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她們做遺址講解、跑馬拉松、重制邊關古茶、推廣應急教育,撫慰汶川人內心深處的傷
這是另一種重建故事,主人公是4個住在汶川的女人:堅守震中遺址10年的講解員、帶著殘疾女兒尋找幸福的母親、重制邊關古茶的手藝人、推廣應急教育的外來客。
她們的重建,與鋼筋水泥無關,與馬路隧道無關,與抗震房屋也無關。
她們的重建,與愛相關。
汶川縣映秀鎮前有一條國道,往西走是四姑娘山,往北走是黃龍、九寨,但凡來阿壩州旅游的人都得在鎮上停下來吃頓飯。所以地震前,映秀鎮上飯館多,旅游商品店多,被稱為阿壩州的“小香港”。映秀灣、華能太平驛等水電站帶來了許多常住劇民,雖然是山區,可每到晚上依然是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當然,這都是地震前的事兒了。
“算算2008年都過去10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想到地震,會哭,我表弟和侄女都被埋在漩口中學的廢墟下面。”身穿少數民族服裝,漩口中學地震遺址講解員連華玉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這10年,我覺得自己變得太多了。”
地震前。連華玉在旅游購物中心上班,專門接待日本團和韓國團。“那時我特別小女人,每天早上要給老公熱牛奶、煮鵪鵓蛋,在外面,別人一說我我就哭。現在,我已經成了女漢子。很多人說我太強悍了,沒辦法,都是被時間推著變的。”
連華玉的丈夫馬偉是在地震中死里逃生的。當時,馬偉被震到馬路上保住一命,與他一起避難的人全部葬身亂石。那個場景給他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令他變得特別躁郁。地震結束后的一年多里,馬偉總說活著了無生趣,然后就開始暴怒、動粗,經常對連華玉大喊:“我要掐死你,整死你,把你丟到遇難者公墓里埋了!”到了晚上夜深人靜。他又在板房里一直說對不起,說自己控制不了,太難受了。地震后一兩年,是連華玉最艱難的時間。
“我老公以前性格特別好,下雨時我沒帶傘,他會特地帶傘來接我,脫下衣服給我披著。”地震后馬偉突然間變了一個人,連華玉想離婚的心都有了。“但我心里知道,我絕不能放棄他,我們是經歷過生離死別的患難夫妻,他活著比什么都重要.他還能陪著我啊!我只有一個信念:人在,就什么都在。”
連華玉去咨詢心理志愿者,慢慢學著開導丈夫:每天吃完飯帶他散散步,他發火時努力安慰他。2009年的“5·12”后不久,連華玉第一次給丈夫過生日。她對他說:“今天不是你30歲的生日,是你1歲的生日,我們讓人生重新開始好不好?”夫妻倆瞬間覺得,那是真正意義上的重生。第二年,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地震后,連華玉有了一個新工作,一千就是10年。2008年底,汶川的游客突然增多,政府就組織5個村的10個年輕人,專門給游客義務講解。“我們說的是感恩講解,在汶川的救災、重建過程中,我們受到了太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支持和鼓勵。”當時,連華玉也很想找點事做,脫離胡思亂想的狀態,也許忙起來就好了。
培訓了幾個月后,2009年。第一批講解員正式上崗講解。那時人特別多,太陽又大,連華玉就帶著隊從鎮這一邊講到那一邊,講地震的發生、傷亡的情況、救助的過程,講一次哭一次。游客看到她哭也接受不了,一個個哭得更厲害。后來,連華玉就學著把情緒壓住,避開那些傷心的話題,游客問家里怎么樣,她就說:“好!一切都好!”
做講解多年,經常會遇到心理上的不適。游客會直截了當問:“你家里怎樣?死了多少人?”還有人在遺址里嬉笑打鬧,甚至口出狂言。這兩年又多了個現象,一些人結束參觀時停車,看到耍收停車費,就會說:“我們當年捐了那么多錢,你們現在收我們停車費?”遇到這些情況,講解員們心里很是憋屈,甚至憤怒。
所以,10年來,講解隊伍人來人往,堅持到底的竟然只剩下了連華玉一個人。她有時也想放棄,但當有游客對她說“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了解到這些”的時候,覺得一切又是值得的了。
“一直以來,我有許多想表達的東西在我的講解里。我想科普地震,漩口中學遺址體現了各強度震波對建筑產生的影響;我能在講解中告訴大家重要的應急知識;我想展現生命和親情的重要性,房子塌了可以再建,錢沒了可以再賺,沒有什么比生命更值得珍惜……”連華玉說,“我還想告訴大家我們國家的強大與團結。今天的映秀。所有房子都是8級抗震,輕鋼結構的,如果沒有全國人民的幫助,對口省市的援建,這一切都不可能完成。”
如今馬偉也很支持妻子的工作,他說這是銘記和療傷最好的方式。自從連華玉從事這個職業,馬偉就成了“家庭主夫”,做飯、帶孩子、洗衣服.基本上都是他。最近他笑說,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妻子煮的鵪鶉蛋了。
這兩年,映秀鎮的發展越來越好,做講解的鎮民也越來越多了。但連華玉一直堅持一個講解的原則,就是不要過于渲染,過于夸張,過于悲情。“用10年時間為悲痛畫上句號,足夠了。不要再哭泣了,不要再停滯不前了,繼續前進吧。我們應該過上更好的生活給大家看。這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逝去的親人。”
前年,連華玉給一群廣東游客講解,后來其中一人就特地帶著12歲的兒子再來參觀,那孩子聽完后說:“生命太珍貴了。”她想,這就是在映秀做講解最重要的成就。
余琴10年前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2008年大地震,余琴在廢墟中爬起來,滿身是血。那一天,她失去了丈夫,她女兒失去了一條手臂。這條丟失的手臂在女兒心里埋下一顆定時炸彈,小學時沒有爆炸,初中時沒有爆炸,到了高中。爆炸了。
去年,剛上高中的女兒放假回家,把自己悶在被子里哭,說:“我不想上學了。”余琴怎么問她也不說話。最后,女兒把門一關,拒絕溝通。無奈之下,余琴只能通過微信和她交流。
女兒在微信中告訴余琴。高中人多,不管去食堂還是操場,總有人在背后說:“你看她沒有手?”青春期中的女孩哪兒受得了這些?余琴給她請心理醫生,讓親戚陪她聊天,調整了好久。“每個年齡都會遇到問題,所以內心必須強大,不要被別人的一句話打倒。”余琴說。
話雖如此,但余琴心里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非常強大了:她戰勝了地震、戰勝了死亡、戰勝了殘疾。地震時,女兒和另外一名同學被老師張米亞用雙臂護住,3個人被埋27個小時。她帶著同學們一起唱歌,互相鼓勵,最后被救出時,張米亞老師犧牲了,女兒的左手壞死,需要截肢。那時在成都醫院換藥。紗布全部黏在她傷口上,用酒精泡才能撕下來,鉆心地疼。“這些她都挺過來了。真的很了不起。”
可余琴卻沒有挺住。震后三年里,她有幾次覺得堅持不下去了。身為母親,她要在醫院照顧女兒;身為映秀小學老師,她要回到學校幫助重建,安撫家長和學生。以前她從沒吃過這些苦,一直依靠家里、依靠愛人,瞬間要獨自面對生離死別和女兒殘疾,常常在下班后崩潰大哭。
一天,余琴在病房門口,聽見女兒和其他小朋友聊天:“幸好老天爺把媽媽留給了我,不然我就真成孤兒了。”一聽到這句話。余琴震撼了、慚愧了,她下定決心要保護自己,好好活下去,她說:“我要守護我的女兒。”
余琴努力調節自己的狀態。她去找志愿者醫生做心理輔導,聽張靚穎的歌發泄情緒。那時候她最喜歡聽《如果愛下去》,聽完就大哭一場,哭完就舒服了。有人和她說跑步是很好的辦法。她就嘗試了一下,1公里也跑不完。跑步中,余琴認識了一群馬拉松隊友,在他們的帶領下,她慢慢地從1公里跑到7公里,最后跑到了20多公里。他們不僅堅持運動,還經常組織活動。愛運動的人特別積極陽光,跟他們在一起,余琴慢慢敞開了心扉。
余琴堅持跑步有兩個原因,一是疏解郁悶,二是強身健體。“我必須要身體健康。才能陪女兒更久。”
“但我知道,我不能溺愛女兒。以后的路,她總要自己去走。我必須讓她學會生活的本領。”女兒有繪畫興趣,就讓她好好學,希望她將來至少能開個設計小店;余琴買了一個專門的洗衣盆,里面嵌著搓衣板,讓女兒學著自己洗衣服;還有洗澡、穿衣,都得學。女兒總是完成得很好。“我曾經勸她不要買系鞋帶的鞋,她偏不,她不停練,最后竟然練成了單手系鞋帶。”那時候,女兒的堅強是余琴生活的動力。
地震過去兩年后,余琴遇到了新的愛情。一名云南的軍人在報紙上看到了她和女兒的照片,竟然跑到成都來找母女倆。軍人說:報紙上余琴的眼睛打動了他。那就是一見鐘情。“可那時的我真的又丑又沒精神。”余琴笑著對記者說,“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坐三輪車,講好價,三輪車師傅說5塊錢,下車時他看到師傅有條腿殘疾,給了10塊錢說不用找了。我覺得他是個很善良的人,值得依靠。”
交往了兩年,他向她求婚。男方是沒結過婚的軍人,而余琴是個單親媽媽,一個在云南,一個在四川。余琴說:“我以為我們不可能的。沒想到他竟然通過各種努力調到了成都。成功那天,他對我說:這下沒有理由拒絕了吧?”
現在,余琴的家庭有4名成員:爸爸、媽媽、姐姐、弟弟。弟弟7歲,長得很高,總是爭著幫姐姐提東西。“我們說好了,以后,弟弟一定要好好照顧姐姐。”
如今,余琴已經可以跑半馬了。她一直記得第一次跑都江堰全國搖滾馬拉松,跑了5公里就堅持不住了,突然身邊伙伴跟她說,再堅持一下。再跑5公里……就這樣走走跑跑,沒想到跑完了全程。對她而言,震后10年何嘗不是這樣,有時候跑得很累,有時候上氣不接下氣。但總有志愿者、好心人、家人的鼓勵,讓她堅持到底。
“10年過去,我依然會在看到地震照片時流淚,依然不敢同到映秀小學坍塌的原址,但同時,我也學會了繼續前進。”
±生土長的映秀人在震后經歷了艱難而堅強的10年,也有一些人,他們并未親身經歷過汶川地震,卻在震后的時光里給這片土地帶來了生機。
2012年3月,劉渠波和丈夫蔣維明穿過長長的隧道,來到了汶川映秀。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多那么長的隧道,感覺像進了黑洞。天還下著雨。下車時心情像天色一樣陰郁。
那時的映秀鎮,剛剛重建不久,鎮民大部分沒有回遷。遠處的山上還是白色的巖石,植被也沒完全恢復,感覺隨時有泥石流的危險。鎮子上風特別大,吹得劉渠波頭疼,她心想:來這,應該不是個好選擇。
來映秀的起因是汶川大地震,當時,蔣維明的父親在青城山避暑,差一點被砸,被好心人救出才得以安全到家。從此,夫妻倆就懷著一顆心,想同饋好心人、回饋汶川。后來,劉渠波聽說重建中的映秀想恢復茶馬文化,便決定來映秀重制古茶:映秀自古有漢族與藏族、羌族、回族等民族交錯屆住,茶文化歷史悠久,西路邊茶就是其中代表。
原本,夫妻倆的茶園在雅安蒙頂山,如今到了映秀,一切就得重新開始了。劉渠波知道這是個內心有傷的小鎮,人心的復蘇遠遠趕不上房子的重筑,她從來不會去詢問鎮民們身上的故事。
制荼需要茶葉,就得向鎮上的老鄉采購,但過了很久也沒有人來,山上的茶樹依然稀稀拉拉……有一天,劉渠波茶館來了一位朱大娘.84歲。她說看到茶館里在做荼,就跑去幾里地遠的山上采茶來。大娘采的茶不是很標準,葉子太長。質量不太好,但劉渠波都會額外給她錢,因為“敬佩她的勤勞與執著”。劉渠波茶館一開始實驗的幾號荼,原料都是朱大娘的葉子。
最初的9個月,劉渠波夫婦白天在制作實驗茶,晚上就招呼鎮民來茶館喝免費的功夫茶,教大家荼文化、泡茶技巧等等。等課上完了,鎮民走了,他們就會繼續翻閱古籍、資料,希望能找到西路邊茶的制作古法。閑暇的日子,他們還會走遍映秀茶山,尋找年長的師傅學習制茶工藝,不斷改進制茶方法。
也許,茶的確是可以拉近人與人之間距離的東西。漸漸地,這座小鎮的回遷民越來越多,茶館的喝茶人、聽荼人越來越多,給劉渠波送茶葉的茶農也越來越多。他們騎著車從山上下來,用四川話問著:“要收茶不?”然后拿來一堆不算上乘的葉子。劉渠波夫婦就教鎮民采茶的標準和方法,等到他們下次再來,采來的葉子就越來越好。茶館里制作的茶葉也越來越好。
去年,89歲的朱大娘去世了,她直到88歲時還在幫劉渠波采茶。每次,她的茶葉合格的不多。但劉渠波夫婦都會單獨制作,留著自己喝。到今天,整個鎮上已經有170多戶鎮民給茶館送茶。他們因為采茶平均一年可以增加1.5萬元收入。
今年2月,習近平總書記來映秀考察,來到劉渠波夫婦的制茶坊,這對制茶手藝人對總書記說:“映秀把茶馬文化恢復了。”
2015年,潘皓第一次來到映秀,感到了生命的可貴。“好像每個鎮民看起來都很幸福,但實際上我不敢問他們,在他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那時候潘皓已經是母親了,當她聽到映秀小學校長為了搶救學生一夜白頭的故事時,心里特別揪心、難受。“當時我就想我要做點事兒,為映秀做點真正有用、而不僅僅只是抖情懷的事兒。”
潘皓是學安全教育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在映秀推廣應急教育。“為什么地震時老師只能救出3個學生?為什么一個幼兒園有那么多孩子遇難?這一切,都是應急教育缺乏的原因。”在潘皓看來,經歷過“5·12”大地震的汶川。在應急教育上依然不夠完善。
佐證這個觀點的是她招收的老師。在方案得到政府批準后。潘皓在映秀建起了汶川城市應急體驗中心。由于需耍教職員工,潘皓就在汶川當地招老師。“這些老師很多畢業于成都、都江堰的師專,親身經歷過2008年那場地震,卻都不愿意去回想這件事,因此,他們對于應急沒有任何概念。”
為了培訓這些老師,潘皓和幾個同伴自己制作教材,策劃課程;為了推廣應急教育,她存汶川的兩所學校開課,設置了許多新穎的情景模擬課程。“比如,教學生如何在戶外用有限工具發出SOS求救信號。”潘皓說,這些項目,很大一部分是自己在“吃老本”運營。
為了在映秀做應急教育,潘皓把映秀當作了家。把北京的家當作客棧。“兒子快兩歲了,我基本沒怎么管過他,很愧疚。”
最近。潘皓的應急體驗中心正在舉行“汶川地震十年展”。她找了一個名氣很大的策展公司,希望展覽主題是“進”,“要展現出汶川這10年真正進步、前進的方向”。但最后,策展公司給出的依然是那些2008年大地震時吸引眼球的,戲劇化的圖片和影像。潘皓拒絕了這個方案:“我不要悲痛的東西。”
真正的強者應該化悲痛為力量,化悲痛為智慧。潘皓舉了兩個例子。去年,茂縣泥石流,一整個村莊都沒了;上個月,汶川兩次泥石流,安全撤離沒有一人傷亡。這就是悲痛之后人們思考得來的進步。
潘皓的努力與付出,也得到了映秀人的認可。如今汶川縣或者阿壩州開安全相關的會議,她總以映秀鎮代表的身份參加。前兩天,她的車出現問題。停在了高速公路邊上。之后來了倆警察,特別親切地說:“你不就是體驗中心的嗎?我老看你在村子里走!”那一刻,潘皓覺得自己成了真正的新 映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