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送我過三峽

撰文_方鳳燕

這座中國最年輕的縣城建在山腰上，一條筆直的主干道上面有一條街，下面也有一條街，就這樣三條街連同街上的所有建筑構成了整個縣城。正是4月里極好的艷陽天，遠處的山腰上踩著云，馬路仿佛一直延伸到云端。回想從宜昌一路駛來，沿路一邊高山峭壁，一邊綠水急流，每隔幾百米就是一個隧道，心下默然，三峽大壩的壩區選址秭歸果真具有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

車子穩穩停在路邊，傅師傅帶我們去吃飯。臨街的一棟小飯館，上到二樓，點了幾道家常菜，一個魚火鍋。酒精爐的火焰將鍋里的食材迅速加熱，伴著食物的溫度，從舌尖到指尖都熾熱起來。靠江吃江，吃在宜昌或是秭歸，魚是避開不了的一道美味。短短兩天，我吃了三頓魚火鍋。

傅師傅提醒我到了的時候，我恍惚了一下，像忽然從夢中醒來。車子緩緩駛進小城，我有點不敢相信，心里的遠方，就這樣抵達。在我的概念里，秭歸是出現和存在于詩詞歌賦中的地名。譬如『秭歸城邑昔曾過，舊識無人奈老何』，譬如『苦無酒解愁成陣，又附蘭橈向秭歸』。只是，和詩人王周的苦悶心境不同，在這明媚的季節里，我是帶著如橘花般芬芳的心情踏上秭歸的土地的。

大美新三峽（攝影_魏啟揚）

攝影_陳健

午后過分溫暖的陽光讓人有點眩暈。來不及找個陰涼的地方小憩一下或者回味一番江鮮海鮮孰更鮮，比陽光更熱情的傅師傅已輕車熟路將我們帶到了屈原故里。看過三峽大壩的人，大多也會選擇再來看一看屈原祠。不同于頭戴花環身披絲巾到點拍照的旅游團大媽們的到此一游，我來這里，更像是赴一個冥冥之中的約定。

身為一個湖北人，沒有來過屈原故里，心里總覺得有一種缺憾。學生時代背《離騷》，透過那些文字，去想象和感受屈子的理想、遭遇、痛苦和哀愁。后來讀《屈原列傳》，心里更是感謝司馬遷，從浩浩湯湯的歷史長河，從亙古不息的汨羅江中，打撈起這位中國“第一詩人”，他用1200多字讓后人記住了那個時代的巨擘和不屈的脊梁。我懷念那個時代，懷念那時的歸州，也很懷念書中的三峽，今天的我想吟誦著“素湍綠潭，回清倒影”在“懸泉瀑布，飛漱其間”的青山綠水間暢游三峽和秭歸。記憶有時沒有承載，因為事不關己，有時又有承載，因為涉身其中。據聽來的故事，秭歸曾經有一個鴨子潭，潭里生活著一種特別漂亮的水母，叫桃花水母，每到春天桃花盛開的時節，它們就會開始出現，游動的時候一張一合，通體淺粉透明，張開的時候就像盛開的桃花花瓣，閉合的時候就像含苞待放的花蕾。據說它們是昭君出塞的見證，當年它們是桃花，因為舍不得昭君，順江一路跟隨了三天三夜，昭君最終琵琶一揮，讓它們回去，于是就留在了鴨子潭，變成了桃花水母。許多美麗的東西，最后都跟隨屈原一起沉入了江底。

屈原故里看三峽大壩（攝影_陳健）

時光帶走了一些東西，也必然會留下一些東西。比如『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的秀麗不復再見，『高峽出平湖』的壯闊卻近在眼見。

懷念那個時代，并不代表我就不熱愛現在這個時代。一個時代的到來就標志著另一個時代的結束，一個奇跡的創造就是另一些奇跡的滅亡，輪回交替，生生不息。無須惋惜，也無須歌頌，時光帶走了一些東西，也必然會留下一些東西。比如“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的秀麗不復再見，“高峽出平湖”的壯闊卻近在眼見，舉世矚目的三峽水利樞紐工程，讓更多地方用上了便宜的電，讓工業更加現代化，也讓世界知道了這個地方。比如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在名篇《橘頌》里露臉的秭歸臍橙，它們喝著長江水，甜過初戀。比如讓歷代文人士子朝誦夜吟的屈原，今天，一個民族以節日的形式紀念他。

攝影_王罡

屈原祠里，那些暫對游人關閉的緊閉著的大門，里面是工作人員忙碌的身影，端午未到，他們已在忙著籌備、布展，為著一年一度的端午大祭。在秭歸，從來都是端午比年大。每年端午節清晨，秭歸的人們都會早早來到長江兩岸。每條龍舟，都豎起一根寫有“魂兮歸來”的招魂幡，在當地最有名的歌師的帶領下，跟著黃龍船次第而行。歌師以催人淚下的哭腔哭唱《招魂曲》，歌師每唱一句，艄公和岸上的百姓都要在鑼鼓點兒上應和一句：“嘿，嗒喲！”其音聲震峽江，遏云止水，直入云霄。一個人與一個節日、一種民俗關系如此之緊密，中國歷史上唯此一人。屈原出生成長的秭歸，盛產橘子。每到4、5月份，橘花盛開，芬芳怡人。這小小的橘花，承載了屈原少時對世間一切美好的寄托，并最終影響他的一生。少年的屈原沒有留下太多的文字記載，當他二十歲從秭歸走向郢城的時候，已經是長身玉面、通今博古、滿腹理想的才俊。后來的后來，故事大家都已知曉。在被放逐的歲月里，我們很難想象屈原是用怎樣的心情踏過故國的每一寸土地，穿過每一條河流。最后他終是無法與污濁的楚國權貴共生，選擇重歸他熱愛的這灣江水。這灣江水，流淌了2300年。在秭歸舊地，三峽大壩已經淹沒了舊時的繁華，尋找屈子遺骸的龍舟，綴滿了歡歌笑語，投入江中的粽子，成了傳統美食。只有屈原的詩文，還靜靜地躺在石刻里，任君翻看、思索。離開屈原祠大廳的時候，我沒有虔誠跪拜，只與面容清苦的屈子雕像對看了許久。

每次出行，都是匆匆，我能留給秭歸的時間，不過半天。初次相識，卻像是久別重逢。如同一尾流入大海的小魚，看著他鄉的風景，聽著似是而非的方言，居然心底升騰出一股熟絡感。我是秭歸的一個過客，秭歸之于我，卻像一個心靈故鄉。離鄉之際，我沒有愁緒，只是將思緒飄遠，想象著那些三峽老移民，他們是不是也像傅師傅一樣，臉上的一道道皺紋，像這灣流淌了2300年的江灘，一褶一褶的都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午后的江風和陽光一樣黏稠熱烈，一江之隔的三峽大壩，幾艘船來來往往，在江面流連。東風送我過三峽，而我心心念的，卻是秭歸的一顆粽子——文化的盛宴無須山珍海味，一顆粽子就已足夠。

TIPS

1. 世界最大的水力發電工程三峽大壩就在秭歸，從宜昌到秭歸的路上就能清楚地看見大壩；

2. 三峽大壩旅游風景區對所有人開放，不收門票，但到了景區內需要花35元乘坐旅游大巴；

3. 三峽工程完工后，水位升至175米，秭歸舊城和屈原祠都被淹沒，如今的秭歸縣城和屈原故里都是搬遷后新建而成。

攝影_王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