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漢·阿古斯蒂：身在異鄉的自我探索

01《舞蹈的神圣小丑》（Dancing Holy Clowns）系列作品，2016@Lujan Aqusti

幾年前，阿根廷攝影師盧漢·阿古斯蒂（Lujdn Agusti）來到墨西哥，參加圖像中心（Centro de la Imagen）主辦的攝影研討會。這本是一次短暫的訪問，可沒想到的是，這位出生于阿根廷巴塔哥尼亞的攝影師從此在墨西哥安家，開啟了新生活。在這個對她來說全新的國家，她逐漸學會療愈過去心中的傷痛，還萌發出新的創作靈感，在攝影之路上不斷前行。

墨西哥不僅以其緊張的政治氛圍、豐富的視覺藝術與美食為世人所知，還擁有從阿茲特克文明到西班牙的血腥統治這段漫長而復雜的歷史，這個國度的各種宗教與文化使阿古斯蒂深深為之著迷。在她看來，對周圍環境的審視與觀察是創作靈感的來源，但在圖片中尋找及表達自己也同樣至關重要。

長期以來，阿古斯蒂對生命、死亡和信仰等話題很感興趣，尤其是有關“來世”的觀念，令她十分著迷。阿古斯蒂認為自己是個不可知論者（agnostic，指對宗教神學教條表示懷疑，但又拒絕無神論，從而主張把宗教是否存在這一類問題擱置起來的人——編者注），她說，這與母親的突然死亡有關，那時她只有十幾歲。但如今，阿古斯蒂已經逐漸學會對別人的信仰保持尊敬，因為這樣也能使她自己感到安慰。在《拯救你的靈魂》（Salva Tu Alma）系列作品中，阿古斯蒂拍攝了不同的宗教群體，比如薩滿、桑泰里亞教（非洲后裔的宗教）女祭司、巫術師和聲稱見過魔鬼的女巫。阿古斯蒂對有關“來世”問題的探尋似乎沒有盡頭。

02《舞蹈的神圣小丑》（Dancing Holy Clowns）系列作品，2016@Lujan Agusti

《舞蹈的神圣小丑》（Dancing Holy Clowns）的拍攝靈感則源自阿古斯蒂在墨西哥韋拉克魯斯州科阿特佩克的家中遇到的一件事情。“有一天，我和家人聽到附近有敲鼓的聲音。我們向窗外望去，看到一群小丑裝扮的人正向著教堂行進，他們的服裝雖然有些磨損但顏色鮮艷，我從來沒有見過此番場景。”阿古斯蒂說。隨后，她通過當地人聯系到這些小丑，花費了幾個月的時間拍攝這個項目。但直到項目拍攝完成的那一刻，阿古斯蒂才意識到，這組照片也流露出她對墨西哥這個國家的感受：乍一看，十分鮮活、多彩奇幻，實際上則顯露出墨西哥在殖民統治影響下發生的文化及宗教融合。

在阿古斯蒂的各個系列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她對傳統文化的尊重。同時，在處理照片過程中使用的手工技藝也成為她的獨特風格。她有時會給圖片上色，有時將照片縫合，有時甚至在照片上刺繡。在《舞蹈的神圣小丑》中，她將拉丁美洲超現實的古怪感拍攝出來，這些看似隨意的歡樂小丑，實際上卻揭示出一段漫長而復雜的歷史，并隱含某些宗教信息。阿古斯蒂說：“最終，這些照片呈現出我對墨西哥及其文化和宗教的看法”。

03《舞蹈的神圣小丑》（Dancing Holy Clowns）系列作品，2016@Lujan Agusti

可以說，阿古斯蒂是一名游走在墨西哥和阿根廷之間的視覺敘事者。她的作品曾在許多國際刊物上發表，如《國家地理》《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的LENS博客、《紐約時報西班牙文版》《英國攝影雜志》《VICE》和《德國人民報》等。2017年，阿古斯蒂獲得了“女性攝影+ONA”獎、露西基金會新銳藝術家獎學金和CUARTOSCURO鑄造廠獎學金，并入選Eddie AdamsT作坊，開啟“滑冰者的世界”（SkatersWoNd）項目的拍攝。她也是2016年Roberto VillagrazEFTI獎學金和ArtexArte雙年展青年新銳獎的獲得者。此外，她的作品還入選了《紐約時報作品評論》（2017年）和第17屆圖像中心（Centro de la Imagen）攝影雙年展（墨西哥，2016年）。她的著作《一堆衣服》（UnMont6n de Ropa）曾榮獲葡萄牙Encontros da Imagem書籍征集一等獎（2016年）。

維羅妮卡·桑奇斯·本科莫對話盧漢·阿古斯蒂：

在處理照片時，你會進行一些手工制作，比如上色、刺繡或縫合照片，最近還在肖像照片中加入了布料。為什么會做這樣的處理？

盧漢·阿古斯蒂：我曾在大學期間學習藝術史，并一直在做與藝術相關的各種實踐。起初，我的作品創作以兩種不同的方式進行：一方面是新聞紀實攝影;另一方面則是藝術實踐。經過漫長的探索，我逐漸將二者緊密結合在一起。在這個過程中，我也確立了自己的風格與創作方向。我對人們關于社會問題的集體認知很感興趣，并希望記錄及展示與之相關的故事，但我認為攝影有時很難反映事物的真相與內涵，所以采用了人為干預的方式，通過藝術加工來表現人們思考認知的主觀性。

04《舞蹈的神圣小丑》（Dancing Holy Clowns）系列作品，2016@Lujan Agusti

你的作品正在從紀實攝影向肖像攝影方向轉變。能否談談這個變化是如何發生的？

盧漢·阿古斯蒂：我一直都對肖像攝影十分著迷。在拍攝有關烏斯懷亞（阿根廷火地省的首府）的系列作品時，我用肖像攝影來記錄并展示那里的居民。與此同時，我拍攝了一組名為《一堆衣服》的自拍照，這是一個非常個人化的作品。在兩組作品中，我都通過肖像攝影講述故事。在項目創作過程中，我加入了許多個人化的東西，而不是僅作為旁觀者進行單純的記錄。我開始嘗試將肖像攝影與紀實攝影進行結合，把拍攝場地的東西拿回家進行拍攝，又把家里的物件擺到其他空間。

我第一次見到科特佩克的小丑時，他們正在向教堂游行。我感到很震驚，這些小丑在宗教節日中舞蹈，興高采烈、多姿多彩，但是他們的服裝卻略顯破舊，甚至讓人感到有點毛骨悚然。我想見見這些小丑，給他們拍照，談談他們帶給我的感受。經過再三思考，我決定買下他們使用的布料制作服裝和背景，用來拍攝小丑的肖像。我想制造出一種不同的氣氛，讓他們身處另一個空間，一個介于現實與虛構、美麗與恐怖、多彩與黑暗之間的地方。

你已經從阿根廷搬到墨西哥居住了很長時間。在一個新的國度生活對你的作品創作產生了哪些影響？

盧漢·阿古斯蒂：墨西哥的生活在許多方面都給我留下印記，不僅讓我走出舒適圈，也讓我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更為留意。作為一個不可知論者，居住在一片充滿宗教色彩的土地上，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刺激的體驗。在墨西哥生活，我發現自己對拉丁美洲那種“魔幻現實主義”風格十分感興趣。我的不可知論與各種強烈的信仰形成鮮明對比，這促使我不停思索。我開始以墨西哥的文化融合為核心進行研究與探索，這種融合指的是西班牙統治之前的墨西哥本土傳統文化、宗教與外來天主教之間的結合，是殖民化過程導致的結果。當然一切都在不停地變化，現在則有更多與資本主義和全球化有關的當代元素加入進來。

05《拯救你的靈魂》（Salve Tu Alma）系列作品，2015@Lujan Agusti

06《拯救你的靈魂》（Salve Tu Alma）系列作品，2015@Lujan Agusti

《舞蹈的神圣小丑》這組作品如何反映出你對墨西哥的解讀？

盧漢·阿古斯蒂：我認為這組作品詮釋了很多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有些事情曾讓我無法解脫。宗教在墨西哥的存在狀態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這對我很有吸引力，但也讓我感到害怕。每處地方、每個場所，甚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神奇經歷。這里的一切都具有強烈的宗教味道，讓我目不暇接，也無法離開。我想用這組小丑照片傳達這種感受——乍看起來多彩美麗，但其中又有些古怪，令人不解。“墨西哥融合”這個話題涵蓋了我對墨西哥文化與宗教的看法。

無論是在阿根廷、墨西哥，還是美國進行拍攝，你的項目作品總能反映出你所在區域的特點。能否談談在不同的地區生活，是否會直接影響你的創作，以及你如何圍繞一個項目持續進行拍攝？

盧漢·阿古斯蒂：我的工作周期很漫長，尤其是長期項目。當我對一個主題感興趣時，首先會去觀察，而不是直接拍攝。我會對它進行分析，有時用手機拍些照片當作“草稿”，然后試著思考某地、某人有何與眾不同之處，是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思考怎樣才能將其如實呈現，并同時保持自己的風格。在開始拍攝《舞蹈的神圣小丑》前，我也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做準備工作。

我總是試圖感受一個地方的能量，這是我與不同情境中的人物一起工作、一起玩的方式。我說“玩”，是因為當被攝人物被拍攝場地中的閃光燈、背景和其他物件包圍時，我們就與“游戲”發生了某種關聯。當我與他們達成這種共識，就能拍出很好的照片。我認為，阿根廷、墨西哥和美國這三個地方的情境截然不同，雖然我的創作過程大致相同，但由于拍攝的情境不同，結果也會不同，這對我來說是最有趣的部分。我的工作方式是相對固定的，但一切都會隨著地域的變化而變化。

07《拯救你的靈魂》（Salve Tu Alma）系列作品，2015@Lujan Agusti

08《一堆衣服》（Un Monton de Ropa）系列作品，2013@Lujan Agusti

可以談談你對生命、死亡和信仰這些問題的理解嗎？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拍攝墨西哥的文化及宗教融合發生興趣？作為一個不可知論者，你所拍攝的項目是否會讓你對自己的認知產生懷疑？

盧漢·阿古斯蒂：我是一個不可知論者，也就是說，我認為有些事情超出了人類的理解范疇，但是現有的各種解釋又都不能讓我產生認同。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母親生病去世，這使我開始追問很多問題，對很多事情也開始產生懷疑。從那時起，對這些問題的探索就成為我的愛好。我喜歡與有信仰的人一起交流，我希望了解他們的想法，感受他們對信仰的虔誠，因為我希望自己能像他們一樣思考與感受。

在墨西哥，與信仰有關的活動非常多，我認為其中最受人歡迎、最美的活動就是“亡靈節”。節日當天，人們會為已逝的親人準備一個祭壇，擺上他們生前最喜愛的食物，并整夜守候，他們相信故去的親人會回來與他們共度節日。這一切引起了我的注意，并決定著手開始拍攝。我曾對“死亡圣神”（Santa Muerte）產生興趣，它在墨西哥有很多追隨者與信徒，但不被天主教會所接納。我接觸了一些“死亡圣神”信徒，并拍攝了宗教物品。

在拍攝的過程中，我曾遇到一個女人，她說見過我已經去世的母親，并把她的樣子描述出來。這讓我的內心突然產生許多波動，甚至讓我開始有些質疑自己的信仰。這個女人說的是真的嗎？有沒有可能我的母親依舊以某種形式存在于這個星球？這段經歷對我的拍攝確實產生了一些影響，它使我的拍攝項目轉變為記錄困惑與恐懼感受的視覺日記。

09《舞蹈的神圣小丑》（Dancing Holy Clowns）系列作品，2016@Lujan Agusti

在攝影書《一堆衣服》中，你曾使用針線進行圖片處理，這種想法是如何產生的？

盧漢·阿古斯蒂：《一堆衣服》對我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作品。我處在青春期時，經常偷穿母親的衣服。她非常在意自己的衣服，如果發現被我穿過會很生氣。因此我總是偷偷把衣服拿走，用完再放回原處，從來都沒有被她發現過。母親去世后，這些衣服便失去了主人。在拍攝《一堆衣服》時，我穿著母親的衣服拍攝自己的肖像照片，并在這個過程中努力療愈心中那一道道依然開裂的傷口。

我的所有作品和想要表達的思想中都有母親的身影，這也是我的不懈追尋。《一堆衣服》系列由我自己的肖像和反復出現的布料組成。在這個作品的制作過程中，仿佛我內心深處的幾扇門被打開，同時開啟的還有我對宗教、死亡、來世等問題的關注與探索。

10《舞蹈的神圣小丑》（Dancing Holy Clowns）系列作品，2016@Lujan Agusti

你的作品是否帶有某些自傳的色彩？

盧漢·阿古斯蒂：是的，有很多。我認為如果不談論自己，以及我的愛好與探求的話，就無法更好地談論別人。雖然我講述的是墨西哥的故事，但它們在整個拉丁美洲都不斷發生。我希望用自己的聲音進行講述，告訴人們我的感受，這是我的創作方式與靈感源頭，同時也將我帶回到自己的過去、家庭、母親，以及我對來世的癡迷中。在作品拍攝過程中，所有這一切都會出現在我的腦海里，雖然有時是一團亂麻，但當我把它們整合到一起時，我會感到十分滿足，并擁有了持續拍攝下去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