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馮至之女馮姚平為父親編選了一本詩集,題為《悲歡的形體》,不久前出版。選入的內容,是馮至每個創作階段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從書的第一頁看到最后一頁,如同穿越馮至的一生,陪他一起走過“又甜又苦的詩的旅程”。
馮至1905年出生于直隸(今河北省)一個敗落的鹽商之家。18歲時,他考入北京大學攻讀德文。當時正是新文學生機勃勃的時代,大學期間馮至就開始發表新詩,成為文學社團沉鐘社的代表人物。畢業后他留學德國,學成回國,又先后執教于同濟大學、西南聯大、北京大學,新中國成立后當過北大西語系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兼創作、翻譯、學術于一身,在文學界堪稱巨擘。
都說詩人風流浪漫、倜儻狂狷,馮至卻是例外。回顧他的詩作,是從略帶唯美的青春走向知性哲思。
上世紀20年代,馮至沉潛而低調。直到魯迅在1935年回顧新文學時,出人意料地推馮至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他這才廣為人知。那時他的詩作幽婉清麗。“我的寂寞是一條蛇,靜靜地沒有言語……它把你的夢境銜來了,像一只緋紅的花朵。”這首抒情小詩,即使名為《蛇》,也不讓人覺得悚懼。
留學、回國,又恰逢戰亂,顛沛流離,詩壇再次現身時,馮至已非少年。他拿出了人生中的代表作《十四行集》。十四行是西方詩歌中格律最為嚴謹的詩體,馮至之前的中國新詩人也曾嘗試運用,但都不大成功,當時不少人認定:不可能也不應該把十四行體移植到中國。馮至在形式上挑戰了不可能。
內容上更是意義悠遠。中國現代詩自產生那天,就與傳統詩作聯系又區分。大家都在這條路上艱難嘗試。新詩的開創者胡適先生提倡以詩說理;學院派的詩人如卞之琳喜歡以科學入詩;馮至則給詩中帶來了哲思。他就像自己在德國所“師從”的歌德、里爾克那樣,在十四行詩中把“詩”與“思”結合了起來,呈現出一個廣大的空間,平原、山川、道路、城市,沉思的詩人身在其中。
朱自清曾專門寫過一篇《詩與哲理》,談馮至是“在日常的境界里體味出精微的哲理的詩人”,比從大自然體味哲理更進一步。聞一多說新詩都像青年,而馮至的詩卻像中年。
生活中的馮至,也并不總是凝神沉思,他和夫人姚可崑(音同昆)琴瑟合鳴,感情甚篤。他會寫日記記柴米油鹽,在寫給摯友楊晦的信中也會抱怨人生:“忍耐與工作。大半做人要從這里做起吧!”
《悲歡的形體》一書的導讀,由詩人黃燦然撰寫。他寫道:在文學中,真正的前輩就如一顆顆明星,在思緒的暗夜中閃閃發光……他不斷成熟和不斷變化;他有深刻的思想性;他把后輩引向其他重要作家和更廣闊的脈絡……這里說的“他”,就是馮至。當代詩人王家新說,馮至是一位“向善”的詩人。的確,和一同經歷過山河破碎、革命立新的同代人相比,馮至的詩歌里少了點尖銳的、爆發的東西。可他在心里裝下了宇宙與人生。《十四行集》最后一首中,馮至說自己這些詩的功能,有如瓶子給“泛濫無形的水”以定型,有如旗子給“把不住的事體”以把握。讓過去的悲歡凝結成不動的形體,讓往日的舊夢化作隕石一片,也許正是因為這是任何時代人們靈魂深處都要觸碰的所在,所以直到如今也能撥動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