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犬獻瑞 狗年說狗

于 淼

狗有濕草之恩。

2018年，正值雞年退位，狗年登場之際，便來說說狗。狗，亦稱犬，是人類最先豢養(yǎng)的動物之一。可以說自人類從事采集、狩獵活動開始，狗就和人類朝夕相處，并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據(jù)考古研究發(fā)現(xiàn)，在我國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中，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狗骨的遺存。通過長期的馴化飼養(yǎng)，針對狗的不同特點，人們按職能對其進行了分類，《禮記·少儀》中便提到狗有“守犬”和“田犬”之分（楊天宇《禮記譯注·少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46頁）。成書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清宮《獸譜》記載：“犬，古有三種，曰守犬、田犬、食犬。”（故宮博物院編《清宮獸譜》，故宮出版社，2014年版，第176頁）下面筆者就結(jié)合文獻資料，從守犬、田犬和食犬這三種分類出發(fā)，分享關(guān)于狗的二三事。

守犬

顧名思義，守犬擔(dān)負著守衛(wèi)家宅田園，護衛(wèi)牲畜牧群，免被盜賊、野獸侵害的職責(zé)。《太平御覽》卷九〇五引《辛氏三秦記》講述了天狗護堡的故事：“有白鹿原，周平王時白鹿出此原。原有狗枷堡，秦襄公時有天狗來。其上有賊，天狗吠而護之，一堡無患。”（永瑢、紀(jì)昀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1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22頁）《水滸傳》第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中，還曾有一段描寫武松與黃犬纏斗的文字，“（武松）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旁邊土墻里走出一只黃狗，看著武松叫。武行者看時，一只大黃狗趕著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只狗趕著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里掣出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只黃狗繞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卻起不來。”（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第426頁）因“三碗不過崗”醉打大蟲，又因“三碗不過望”醉打蔣門神的好漢武松，竟會失手于一條守戶之犬，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守犬機敏善吠，故又被稱為“吠犬”。古人利用這一特點，常將其用于兵戰(zhàn)之事。《資治通鑒》中記載，唐昭宗天復(fù)二年（902）九月，“朱全忠穿蚰蜒壕圍鳳翔，設(shè)犬鋪、鈴架以絕內(nèi)外。”注曰：“凡行軍下營，四面設(shè)犬鋪，以犬守之。敵來則群吠，使?fàn)I中知所警備。”（《資治通鑒·唐紀(j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8583頁）《舊五代史·唐書》稱：“晉高祖及蕃眾自晉安寨南門外，長百馀里，闊五十里，布以氈帳，用毛索鈴，而部伍多犬，以備警急。營中嘗有夜遁者，出則犬吠鈴動，跬步不能行焉。”（《舊五代史·唐書》，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934頁）《宋史》載：“（嘉定）十一年，金帥完顏賽不擁步騎圍城，宗政與再興合兵角敵，歷三月，大小七十馀戰(zhàn)，宗政身先士卒。金人戰(zhàn)輒敗，忿甚，周城開濠（壕），四面控兵列濠（壕）外，飛鋒鏑，以绹鈴自警，鈴響則犬吠。”（《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212頁）

今天我們通常把多管閑事的行為叫“狗拿耗子”，有趣的是，在古代確實有過以犬捕鼠的先例。《呂氏春秋·士容》中就有一則“良狗捕鼠”的故事，說齊國有個擅長相狗的人，鄰居委托他買一條能捉老鼠的狗。過了整整一年才買到，相狗的人對鄰居說：“這是一條好狗。”他的鄰居養(yǎng)了好幾年，狗卻一直不去捉老鼠。鄰居把這個情況告訴了那個相狗的人，相狗的人說：“這是條好狗，它的志向在于獵取獐、麋、豬、鹿這類野獸，而不是老鼠。想讓它捉老鼠的話，就要把它的腿束縛起來。”后來，鄰居拴住了狗的后腿，狗這才開始捉老鼠。（陸玖譯注《呂氏春秋·士容》，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950至951頁）三國時，曹操曾將丁斐比喻為“善捕鼠”的盜狗：“盜雖小損，而完我囊貯。”（《三國志·魏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89頁）由此可見，在貓被引進中原之前，捕鼠也算是守犬的“分內(nèi)之事”。

田犬

接下來我們再談?wù)勌锶Ｋ^田犬，即我們今人所說的獵犬，它的職責(zé)是幫助人們捕獲獵物。獵犬在古代社會生活中擁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和作用。漢代曾設(shè)狗監(jiān)一職，專門掌管皇家獵犬。唐代亦有狗坊，是為皇帝畜養(yǎng)獵犬的場所。《清宮獸譜》言：“惟田犬所以佐三驅(qū)而逐猛獸，其為用也大。”（《清宮獸譜》，第174頁）。而能在史籍中留下名號的，也多為此類犬，如青駁、修毫、白望、青曹等諸號。

在我們的印象中，獵犬都應(yīng)該身體健壯、高大威猛。但中國古代的獵犬多體形纖細，十分苗條，故又稱為“細犬”。《西游記》第六回中，孫悟空被太上老君的金鋼琢打中天靈后，“跌了一跤，爬將起來就跑；被二郎爺爺?shù)募毴s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西游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第75頁）。文中所言“細犬”便是二郎神的獵犬。這些獵犬最大的特點就是奔跑速度極快，且耐力好，據(jù)說它們的奔跑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60公里。

郎世寧作品

在農(nóng)業(yè)社會出現(xiàn)之前，狩獵經(jīng)濟占有相對主導(dǎo)的地位，獵犬的優(yōu)劣對于那些主要依靠狩獵謀生的人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呂氏春秋·不茍論第四·貴當(dāng)》中的一則故事就反映了這一問題：齊國有個好打獵的人，耗費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獵到野獸。他琢磨自己打不到獵物的原因是獵狗不好。想弄到一條好獵狗，但家里又窮得沒錢買。于是他就回家奮力耕作，攢夠錢后購買了一條好獵狗，從此屢屢獵到野獸，收獲也經(jīng)常超過別人，日子就好了（《呂氏春秋·不茍論第四·貴當(dāng)》，第913頁）。

我國很多少數(shù)民族也與獵犬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比如生活在東北地區(qū)的赫哲族。赫哲人是“野人”女真之一，因擅使獵犬，常用犬類幫助狩獵運輸，且六畜中唯犬最多，故清朝稱其為“使犬部”（故宮博物院編《清史圖典·太祖太宗朝》，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頁）。在冬季，赫哲人一般都要使用獵犬駕拽的雪橇作為交通工具，赫哲語稱之為“拖日氣”。這種雪橇少則套三四只犬，多則套幾十只犬，在雪原上疾行如飛，蔚為壯觀。由乾隆宮廷畫家所繪的《皇清職貢圖卷·赫哲人》一圖就是對這一習(xí)俗的具體表現(xiàn)。

至于有清一代，獵犬依靠自身獨特的優(yōu)勢，贏得了善于狩獵的滿族人的喜愛，進而形成了清人敬犬、愛犬的習(xí)俗。留存于今的清宮畫作中，不乏以獵犬為主題的佳品。其中當(dāng)以乾隆時期由郎世寧所作的設(shè)色《十駿犬圖》最為典型。該作品共十件，每幅畫作中均以肖像寫生的方式刻畫了一只體形優(yōu)美的獵犬，畫面氣勢宏大，筆法精湛，構(gòu)圖優(yōu)美，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感染力。每幅畫名即為圖中犬名，十條獵犬分別是：霜花鷂、金翅獫、墨玉璃、斑錦彪、睒星狼、雪爪盧、蒼水虬、茹黃豹、驀空鵲、蒼猊。（聶崇正主編《郎世寧全集》，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5年版，第174至182頁）。從字面看，每條獵犬的名字都具有十分強烈的藝術(shù)色彩和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這一點也反映了當(dāng)時滿族人吸納漢族傳統(tǒng)文化，追求語言文字修辭內(nèi)涵的文化特點。

食犬

最后來講講“食犬”。對于“食犬”的理解，我認為可分為兩種：

其一并非食用之犬，而是充當(dāng)祭祀宗廟的“犧牲”或與祭祀有關(guān)的牲物之用。如《禮記·曲禮》載：“凡祭宗廟之禮，牛曰‘一元大武’、豕曰‘剛鬣’……犬曰‘羹獻’”（《禮記譯注·曲禮》，第50頁）。《說文解字》中對于“獻”的解釋就是“獻，宗廟犬名羹獻，犬肥者以獻之”（《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04頁）。《周禮·大司寇》載：“大祭祀，奉犬牲。”（徐正英、常佩雨譯注《周禮·秋官司寇·大司寇》，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740頁）該篇中亦記載有“犬人”一職，職責(zé)主要掌管作“犧牲”的犬類。而且明確提出，凡是供祭祀用的犬牲，要選毛色純一的，即“牲牷”者（《周禮·秋官司寇·犬人》，第777頁）。不僅如此，古人認為狗是極具靈性的動物，在喪葬之事中，也經(jīng)常會用到狗，比如天子五種喪車中的“木車”和“素車”，就會看到以白狗皮充當(dāng)覆蓋物的犬和白狗皮制成的尾櫜（《周禮·春官宗伯·巾車》，第569頁）。同時，古人認為狗乃純陽之物，性屬金，又善守，所以用犬祭能起到消災(zāi)弭禍、攘除疫疾的作用。《史記·封禪書》中記載，秦德公在夏天入伏時進行祭祀，在雍縣的四面城門口把狗宰殺，以防止煙瘴毒氣入侵害人（韓兆琦主譯《史記·封禪書》，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60頁）。漢代民間有正月殺白犬以血題門戶的習(xí)俗，據(jù)說可以辟除不祥。在我國少數(shù)民族中，也同樣具有犬祭的風(fēng)俗，譬如遼人便有“八月八，屠白犬，于寢帳前七步瘞之，露其喙”之習(xí)（參《遼史·嘉禮》，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878頁）。

其二就是供人食用之犬。古人確有食犬之俗，《周禮·食醫(yī)》中言：“凡會膳食之宜……犬宜粱……”（《周禮·天官冢宰·食醫(yī)》，第105頁）即狗肉與粱飯搭配，味道才是最為適宜的。《禮記·月令》記載，天子在秋八月中，食物應(yīng)以麻籽和狗肉為主（《禮記譯注·月令》，第199至200頁）。在長期食用的實踐中，古人對狗肉也積累出了一些經(jīng)驗。《禮記·內(nèi)則》稱：“狗赤而股躁，臊。”（《禮記譯注·內(nèi)則》，第343至344頁）即狗的后腿內(nèi)側(cè)若無毛，而性格又暴躁，那它的肉便有腥臊氣味。通過這種方法，用以辨別狗肉質(zhì)量的優(yōu)劣。有趣的是，在宋代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次禁吃狗肉的風(fēng)波。宋人朱弁在《曲洧舊聞》中說：“（宋徽宗）崇寧初，范致虛上言：‘十二宮神，狗居戌位，為陛下本命。今京師有以屠狗為業(yè)者，宜行禁止。’因降指揮禁天下殺狗。”（《曲洧舊聞》卷七，國家圖書館藏清重印刻本）原來只因當(dāng)朝皇帝屬狗，于是屠狗、吃狗就成了禁忌。不過隨著徽宗被俘，北宋滅亡，這條禁令也就隨之取消了。

犬類忠誠穩(wěn)重的天性，恰恰與古人所強調(diào)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和倫理原則相一致，所以犬又被古人寄寓了豐厚的情感表達和文化觀念。過去臣子常用“犬馬”來自比對于君主的忠心，因此便有了諸如“犬馬之勞”“犬馬之心”的詞語。同時，對于狗的忠誠，在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也可見一斑。古人云：“馬有垂韁之義，狗有濕草之恩。”后半句所說的便是《搜神記》中一則關(guān)于義犬救主的故事。傳說三國時期有個人叫李信純，他養(yǎng)了一條狗，喚作“黑龍”。李信純特別喜歡它，無論去哪都要帶著它，吃飯也要特意分一些給它。有一天，李信純?nèi)コ峭夂染疲笞須w家途中，倒在路邊的草叢里睡著了。恰巧太守鄭瑕出城打獵，見郊野荒草繁多，就命人放火燒草。李信純躺的地方正是下風(fēng)處。狗見大火燒來，就用嘴拖拉李信純的衣服，但他一動不動。李信純躺著的地方附近剛好有條小溪，相距三五十步遠。狗就跳進溪水中，打濕身體，然后跑到李信純躺的地方，來回將自己身上的水灑在主人周圍，使主人免遭大難，保住性命。但黑龍卻因過度疲勞而累死在了主人身旁（干寶撰，黃雪晴譯注《搜神記》，崇文書局，2017年版，第268頁）。

《聊齋志異》中也有關(guān)于義犬救主的故事，言：周村有一商只人，在蕪湖經(jīng)商，賺了很多錢。他雇了一條船準(zhǔn)備回鄉(xiāng)，途中偶然搭救了一只將要被宰殺的狗，并養(yǎng)在船上。不想所雇船夫竟是強盜，欲謀財害命。歹人用氈子把商人裹住，扔到了江里。那條狗見況跳入水中，用嘴叼著毛氈，與商人一起在江中漂流，直到水淺處才停住。這只狗跑到人群處哀嚎，有好奇者跟隨狗到了淺灘處，商人才得以獲救。商人把自己遇難的事情講了一遍，有好心船夫?qū)⑺麕Щ亓耸徍５倘松洗蟀l(fā)現(xiàn)那只狗不見了，心里十分哀傷。當(dāng)商人輾轉(zhuǎn)回到周村時，忽然發(fā)現(xiàn)那條狗自己回來了，并向商人大聲嚎叫。商人喚它，它卻掉頭就跑。商人追去，狗卻奔上了一條船，并死死地咬住了一個人的小腿。商人欲上前呵斥，才發(fā)現(xiàn)原來狗咬住的就是那個強盜。

以上這些傳聞軼事我們不能辨其真?zhèn)危渲泄返撵`性與對主人的忠誠是為古人所欣賞的。

紀(jì)曉嵐《閱微草堂筆記》載：王征君載揚言：嘗宿友人蔬圃中，聞窗外人語。曰：“風(fēng)雪寒甚，可暫避入空屋。”又聞一人語曰：“后垣半圮，偷兒闌入，將奈何？食人之食，不可不事人之事。”意謂童仆之守夜者。天曉啟戶，地?zé)o人跡，惟二犬偃臥墻缺下，雪沒腹矣。（韓希明譯注《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561至562頁）

誠如文后紀(jì)昀所言：狗這種動物，不用主人趕著打著，就能守夜，從不失職，寧可忍饑受凍也留戀主人，不肯離開，天下有些人，實在是萬不能及。與二犬相比，著實令人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