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駱仰仰
她第一次覺得這份預(yù)感仿佛詛咒。不知未來如何凄苦可怖,才有膽量享受目前吧?但另一方面,她又希望那夢境早日呈現(xiàn),令她得以辨別這份情感的真假。

穆婷有一項特殊功能:她可以感知到男友分手后的情形,確切來說,是將怎樣提起她。這感知常常來臨于熱戀之時,令她十分喪氣。
第一次發(fā)生這種事,在她讀大一時。
那時她與一學長走到一起,正經(jīng)歷著每對情侶最初的 “連體嬰期”:一照見面就傻笑,40℃室溫也要十指緊扣,毫無公德心地在公共場所粘著親吻……但突然一晚,她做了個簡短的夢,畫面中的男友正收拾著碗筷,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家人的追問:“唉,人家志不在此……好好好,我那時候不是想先相處看嘛。”
她驚醒,覺得不祥。因為廚房的擺設(shè)、聲音、男友的情緒與臺詞都太過清晰。
她勸自己,一定是戀愛中女生太過患得患失,才導(dǎo)致做這種奇怪的夢。
輾轉(zhuǎn)反側(cè)很久,想拿出手機來發(fā)短信給他,最終覺得不應(yīng)無事生非,作罷了。
但那之后,她開始留心男友在人生規(guī)劃上的傾向,逐漸發(fā)覺兩人確實有較大出入:他喜隨遇而安,向往小城鎮(zhèn),希望與父母同住;自己則打定主意留在上海,因此一直拼命提升英文水平,蓄力進入外企。
起初最吸引她的那份淡泊,終究成為兩人分道揚鑣的詛咒。
在她讀大三而他大四那一年,兩人和平分手了。雖有萬般不舍:那時他們已介入對方生活,她甚至已與他的妹妹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但前路無從攜手,沒人愿意妥協(xié),分開是最佳選擇。
到了這時,她開始覺得那夢境不是無緣無故的,大概是自己在潛意識中捕捉到了戀情危機,在提醒自己謹慎。
她相信很多女性有這種超能力,白天再怎么無憂無慮,到了晚上,潛在的情緒就會冒出來,織一張網(wǎng)把自己籠罩。
直到有一天,她和前男友小妹在MSN上聊得熱絡(luò),那邊突然敲出一段話:“我媽真是對你念念不忘呢,今天說我準嫂子不如你,把我哥搞郁悶了,直接說你志向遠大和他不配對,哈哈哈!”
這位小妹與穆婷一樣,是野心派,熱愛大城市,故此堅定地站在她的這一邊。
穆婷突然心中一動,問她:“他是不是說我志不在此,還說當初與我只是想試試看?”
那邊飛快地回復(fù):“啊?你們還有聯(lián)系?”
再問:“是邊洗碗邊說的,你家廚房是黑色臺面與黑色吊柜?”
小妹疑惑了:“你們倆不會現(xiàn)在暗度陳倉呢吧?我還以為他快結(jié)婚了!”
穆婷于是知道自己所言全中。
此時距兩人分手已過去4年了,她早已有了新的生活,與一位本市貴公子走動,起初很花了些心思,目前已獲得一個正式的女友身份,頗為不易。
那時她第一次意識到:6年前,她在夢中預(yù)見了今天的場景。或者說她曾被那夢境牽引著逐漸走向分手。她覺得脊背發(fā)涼。
當晚,貴公子照例來接她,兩人進了一間日本料理店,她瞪著菜單卻沒有了食欲。
男友并未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熟練地點了幾份她愛吃的菜品。
她忍不住問他:“你相信有人會在夢中預(yù)見未來嗎?”
他大笑:“你夢見的是機器人或外星人統(tǒng)治全球,還是僅僅某位同事升職?”
她黯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奇事不會有人相信。
那晚,她與貴公子原本計劃接著參加另一場夜會,但她推說身體不適,想要回家了。
原本以為他會一起放棄出席酒場,至少送她到家,不料他猶豫了一下,說:“那你注意安全,我聚完回去找你。”
穆婷覺得心累。她擺擺手,叫他聚會完畢直接自歸自家。
“我累了,今天想早點休息。”
男友臉色微寒,但很快答:“好的,那明天聯(lián)絡(luò)。”
穆婷回到家,只覺得說不出的低落。
原以為尋到一個耀眼又具風度的男友,可親密持續(xù)至談婚論嫁,而實情是兩人已度過新鮮期,他連一絲也不愿遷就她。
她清楚,以他的家世與背景,可找到更順從的女孩子。
小鳥依人,溫順易哄,仰慕他的談吐,依賴他的錢權(quán),無論他提任何要求、做任何決策,統(tǒng)統(tǒng)都鼓掌加點頭,并不會覺得不快。
她也同樣清楚自己并不擅長那種順從。
越想越覺得茫然,找來一盒安眠藥,吞了兩粒,很快便入睡了。
夢中聽見人聲嘈雜,定睛一看,竟置身酒吧,帕燈鐳射燈穿插,人聲樂聲混雜。
她見男友就在吧臺不遠處舉杯談笑,立即想走上前去問個究竟,卻發(fā)現(xiàn)人潮擁擠,明明就在跟前卻夠他不到。
只見他舉杯一指舞池,對著好友用吼的方法正溝通:“你帶來那個穿白裙子的,叫什么?”
友人也大聲答:“黎姿,大美人同名人。”言畢又笑,“但人家有主,你就別想了。”
男友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來。
那友人又提高了嗓門:“你不是和穆婷快結(jié)婚了嗎,還不收心?”
男友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來:“我和穆婷?我們怎么會結(jié)婚?”接著目光投向舞池,燦然一笑,仰頭喝光酒,轉(zhuǎn)身放在吧臺,拍拍友人肩,便向那白裙子走去。
穆婷看得真切,忿忿中想走上前去理論,卻不料臨近舞池,一步踩空。
她驚醒過來。
如同6年前一樣清晰又詭異的夢境,但比那日的景象更長更詳細。
她記得他與友人的每一句臺詞,以及酒吧的燈光與擺設(shè)。
她靜下心來想想看:是的,他應(yīng)該抗拒和她走向婚姻,就像她起初與他交往多半是看中他的家世一樣。
她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打開燈,睡衣外裹一件大衣,趿上棉拖鞋,便出門攔車,前往今晚原定聚會的酒吧。
車子停在酒吧對面,穆婷剛走下來,只見酒吧門前一襲白裙扶著男友趔趄著閃出,兩人面上都紅光微熏,男友摟著女孩的肩不肯放,女孩明顯不快,一手架著他,一手胡亂往街中擺動,想攔下出租車來。
穆婷呆住,幾乎不敢相信剛才還在身側(cè)扮演好男友的人,此刻正假裝喝醉上下其手,騷擾一名新認識的女性。
她轉(zhuǎn)身叫師傅別走,繼而沖那白裙子大肆招手,女生并沒注意街對面的動靜。
她急了,大叫一聲:“黎姿!”
果然,那女孩立即抬頭看向她。
她指指身旁開著車門的車子,女孩會意點頭,男友也同時被她的聲音驚到,抬頭一看,陡然清醒,霎時間收了魔掌。
那晚把男友送上車,是她與貴公子所打的最后一個照面。

穆婷從此變得小心翼翼。
那奇異的夢境暫時未展現(xiàn)規(guī)律,前一次事隔 6年得到應(yīng)驗,后一次卻是當天出現(xiàn),夢境與現(xiàn)實幾乎發(fā)生在同一時間。
但夢境只映出她身邊人涼薄的一面,仿佛在嗤笑她的天真,對她說“看看他在背后怎樣說你?”
穆婷不忍心再被拆穿,干脆關(guān)閉心門,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較易掌控的事物上去——例如職場。
兩年時間,她從最低的管理層升至中高層,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愈走向高層,愈逐漸只與已婚人士打交道。也不是沒有壓力,但她謙和有禮,不怕吃虧不怕吃苦,鋒芒露得恰到好處,自然多有成功人士想為她牽線搭橋。
用老板的話說:“我們小穆,各個條件都出奇的好,個性也不壞,一直單身,顯得可疑了。”
她笑,先是說 “我把青春獻給公司。”被老板大批一頓,要她別敗壞自己名聲,到時候人人言他不近人情壓榨員工。
后來便改做“對現(xiàn)代男性已經(jīng)失望透頂,如果要發(fā)展關(guān)系,我會自小學同學中挖掘,知根知底。”
又被大家嘲笑膽小眼淺。
95年的女下屬也揶揄她:“我媽媽那儀表堂堂一板一眼黑面無私的小學班長,經(jīng)濟犯罪進了局子了,這年頭誰知人心如何變,還在迷信舊相識呢?”
但穆婷始終不敢告訴旁人她有可怕的預(yù)見能力,可以照見男人涼薄的神情。
年末返家,母親也罕見地催她尋找伴侶:“結(jié)不結(jié)婚我不干預(yù),你自己想清楚,但戀愛對象不能沒有,不談戀愛,就和不交朋友一樣會使人失去活力。”
她很慚愧,家有這等開明的老媽,還能以什么回應(yīng)?唯有鼓起勇氣來。
恰逢中學同學聚會,她遇上了當年頗有好感的男生。
兩個人平日在微信群里并不多言語,也少有互動,但到了線下,卻覺得親切,攀談起來,發(fā)覺竟在同一城市、同一區(qū)域就職。
互報了公司名,發(fā)覺不過幾條街之隔,這時已非常驚喜。他又問:“你住在哪一小區(qū)?”
她報上名來,他驚呼:“啊,我們在同一小區(qū)!”
可不是,她在一期,他在四期,所隔不過5分鐘路程。
再沒意愿的人,這時也提起興趣來了,況且她面對的是早年暗戀的男士。
兩個人馬上熱絡(luò)起來,回到上海同樣見縫插針地走動,幾乎在一個月之內(nèi)便升級了關(guān)系,相互與自己的同事介紹:這是我的男(女)朋友。
連同事也笑:“原來是心屬舊相識了,怪不得拒絕諸多人的牽線。”
不是不甜蜜,但她覺得頭頂似懸有利劍,不知那惡劣的預(yù)感畫面何時卷土重來,非常不安。
她第一次覺得這份預(yù)感仿佛詛咒。不知未來如何凄苦可怖,才有膽量享受目前吧?但另一方面,她又希望那夢境早日呈現(xiàn),令她得以辨別這份情感的真假。
男友并不知道她一面享受戀愛,一面惴惴不安等待夢境的到來,反而按部就班地規(guī)劃著兩人未來。
深秋時候,他來幫她安裝新購入的空氣凈化器。突然說:“濾芯三個月就要更換,呼吸成本簡直高昂,不如造福兩個人比較劃算。”
她沒聽懂他的意思,只說:“但我不喜歡和同事合住。”
他只好挑明:“我的意思是,我們已在同一小區(qū),來來往往的輪流過夜,不如住在一起。”
她沉吟片刻:“那樣是可以省下一份房租,但我擔心要打理兩個人的生活有困難。”
她已不是當年一心嫁入本市富二代家中的女孩,經(jīng)濟實力日漸雄厚,面對另一半,也能坦然表達意愿了。
不料他大笑,說:“那么我來打理兩人生活,你見過我的個人生活境況,煮飯整理均不在話下,打掃我不擅長,但愿雇傭鐘點工解決,比多支出一份昂貴的房租劃算太多。”
她只得說好。不料他又接著說:“那么好,我明日就帶你會見家長。”
她嚇了一跳:“明天?你的家長住在本市?”
他點頭:“是的,中學時轉(zhuǎn)學,是因為家長來滬創(chuàng)業(yè),后來企業(yè)發(fā)展良好,父母把昔日優(yōu)秀的校友都拉來入伙,公司人員整齊,也不強求我加入,我上班處離家遠,兩年前便單獨出來租住。”
穆婷的腦殼仿佛突然間被拼湊接通似的,憶起 N年前有人提過,他的家長自行創(chuàng)業(yè),廣受詬病,所創(chuàng)品牌名稱十分滑稽。
怪不得她總覺得本市一知名品牌耳熟,并不是因為那名字太過無厘頭,而是因為它曾出現(xiàn)在當年的小鎮(zhèn)閑話之中。
穆婷的心沉下去。
幾年前她試圖打撈這樣條件的一位公子,費盡心機相識相處,如今卻日漸清醒,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配得上什么樣子的人家。要進入他父母法眼,談何容易。
但她不能在面上露怯,反而佯裝鎮(zhèn)定地點點頭,任他安排與家長的會面。盡管她心中明白,此一會面并非易事,甚至可能成為兩人分離的導(dǎo)火索。但不去試試怎能死心?
她勸慰自己:橫豎都看他的態(tài)度,他若夠堅定,最壞不過斷失經(jīng)濟援助;他若不堅定,只當提前給自己上過一課,盡早抽身便是,無關(guān)運氣。
但就在當晚,她終于迎來了那個夢:夢境相當短暫,只見他站在雙親面前,低頭說:“穆婷,她從來不是我所想找的那種女孩。”
煙藍色的地板,歐式的枝節(jié)扭轉(zhuǎn)的白色吊燈,他的父母落坐的是米色的皮椅,一切場景都如前兩次般清晰,穆婷醒過來,覺得太陽穴處是濕濕的,用手一抹,有淚流入兩鬢。
第二天,男友神采飛揚地來接她,她懨懨地,看著他的臉,卻說不出回絕的話來。
也罷也罷,隨他走一遭,讓他明白父母的阻力之強勁足以令他低頭,免得落個我任性分手的名聲。
穆婷咬咬牙隨他上車,一道向著他父母的住處駛?cè)ァ?/p>
果然,他的父母不曾出門迎接,他牽她走入大門,手心漸漸出汗。
與夢境中一模一樣的前廳、走廊、座椅、地板、吊燈一一映入眼簾。穆婷覺得眼框酸得脹痛,幾乎想要閉上眼等待行刑。
然而廚房傳來叮哐聲,一中年女士與男士快步走出,女士大叫:“呀!不是說好 10點鐘到嗎,怎么提前這么多,我們正手忙腳亂斬蝦綁蟹!快坐快坐!”
邊說邊在圍裙上抹手,兩人雙雙走向皮椅坐下,身體前傾,似端詳來客,及等兒子的發(fā)言。
男友并未放開穆婷的手,也未坐下,反而越握越緊。而她只覺得一時不能反應(yīng)。
中年男人大笑一聲:“怎么覺得和你這些年自己描述的標準全不相像呢?”
男友低下頭來撓了一下,害羞地答:“穆婷她,從來不是我說想找的那種女孩——但遇到她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定的標準,是因生氣少年暗戀她而不得,故意條條都揀著相反的去說。”
穆婷瞪圓雙眼,但還是落下一顆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