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心儀
從26歲開始,他被四處驅逐,卻一路寫下《共產黨宣言》《資本論》,所到之處火種四起
1865年,47歲的馬克思寫下了自白。他略帶愉悅地總結說。自己喜愛男人的“剛強”、女人的“柔弱”、一般人的“淳樸”;喜愛的花是“瑞香”,喜愛的顏色是“紅色”,喜愛的名字是“勞拉”與“燕妮”。在“您對幸福的理解”這一欄,他頓了頓筆尖,一筆一畫地寫下了“斗爭”這個詞。
馬克思的整個盛年時期。都是這樣度過的——為幸福,而斗爭;因斗爭,而幸福。這種特殊的精神世界的飽滿和愉悅,伴隨著世俗生活的浪跡與流亡。在歐洲地圖上,我們可以為他畫出一條清晰的“幸福曲線”——25歲,出萊茵。向西抵達法國巴黎;26歲,出巴黎,向北到達比利時布魯塞爾;29歲,出布魯塞爾,平行向東回到德國,居于科隆;31歲,出科隆,向西折返,經巴黎,再北上,定居英國倫敦,并終老于此。
1845年1月11日,與猛烈抨擊普魯士政府的《前進報》有關的人在同一天接到了離開法國的命令,其中就包括馬克思,這是他第一次被驅逐。
回顧在這個國際大都市的15個月。馬克思并未虛度。盡管《德法年鑒》只發行了一期合刊就停辦了,但他開始著手系統地研究政治經濟學。他還在巴黎結識了許多新朋友:比如大詩人海涅,成了馬克思相差20歲的忘年交;比如社會活動家蒲魯東、巴枯寧等,都是社會主義史上的著名人物;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與恩格斯的會面。
早在1842年,比馬克思小兩歲且與他是萊茵省老鄉的恩格斯就曾去拜訪過擔任《萊茵報》主編的馬克思,但馬克思“冷淡地會見了恩格斯”。因為他誤以為恩格斯是自己反對的團體的一員。在巴黎,他們在法蘭西劇院旁的一家咖啡館里再會時,驚訝地發現,兩人在一切重大問題上的觀點都不謀而合,“共同的工作從此開始”。
接到驅逐令后,馬克思和一名記者先行離開,目的地是相對自由的比利時布魯塞爾。一路上,兩人放聲歌唱,互相鼓舞。這樣的歡歌灑落在布魯塞爾的每一個角落。馬克思的朋友曾這樣同憶一次旅行:“我們瘋了一樣地玩,馬克思、魏特林、馬克思的妻弟和我深夜打牌,魏特林第一個困了。第二天,我們用想象中的最愉快的方式四處漫步。”
工作也是愉快的。馬克思定屆布魯塞爾不久,恩格斯搬到了他的隔壁。兩人為了研究英國,作了6個星期的旅行,其間深入研讀了經濟學文獻。多年后,恩格斯仍記得曼徹斯特的圖書館里,座位上方的彩色玻璃,“陽光始終充足”。結束旅行后,兩人開始合著《德意志意識形態》。他們并未止于書齋,在英國旅行時就與那里的工人領袖建立了聯系。回到布魯塞爾后,他們創立了共產主義通訊委員會,這是馬克思第一次政治實踐的嘗試。
志同道合者常與馬克思在一家咖啡館聚會,商討工人運動的策略。如今這座建筑的外墻上懸掛著銘牌:“馬克思自1845年2月至1848年3月住在布魯塞爾。他曾跟德意志工人協會和民主協會一起在這里歡度1847-1848年的新年之夜。”
1847年2月,“正義者同盟”代表從倫敦到布魯塞爾邀請馬克思和恩格斯加入他們,因為同盟準備接受他們的觀點。馬克思和恩格斯欣然同意。
4個月后,“正義者同盟”在倫敦召開第一次代表大會,正式更名為“共產主義者同盟”,成為一個地跨西歐7個國家的國際主義工人政治組織。馬克思因為經濟拮據缺席了這次大會,但他與恩格斯提出的“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口號,代替了同盟的舊口號“人人皆兄弟”。
1847年11月,馬克思終于得以出席在倫敦召開的第二次代表大會。29歲的馬克思,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無論是他棱角分明的外貌、敏銳的目光,還是邏輯嚴密的演說、充滿思辨的言談。在這次大會上,馬克思和恩格斯被委以重任——盡快寫出一份新的綱領。
回到布魯塞爾后。各種各樣的社會活動讓馬克思無暇分身。不過好在,他手頭有恩格斯寫好的一份草稿。這份草稿的題目是《共產主義原理》,由25個問答組成。但恩格斯親自寫信給馬克思,請他“最好是拋棄那種教義問答形式”。恩格斯認為,把共產主義作為一個世界歷史現象表現出來的宣言,應當是一部永垂不朽的作品,而不是一本供瀏覽的論戰性小冊子。
在同盟的極力催促下,馬克思終于坐回了書齋,開始寫作。他把草稿的名字改為《共產黨宣言》。1848年1月下旬,《共產黨宣言》的手稿寄往倫敦,由倫敦主教路利物浦街46號的一個小小的印刷廠承擔印制。經過排印、校對,這部劃時代的著作在法國二月革命爆發前夕出版了。那一句句直指歷史真相的話語,成為工人們的思想武器:
“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自由民和奴隸、貴族和平民、領主和農奴、行會師傅和幫工,一句話,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始終處于相互對立的地位,進行不斷的、有時隱蔽,有時公開的斗爭,而每一次斗爭的結局都是整個社會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爭的各階級同歸于盡。”
“中間等級的下層,即小工業家、小商人和小食利者,手工業者和農民——所有這些階級都降落到無產階級的隊伍里來了,有的是因為他們的小資本不足以經營大工業,經不起較大的資本家的競爭;有的是因為他們的手藝已經被新的生產方式弄得不值錢了。無產階級就是這樣從居民的所有階級中得到補充的。”
“資產階級無意中造成而又無力抵抗的工業的進步,使工人們通過結社而達到的革命聯合代替了他們由于競爭而造成的分散狀態……它首先生產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
正如恩格斯的預言,未滿30歲的馬克思,寫出了一部永垂不朽的著作。“這本23頁的德文小冊子,不僅標志著馬克思主義的誕生,還從根本上改變了資本主義一統天下的格局。”鐘君評價道。

1848年2月,比利時政府懷疑馬克思把從母親那里繼承的6000法郎——這相當于他之前三年收入的總和——資助給了革命運動,要求他立即離開。就在同一天,馬克思收到了一封來自巴黎的、撤銷先前驅逐令的回信。于是,他干脆回了巴黎。
這座被二月革命點燃的城市,三色旗、紅旗裝點在每個角落。馬克思到達巴黎的當天,就加入了一個政治性俱樂部,并很快因為演說而聞名。當時。同盟的許多成員已前往德國各地,隨身都帶著《共產黨宣言》及由馬克思本人闡述的《共產主義在德國的要求》。革命的火種四散開來。馬克思決定重回德國,到戰斗一線去。
1848年6月1日,世界上第一份馬克思主義報紙一《新萊茵報》在科隆出版,馬克思擔任主編。報紙創建后,資金成了最大的困難。原計劃籌集3萬塔勒,最后卻只籌到1.3萬塔勒。馬克思不得不捐出了相當數目的錢。但他最大的作用,顯然不在金錢支持,而在一篇篇文辭犀利的社論。
《新萊茵報》猛烈抨擊以國王為首的反動勢力。在激烈的斗爭中,馬克思兩次走上了被告席——1849年2月7日,被指控侮辱和誹謗國家權力代表;次日,又因煽動叛亂罪再次被推上法庭。第一次指控是因為在1848年7月5日的《新萊茵報》上發表《逮捕》一文,抗議警察無禮,而第二次指控是因為號召人民抗稅。
面前高坐著法官和陪審員、背后是眾多前來旁聽的市民。馬克思毫無畏懼。他援引《拿破侖法典》為自己進行辯護,將法庭發言變成了一場歷史唯物主義講座。“不管新的國民議會選擇什么樣的新道路,必然的結果只能是:不是革命的完全勝利,就是新的勝利的革命!也許,革命的勝利只有在反革命完成之后才有可能。”奇跡發生了,同情資產階級革命的法官和陪審員被馬克思的演說打動,不僅宣布他無罪,還感謝他富有啟發意義的陳述。馬克思在民眾的歡呼中凱旋。
但法庭上的勝利未能改善《新萊茵報》的處境。馬克思接到勒令,4小時之內離開普魯士。1849年5月19日,《新萊茵報》用紅色字體印發了最后一期報紙。在首頁上,刊登了革命詩人弗萊里格拉特豪邁的告別詩:“別了,但不是永別/他們消滅不了我們的精神,弟兄們/當鐘聲一響,生命復臨/我將立即披甲返程!”
1850年1月1日,《卡爾·馬克思主編的(新萊茵報·政治經濟評論)召股啟事》在倫敦刊登。《新萊茵報》的戰士們已“披甲返程”,又聚集在倫敦。
倫敦,是馬克思流亡生活的終點,也是《資本論》誕生的地方。


初到倫敦時,馬克思一家沒有固定收入,連可以送去典當的東西都沒有。馬克思寫道:“因為外衣進了當鋪,我不能再出門,因為不讓賒賬,我不能再吃肉。”“醫生,我過去不能請,現在也不能請,因為我沒有買藥的錢。家里吃的都是面包和土豆,今天是否能夠弄到這些,還成問題。”
馬克思與燕妮一再生病。大人尚且如此,更何況孩子。這一時期,馬克思有4個孩子不幸夭折。在寫給恩格斯的信中,他痛苦地說:“親愛的孩子曾使家中充滿生氣,是家中的靈魂,他死后,家中完全空虛了、冷清了。簡直無法形容,我們怎能沒有這個孩子。我已遭受過各種不幸,但只有現在,我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不幸。”
恩格斯也要離開馬克思——不是雪上加霜,而是為了有能力雪中送炭。1850年11月,恩格斯做出了一個重大抉擇:回到曼徹斯特,回到他所深惡痛絕的“鬼商業”,進入他父親和別人合辦的企業去當職員。這一去就是20年。但這20年,他沒有一刻遠離馬克思的生活。馬克思不僅每年都去曼徹斯特看望恩格斯,而且兩人保持了極其頻繁的通信,平均每隔一天就會寄一次信。燕妮回憶道:“卡爾聽到盼望已久的郵遞員的敲門聲,高興得不得了。‘這一定是弗雷德里克——兩英鎊得救了!——他提高嗓門說。”
數年間,恩格斯給馬克思的錢超過了他給自己的花費。直至1869年7月,在自己和馬克思一家今后的生活都能得到保障的情況下,恩格斯才終于退出了“鬼商業”,并于次年9月移居倫敦,在馬克思住所附近安了家。
“總有人借恩格斯的經濟援助來指責馬克思無能,但他們不清楚,馬克思這一生不是沒有機會過上富裕的生活,只是他放棄了這些機會。馬克思出生于較富裕的律師家庭,燕妮更是貴族出身,兩人還有不少土豪親戚,大名鼎鼎的飛利浦公司就是馬克思的姨母姨父創辦的。光是遺產繼承與親友饋贈,就是一筆不菲的財產,更何況馬克思還有許多稿費收入。但只要事業需要,他都毫不猶豫地把這些錢捐獻出去。在倫敦的頭幾年窘迫到這種境地,就是因為馬克思為了償還《新萊茵報》的債務,耗盡了家財。”鐘君說。
定居倫敦后,大英博物館成了馬克思每天必去的地方。每天從早9點到晚7點,他都在這里看資料,做摘要,寫著作。他研究得最多的是經濟學。此時,恩格斯不僅是“老板”——付錢給馬克思,也是助手——提供在資本主義工廠里的實踐經驗,更是監工——督促馬克思盡快完成著作。
1866年11月,漫長的寫作終于進入沖刺階段。馬克思把第一卷的部分手稿寄給了出版商,名為《資本論》。第二年的4月2日,馬克思寫信給恩格斯,用一種盡量平淡的口氣說:“現在已經寫好了。”然而有趣的是,不知是由于太激動還是太勞累,他把落款的日期寫成了“3月27日”。恩格斯馬上回信大呼“烏拉(萬歲)!”并且寄來35英鎊。
1867年9月,《資本論》第一卷在漢堡出版。
“從1843年開始,馬克思就致力于經濟學的研究,并在這條道路上走了20多年,最后走到了《資本論》這個巔峰。《資本論》可以說是馬克思畢生研究的智慧成果,是其理論的百科全書。如果說《共產黨宣言》代表著馬克思找到了自己的對手,那么《資本論》就是他對對手做出的最致命一擊。他用唯物史觀這把手術刀,把資本主義社會解剖在世人面前,令其無所遁形。”陳培永說。
馬克思曾希望《資本論》的后兩卷盡快出版,但直到他離世,也未能實現。恩格斯從馬克思留下的大批內容艱深、字跡難辨的遺稿中。整理出了《資本論》的第二卷《資本的流通過程》和第三卷《資本主義生產的總過程》。恩格斯去世后,后人又把馬克思手稿中關于剩余價值理論的部分編輯出版,作為《資本論》的第四卷。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斗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
1871年,巴黎工人階級面對普魯士大軍壓境,憤然起義,推翻了軟弱的資產階級臨時政府,于當年3月建立了第一個真正的無產階級政權——巴黎公社。鮑狄埃用詩句記錄下了工人階級的創舉,而共產主義者狄蓋特于1888年為這些詩句譜上了曲,從此,《國際歌》在全世界傳唱開來。
幾乎在鮑狄埃的詩完成的同時,馬克思也在倫敦完成了為巴黎公社寫的宣言《法蘭西內戰》:
“巴黎公社自然要為法國一切大工業中心做榜樣。只要公社制度在巴黎以及次一級的各中心城市確立起來,那么,在外省,舊的中央集權政府就也得讓位給生產者的自治政府。”
“工人階級充分認識到自己的歷史使命,滿懷完成這種使命的英勇決心,所以他們能夠笑對那些搖筆桿子的文明人中之文明人的粗野謾罵。笑對好心腸的資產階級空論家的訓誡。”
“斗爭定會一次又一次地爆發,規模也將越來越大,最終誰將取得勝利——是少數占有者還是絕大多數勞動者——那非常清楚。法國工人階級還只是整個現代無產階級的先鋒隊。”
是宣言亦是悼詞,是贊歌亦是悲歌。巴黎公社僅存在72天就失敗了。這一失敗沒有令馬克思感到意外。從起義的第一天起,馬克思就抓住每一個機會向法國來的人詢問巴黎的情況,想盡辦法和巴黎公社的一些領導人接上頭。
對巴黎公社了解得越多,馬克思越憂心。4月6日,他在一封信中寫道:“看來巴黎人是要失敗的。這是他們的過錯,但這種過錯實際上是由于他們過分老實而造成的。”馬克思所說的“老實”,是指公社“過于誠實”,太輕信、太軟弱,不愿打內戰,不愿向臨時政府殘余勢力所在的凡爾賽進軍。
“巴黎公社的建立是馬克思主義第一次從理論變成現實。馬克思甚至在給公社的信中提出過很多意見。可惜當時雙方的通信沒有保存下來,否則我們就可以更多地了解馬克思關于巴黎公社的具體指導意見。不過,《法蘭西內戰》作為‘歷來論述巴黎公社的全部浩瀚文獻中最卓越的作品被留下來了。”鐘君說。
兩個月內,《法蘭西內戰》出了三版。工人們閱讀它,資產階級政府仇視它,而馬克思受到了緊密監視。他并不驚慌,在寫給朋友的信中仍用幽默的筆觸表達出歡悅的滋味:“(它)引起了一片瘋狂的叫囂,而我目前榮幸地成了倫敦受誹謗最多、受威脅最大的人。在度過20年單調的沼澤地的田園生活之后,這的確是很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