沒有一一列出，緣于本書論述中心為書法鑒藏與交易，各時期相關史料必遴選典型代表，與一般書法史的敘述思路有異。

?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56頁。

?曹文柱《魏晉南北朝史論合集》，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93頁。

?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68頁。

?馬宗霍《書林藻鑒》（卷五），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39頁。

?衛恒《四體書勢》，《書苑菁華》，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第1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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