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像個孩子

馬欣妍

推開病房的門，外婆正端坐在床頭。冬日午后的陽光溫暖而不張揚，映射到外婆的臉上，靜謐而安好。

“媽，該喝下午茶了。”媽媽端著托盤向外婆走過去，把茶杯圈進她的手中。外婆滿頭被斜陽染成金絲的白發，因這個動作而緩緩涌動，在臉上投下了一片紛亂的光影。我看著外婆緩緩抬起茶杯，小口地抿著茶，動作猶似從前，只是眼神中缺少了些許神采，臉上多出了一份漠然。

“好好照顧外婆。她現在的智商已經跟一個幼兒無異，別鬧著她。”媽媽換上了白大褂，去準備下一個病人的手術。外婆，就只能交給我了。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面對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曾經的外婆優雅而美麗。夏日，她總喜歡坐在紫藤花架下，給我念席慕容的詩：

千年之后

你在臺上熱烈地描摹著我們的草原

我卻在黑暗的臺下淚落如雨……

外婆曾是一個文藝青年，即便當上了外婆，仍是與書為伴，攜詩而行。夏夜納涼，外婆總是喜歡靠在躺椅上，握著我的手，凝視著院子里的紫藤蘿，喃喃地吟誦著“原本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或是“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我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句子，但能感受到她的優雅和知性。而現在的她，目光空洞，表情呆板，舉止像個幼稚的孩子，這些，深深地扯痛了我的心。

我推外婆去食堂吃飯。她坐在輪椅上，涎水從嘴角滴下，連成了線。我給她布菜，她卻木木地坐著不動，眼睛盯著盤子里的蝦發呆。我拿起飯勺給她喂飯，一口一口，她很乖，像個孩子一般，飯來張口，囫圇咽下;下一勺來了，又機械地張開口……她曾經那么清亮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灰，看人時，眼神也完全失去了焦距。

回病房的路上，她又流下涎水，我停住，蹲下身為她輕輕擦去，她突然抓過我的手：“囡囡，蝦，吃。”她把手伸向我，掌心里竟然是一只油膩膩的蝦。她笑著，像個得意的孩子。原來她依然記得我，記得那個在她身邊長大、總是惦記美食的吃貨。

縱然她的世界已一片混沌，縱然她已退回孩子的心性，縱然她已回到最初的簡單，她依然認得她的囡囡。縱然她的記憶已完全被格式化，我還是她記憶硬盤里最深的儲存。我淚流滿面，從她手中接過那只蝦，狼吞虎咽般地和著淚吃下……

夕陽將金光鍍滿她的全身，晚風將她的銀發吹亂。我久久地蹲在她的身前，久久地凝視她的臉，每一道褶皺里，都深藏著我無法讀懂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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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以深情的筆觸，描寫了自己照顧患病外婆的一段經歷。老年癡呆是老年人大腦退化的疾病，最典型的癥狀便是智力下降，以至于接近幼兒的智商。但是這種病人往往有一個怪癖，就是對自己特別牽掛的人會銘刻于心，衣食住行都會想著對方。而他們做出的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舉動，正是內心深處強烈的、永不消退的愛的體現。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