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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第19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完美落下帷幕,包括音樂會、舞劇、戲劇戲曲、展覽等在內的45場精彩紛呈的演出,為觀眾帶來了震撼人心的視聽盛宴,可謂好戲連臺,令人目不暇接。其中,本屆藝術節的揭幕作品、由上海愛樂樂團和上海歌劇院聯袂演出的交響合唱《啟航》的主創,可謂是歷年來藝術節開幕式中最年輕的。這部作品由90后青年作曲家龔天鵬創作,看著主人公的照片,一張略顯孩子氣的圓臉上帶著些許羞澀的笑容,再看看他為開幕式所寫的第九交響曲的主題:用交響樂與合唱的恢宏氣勢,譜寫1921年中國共產黨在上海誕生的偉大篇章,抒發新時代年輕人的家國情懷。
90后的九部交響曲
采訪伊始,我問龔天鵬:“請問26歲的你用音樂書寫96歲的黨,會不會駕馭不了這么宏大的主題?”龔天鵬一臉認真地說:“五四運動、中共建黨這些事件的主人公許多當時都是20歲出頭的年輕人,我相信同樣年輕的自己可以捕捉到他們的精神。歷史是屬于所有人的,跟年齡沒有關系,我更愿意把這部作品看成是一次當代‘90后和上世紀‘90后的隔空對話?!?/p>
為了這次“對話”,龔天鵬用了兩個多月時間,跑遍了廣州辛亥革命紀念館、嘉興南湖、北京魯迅故居,并三次踏訪上?!耙淮蟆边z址,盡可能捕捉歷史的足跡,以當下青年的心境感受革命志士的情懷。“哪怕是在南湖的船頭站一站,在魯迅故居門口任思緒飛馳,都讓我的心更加貼近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革命志士們的所思所想?!?/p>
為讓當代觀眾的心貼近那個時代的情感,龔天鵬還在作品中收集了許多現已逐漸消失在上海弄堂的市井之聲:走街串巷磨刀剪的吆喝聲、自行車鈴的響聲、碼頭工人響亮的號子……這部總時長約65分鐘的交響合唱匯聚了指揮湯沐海、男中音歌唱家廖昌永、男高音歌唱家韓蓬、女高音歌唱家許蕾等一眾重量級音樂家,而龔天鵬在寫歌詞時,更特意選用了許多愛國先烈書寫革命情懷的詩文,比如李大釗寫于1916年的《青春》、鄧中夏寫于1921年的《五一紀念歌》等等,這些元素的匯總,讓人在未欣賞之前就對這部不走尋常路的主旋律作品充滿了期待。
別看龔天鵬是個不折不扣的90后,但他的音樂生涯起步很早:5歲開始學琴,9歲考進朱利亞音樂學院,13歲壓軸朱利亞音樂學院100周年慶典,被寄予厚望,代表著古典音樂的傳承和未來。然而天才少年的成長之路亦是大開大合、不破不立,這顆演奏界的新星選擇在16歲那年終止鋼琴家之路轉而學習作曲,也經歷了絕大多數同齡人無法想象的艱難和波折。
如今,他是專業作曲家,有穩定的創作環境和演出機會——每年至少創作一部交響樂作品,并在當年成為樂團音樂季重點推出的曲目,這是很多資深作曲家都難以達到的創作狀態。
交響樂不是西方的而是全人類的
對于22歲成為上海愛樂樂團駐團作曲家,龔天鵬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機遇放在全世界古典樂壇也很少見,但作為一個自小離家,在美國度過大部分求學歲月的國際化音樂人,他更認為這樣的機遇出現在上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時代的必然:“西方的古典音樂太成熟了,觀眾聽慣了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和勃拉姆斯,為什么要去聽一個現代人寫的新作品呢?但在中國古典音樂才剛剛起步,正處在一個百家爭鳴的階段,它的包容度遠遠大于西方,而作曲家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去用自己的作品填補這個空缺?!?/p>
龔天鵬給上海愛樂樂團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他時而創作出如第五、第九這樣大氣磅礴的交響樂,時而創作出中提琴協奏曲《麥田里的守望者》和《第六交響曲》,后者是與小說相對應的對青春期的自我剖白。“我15歲那年,將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從學校帶回家,反復讀了十多遍。16歲的高中生霍爾頓·考爾菲德被學校開除,一個人在紐約游蕩,遇見各式各樣的人,青春期男孩的內心世界在紙上坦露無遺。沒有一本小說離我這么近,霍爾頓和我心里的痛苦和困惑非常相似。”談及創作靈感,龔天鵬表示那是一種靈魂的契合。
然而,塞林格禁止對《麥田里的守望者》進行一切視覺形式的改編,因為他明白要把這部描繪內心世界的小說搬上舞臺,必然會破壞它本來的樣子。不過這難不倒機靈的龔天鵬,他可以用音樂去表現,因為音樂是抽象的,它超越了所有視覺的表達,足以做到百分百還原塞林格想要表達的內心世界的豐富。
而《第六交響曲》則是龔天鵬版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他通過接觸的人和留存的物件,一點一點拼接起自己青春期的記憶碎片。比起《第五交響曲》的宏大敘事,《第六交響曲》更自我、更感性、更充滿戲劇張力,雖然是自傳式的,但用他的話說“生活就是音樂”。如果和龔天鵬足夠熟悉,甚至可以感受到這部自傳式的《第六交響曲》,是把一個神童的成長史擺在我們面前:經歷了與外部世界的硝煙與冷戰,經歷了內心的苦悶與掙扎,他更加篤定地走在自己選擇的那條路上,并未流于平庸,仍舊保持鋒芒,只是懂得了用更成熟的方式與這個世界相處。
如果說那些恢宏甚至沉重的主旋律作品用交響樂來承載再合適不過,那么那些充滿糾結的小情緒甚至是孩子氣的青春主題也用上如此高大上的音樂形式會不會有些小題大做?
面對這個問題,龔天鵬有自己的看法,他說:“很多人認為交響樂是嚴肅的、宏大的,這都是因為人們只看到了交響樂的形式——復雜的建制、龐大的樂團,但這些都只是形式,在我心里交響樂的內容是遠遠重于形式的?!敝劣谑裁词莾热??他一言以蔽之:“交響樂就是時代的記錄者,交響樂的創作應該體現時代精神,而什么是時代精神?除了回望歷史與眺望未來,一個時代年輕人的喜怒哀樂、夢想與幻滅,難道不都是這個時代的精神內核嗎?”而交響樂除了應該記錄下那些“大”,更應該記錄下那些“小”,這才是讓交響樂這種音樂形式永葆生命力的方式,而不是死守那些過時的形式。
繼而,龔天鵬又說:“我們國內大部分從事交響樂創作的作曲家都把交響樂放在了一個過于神圣的位置,比如他們大多不屑于為電影、電視甚至動畫片、游戲去創作一部交響樂,認為交響樂沾染了商業就是褻瀆。但縱觀國際上的創作生態,在美國好萊塢大片的配樂常常就是非常有名的作曲家操刀的,并且絲毫無損于作品的高品質,而我們的鄰居日本,大家都很熟悉的宮崎駿的動畫片就常常使用久石讓專門為其創作的交響樂作品作為配樂,這些配樂被單獨拿出來舉行的交響樂演奏會更是廣受歡迎。所以,并不是高雅藝術就要曲高和寡,優美動聽與偉大作品并不矛盾?!?/p>
事實上,在龔天鵬看來優美動聽根本就是偉大作品的必要條件,“如今我們都在說要普及交響樂、普及古典音樂,我認為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在他看來,所謂的普及和傳播都是多此一舉,更無須降低門檻來吸引群眾,只要作曲家用自己的眼睛觀察這個時代,用自己的音符記錄自己的心聲,那么寫出來的交響樂就是這個時代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好作品。
寫主旋律是寫心里話
無須諱言,主旋律創作對大部分作曲家而言更像是種任務,但龔天鵬對此并無思想包袱:“主旋律作品或是其他,音樂歸根到底就是寫人,從樸素嚴謹的歷史人文角度入手,寫出自己內心想說的話,想對同胞、對祖國說的話,就是我的創作方向?!倍邶徧禊i看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任何時代都有現實意義,每個人都是改變國家的元素之一,當下青年亦不該遺忘歷史置身事外,“這就是我這部交響作品想要記錄的時代精神?!饼徧禊i說道。
著名音樂學家、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楊燕迪這樣評價《啟航》:“龔天鵬的音樂寫作呈大開大合的氣派,他充分調動各類不同聲部人聲色彩的資源,并以非常熟練的技藝把控交響樂隊,既作為敘述主角又承擔人聲幫襯的豐沛能量。這部作品的一大特色是好聽而暢達的音樂流動,幾乎每一樂章都有輪廓鮮明而又氣息悠長的如歌主題旋律,這種當代嚴肅音樂中日益少見的品質。我們希望他在今后的創作道路上,對音樂的現代性、個人性與民族性等藝術命題,通過自己在重大創作上的繼續實踐,做出進一步的思考和回應,他還非常年輕,極具青春才華,潛力無限?!?/p>
文末,我想摘錄龔天鵬在微信上發的一段話:“《啟航》演出是成功的,但我內心是痛苦的、自責的、憂郁的。我幻想了多少天和我的文學策劃、詞作者毛時安先生一起攜手謝幕的場景,卻因為一時的疏忽或者說被掌聲沖昏了頭腦得意忘形,使得為這個作品嘔心瀝血、賜予這個作品文學靈魂、完全公益勞動的老人家未能和我一起上臺接受大家的致敬,為此,我現在毫無心情做任何其他事情。盡管大家都知道是毛先生的詞,但作為主創的一半靈魂未能和大家見面,我作為一個晚生,居然都沒有做到捍衛他的基本尊嚴,我只想讓大家知道:沒有你毛先生,就沒有《啟航》!”讀完這段話,我真為這個時代有這樣的年輕音樂家而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