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格之貓

顧明珠

我們眼中所見一只蟬或一片樹葉，但實際上是一組臉譜、一對搭檔、一個合伙騙人的團伙、甚或一支軍隊……誠如我要說的賦格之貓。他的名字是伏格莫特。他深深地改變了我對“認識”的觀念：他的記憶在我腦中格外鮮明，哪怕時隔多年我也可以講述關于這只貓的種種細節在A大學，伏格莫特的故事，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都或多或少聽過。完整的或者只言片語；有的確鑿無誤，有的半真半假，有的則是完全的訛傳，但不管聽到的故事是多少真假，他們肯定都知道，伏格莫特代表著一只神奇的貓。即便不知道伏格莫特這個名字，但也一定知道，賦格之貓，這只奇幻之貓。

這只貓屬于A大學一位藝術學教授，獨身一人、以貓為伴的老教授。個性低調的教授對貓給自己帶來的名氣頗感不適，重視自己生活的隱私和安靜的他不允許慕名而來的人到自己家里看那只神奇的貓。這樣一來，流言之中，這神秘的貓就愈發神秘。

可是對于我們這些學生，他是一個不吝分享自己生活的人。在他的課上他給我們講關于他神秘的貓的事，但他所講的永遠都是貓砂、貓爪抓壞的流蘇和撕碎的麻雀翅膀。這樣的瑣事他講得越多，這貓就越發撲朔迷離。不過每隔幾天他會挑幾位欣賞的學生去他的家里——學術指導，喝茶吃飯，抑或是閑聊天。對于好奇的學生來說，這是看看那只貓的好機會。

下面我要講講這只貓的神奇之處。我有幸去過教授的家中，細細地看過那只貓。

對于當時的我，一個剛見到他（一只公貓）的人來說，他有些與眾不同但并不很奇特。普通的貓的外形，全身黑色，除了尾巴，尾巴是潔白的。他的眼神很怯懦，四腳似乎是要縮在一起，尾巴不和諧地動來動去，宛如要和四肢打架。他有些躁動，但有時又似乎很害羞——整體缺乏協調性，但這不是真正讓人稱奇的地方。

這只貓的顏色是會改變的。在看過他的同學的敘述中，這只貓的模樣不同，因為每天都在變化。我第一次去看到貓有潔白的尾巴。而幾天后去教授家的同學卻看到他的后腿也是白色的，不僅僅是尾巴。于是下一次我再去教授家的時候，這只貓是一半黑一半白了，前半部是純黑，后半部是潔白。接著白色再繼續蔓延，黑色漸漸退去。這并不是換毛，沒有褪下來的毛，是貓毛完全地變色。這樣的變化每天都在進行。到滿月的那一天，這貓就完全是一只白貓。等隔一天之后他尾巴的末端的毛色又變為黑色，于是黑色卷土重來，擴大它的面積。而在新月的那一天，他又是一只漆黑的、完全的黑貓。

每一天這只貓的配色都不同，但永遠都只有黑白兩色，其中一種顏色的面積在擴大，另一種在縮小。教授把他取了名字叫“琴鍵”。實際上，這只貓每天變化的不僅僅是毛色。通過觀察我們發現，白色部分和黑色部分的肢體運動總是很不協調。在黑色的前腿蜷縮著的時候，白色的后腿總是會不時地抽搐、蹬踏。而在貓要開始行走的時刻，卻會出現后腿不配合的情況。當貓的脖頸成為黑白的分界，這種不協調最為強烈，他的頭會費力地轉來轉去，四肢則不停踩踏空氣。當貓的頭呈現黑白兩色時，這只貓就進入一種混沌的狀態，仿佛夢游一樣地走來走去，四處沖撞，直到白色或黑色單獨地占滿整個頭顱。在這貓完全是黑色的時候，他變得很安靜，甚至有些疲憊萎靡。而白色占據他的肢體的時候，他精力旺盛，十分狂躁，叫聲也更大。

同學們都對這貓有極大的興趣，驚嘆于他的神奇，不僅僅因為他可以變色，而且這變化竟然有著規律和內在邏輯。學生們會談論、猜測，毫無根據地分析、爭論。A大醫學系的老師和學生曾向教授請求對貓開展醫學研究——但被教授拒絕了。教授愛他的貓，他把他當作自己生活不可缺少的伴侶，不會隨便交給外人處置。

教授告訴我們這只貓在十年前的夏天曾游蕩于他家附近，對身邊事物處處留心的教授發現他的不尋常之處，出于某種別樣的情感他把這只貓帶回家作為寵物。也自那時起，校園內就開始出現謠言。這些關于貓的謠言實際上在表達人的恐懼。那些言之鑿鑿的判斷則顯示了對未知的自卑感。各種捕風捉影的信息人人津津樂道。這就仿佛是通過陰翳去描繪梧桐，借助水花去推理鱒魚，企圖憑三個音歸納李斯特。目前來說，對貓最了解的人是教授，因為他清楚自己一無所知。而其他的人卻樂此不疲地對貓大發宏論，同時他們也承認這貓當世罕見——我們憑借有限的能力，也許會看到模糊的燭光，對稱圖案的一半和完整的碎片，但是我們永遠無法看透神秘，而賦格之貓就是神秘。

至于賦格之貓和伏格莫特這兩個名字的來歷另有一段故事。我得提到一位 A 大的同學。我們叫他 Lion。他長相俊美富有活力，同時還是個挺有領導力的學生，就像漂亮威嚴的獅子。同學們和老師都喜歡他。教授尤其喜歡他。他們很熟，甚至我們都以為教授在他入學之前就認識他。去教授家喝茶吃飯的同學中常常有他。教授給他很多學業上的幫助，有時單獨找他聊天，也會給他一些信。Lion也很親近教授，以及教授的貓。他多次去看貓。他可以把那只貓抱在懷里，即便那只貓在不自覺地抽搐、抓撓，他也能安然地抱著他。他喜歡觀察貓，陪伴貓，希望能參透這只貓的奧秘。教授也默許這位學生對愛貓的親近。

在一次課上，Lion就給貓取了名字。

那是音樂鑒賞課。Lion在演奏聽到一半的時候突然站起來：“對啊，是賦格！”

同學們以為他在說音樂，實際上他說的是貓。

“是那只貓。教授您的那只貓是賦格。”

他解釋了他的想法——教授的貓實際上是兩只貓共同構成的，就像音樂里賦格曲旋律的互相追逐一樣，這一黑一白兩只貓是互相追逐的，在這貓的身體里。因此貓的毛色總在變化——比如黑色向前，白色就緊跟在后。直到白色完全占據身體，接著黑色又出現。這樣的過程周而復始。這其實就是一種顏色在追另一種顏色，是一只貓在追另一只貓。不過我們沒辦法確定是黑貓在追白貓還是相反。不同顏色的肢體分屬于不同的兩只貓，所以常常會互不協調甚至互相沖突。這樣的沖突有時甚至表現在貓的性情上。畢竟這是兩只貓，從毛色，到肢體，到性格，完全不同的兩只貓。

這未免是一種過于激進的想法，不過教授很感興趣。把愛貓（原名叫“琴鍵”）稱為賦格之貓他并沒有異議。學生們又造了一個名字——伏格莫特。來自于布爾加科夫筆下的神奇黑貓別格莫特，“賦格（fugue）”和“別格莫特”組成的一個新詞，從此學生便稱那只貓為伏格莫特。

這僅僅是對伏格莫特奇異之處的原因的一個大膽猜測。相較于其他的風言風語，這個猜測難以置信，以至于我們幾乎都要相信。教授他自己也曾做過多方面的研究——對自己的那只貓。作為一位博學者，他翻閱過諸多資料，這些資料涉及醫學、歷史甚至神秘學。不管是歸咎于疾病還是自然生長，他從未放棄給他的貓一個足以證明其合理性的解釋。這個解釋他已找了很久，時間越長也就越難找。他目前還無法給出一個答案。

教授邀請Lion加入自己對于伏格莫特的研究。就像教授自己一樣，他們花了很多時間研讀古老的文獻，那些文獻用早于其之前就衰落的語言寫就。他們互相交流彼此的看法，有的可以用語言表達，有的只能靠彼此意會。在課堂上他們就有足夠的默契，Lion回答教授的問題時教授贊許地凝視他的眼睛。那種眼神包括但不僅僅有一種父親般的慈愛——那雙眼睛仿佛引起了教授的某些遐想。

而這樣的日子結束于Lion罹患精神疾病住進A大的醫院。那是類似于精神分裂的疾病。由于病理復雜，并沒有很好的治療方法。他突然就成了病人的，沒有任何別人可知的緣由。A大的醫學院接收了這位本校學生，病人便在校內療養。

病人性情多變，常常語無倫次，也常常沉思靜默。他會自言自語和大喊大叫，仿佛自己同自己爭吵。他開始展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的行為舉止與性格情緒。肢體行為和精神狀態的反常不時發生又不時地停止。這樣的病給他帶來撕裂的痛苦。

教授給他心愛的學生安排病房，帶給他禮物、書籍和生活用品，也會叮囑醫生關于他的治療。教授是一位博學者，對于精神醫學也頗有研究。他給主治醫生提了很多有效的治療建議。

他每隔一段時間會帶幾位同學去看望病人。病人穿著灰白相間的病號服，心情時好時壞，聲音時而低沉時而高亢。我們看到他渾濁的眼睛的時候，他眼睛里充滿了那些我們看不清楚的東西。清醒的時刻，他會從病床上起身歡迎我們，發病的時刻，他則完全不認識我們。他有一種階段性的失憶癥狀，會在某段時間內忘卻之前發生的事，同時他會吵嚷著，宣稱他曾聽到過的，看到過的，經歷過什么。然而那些事物沒人知曉。這樣的狀態結束于他重新記起被他忘掉的事，而在某一刻他撿拾起來的記憶又會被他丟棄。

他得到了能得到的最好的照顧，除了日常護理之外，還有消遣的玩具、書籍和畫板。桌子上也擺著照片。那上面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的黑白照片——和他的樣貌非常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我們猜想那一定是他媽媽的照片。

在病人養病期間，病人的父親來探視過多次，也許他只模糊地記得其中的幾次，畢竟他常常處在失憶狀態，而這其中的幾次探視，他也不記得父親。病人的父親總是會和教授單獨交談一段時間，然后教授送他去車站。

長時間的臨床觀察，醫生和教授逐漸掌握了病人的具體發病癥狀。他往往會在精神狀態良好的時刻突然震怒，或是抑郁。有的時候他就像以前一樣，開朗，明亮，即便沉靜也顯得頗為怡然。他也會面露悲苦，低頭不語死氣沉沉，這樣的狀態是間歇性的，而且處于這種低沉狀態的時間也會變化，最終醫生發現，和月亮盈虧存在著一定聯系。具體來說，在滿月的那一天他和正常人沒有兩樣，但是第二天就會不時呈現焦慮抑郁的狀態。之后的每一天處于這種狀態的時間會不斷變長，直到新月那一天。那一天病人會被醫生控制在病床上，否則他就毀壞病房的公物或者自己的軀體，還有其他的被制止的，還未做出的出格行為。或者，他愁容滿面，長時間沉默不語，抑或是大說瘋話。不過這一天過去后他的情況就好轉，開始出現部分的清醒時刻，情況漸漸好起來，直至再次變壞。

安靜的校園悄悄地出現了關于這位奇怪病人的傳聞。A大醫學院的某一個病室中是如何出現了這樣的一個病人，他有著這般奇特的病癥。人群中風傳他的精神狀態，他的怪異舉止，把他的病同巫術聯系在一起，同遲來的信風聯系在一起，同丟失的書簽聯系在一起， 同種種未知聯系在一起。一個人用不負責任的猜測來宣稱，一群人用不明就里的愚昧來附和。人們以想象代替觀察，以謠言代替診斷，以驚恐代替醫囑。他們并非見證，而是塑造了一個病人。每個人都把自己對未知的恐懼和人生的失望注入這個人物里。神秘、奇異、可怕。他的種種故事繼續一遍遍地被加工潤色，被修正推翻，口耳相傳。他成了所有人陰影的重疊。而教授則加緊了對于伏格莫特的研究。在他的辦公室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資料，包括神秘學著作、醫學解剖圖、光譜圖和歷史筆記以及巴赫的賦格曲手稿。在他的黑板上有光線的角度分析，遠古年代的時間軸，黑白照片和冷僻的歷史典故，還有無法用圖形或語言表現的其他知識、定理或者謬誤。但教授依舊未能給出一個答案。賦格貓還是原來那個樣子，他的顏色變化永在持續。他變色，變為黑色，變為白色，再變回來。

一年后，伏格莫特停止變色了。他的顏色停留在了純黑的狀態。一開始教授以為他會繼續下去，但是新月過后很多天伏格莫特依舊是純黑色，看不出一點白色的貓毛。伏格莫特徹底地安靜了下來。他不再吵嚷，不再四處亂逛，不再嘗試用爪子撕碎書頁或流蘇。他變瘦變弱，很少走動，臥在教授堆在地上的一沓手稿旁，眼神凝滯了。

教授在滿月那一天告訴Lion伏格莫特的情況。

“看來我之前的猜測是對的。一只白貓在追逐黑貓。因為伏格莫特在新月全黑那一天往往安靜，滿月全白那天則十分焦躁。”Lion沉思良久后說。

“現在那一只白貓呢？”

“白貓肯定已經死掉了，所以只剩下黑貓了。”

“有沒有可能是白貓停止了追逐？”

“不可能，伏格莫特生命的結構即是賦格。追逐不可能停下，否則便是結構的解體崩塌。”

“看他這樣子，這黑貓快死了。”

停止變色一個月之后，這只黑貓死去了。黑貓并不是伏格莫特。伏格莫特是一黑一白兩只貓共同構成的賦格貓，一只死去，結構就已經解體，于是完整的個體也無從談起。伏格莫特早在一個月前，不再變色那一刻起就死去了。Lion對伏格莫特問題開展研究后，交給教授一份手稿。

手稿部分摘錄如下：

任何我們眼中所謂的“個體”，本質上由多重個體合體而成。這樣的合體方式是多種多樣的。伏格莫特所代表的，是一種賦格結構，即一個個體追逐另一個個體，兩個個體形成整體。除此之外，斑馬的黑白相間的顏色是一種疊加結構，奶牛則是融合，變色龍則又是一次次粉墨登場般的輪換。

我們可以用樂曲來比方，協奏曲、交響、賦格。各種次一級樂曲共同構成一個單獨的、整體的樂曲。

僅僅從顏色這一層來解讀未免浮于表面，還有更多的，內在的深層次因素值得探討。每一個個體里都隱藏了多個次一級的個體，但是他們并不是統一行動的，他們不會保持一個整齊劃一的步調，否則便失去個性，失去多個體共生的意義。他們或許是互相角力，或許是攜手共進，擁抱、牽手或是互不觸碰。

也有可能是一個套層，或是覆蓋，或是反復，或是一個個體藏在另一個身后。一個背負另一個，一個追逐另一個。也有可能是糾纏，是互相尋找，甚至是一個吞噬另一個，一個寄生另一個。同樣的，這樣的關系也有可能是發生在三個及三個以上的次一級個體間。

一個不協調的個體，一定包含了互相沖突的多個次一級個體，這樣的不和諧狀態有時可能爆發出來，即所謂病態，但也有可能會成為常態。比如正常人偶爾會在大腦中聽到多種聲音，這些聲音在爭論，喋喋不休，這種情況總讓人抓狂。更為嚴重的則是精神、心理、性格上的分裂分化，乃至個體之間的纏斗直至結構失去穩定，整體最終崩潰。

然而一個表面平靜、和諧的個體卻不能代表表象之下次一級個體的和睦共處。我們看到的平靜有可能是妥協的產物，有可能是爆發之前的寂靜，有可能是角力的中場休息。這其中有辯論、纏斗、陰翳和通透，有民主，有專制，但是他們還是給了一個制衡之后的平衡狀態，這讓大多數個體免于瘋狂、解體崩潰。

能保證這些次一級個體組成完整個體的，即是巧妙的結構。而結構一旦不穩定，則會產生病態，結構一旦解體崩塌，整個個體亦不復存在。

伏格莫特展示了一種非常簡單而又鮮明的結構。一黑一白是最簡單的二元組合，然后便是追逐，是賦格。相對于其他的貓，伏格莫特并不神秘，并不復雜，相反，他要簡單得多。正常的貓看上去是不變不動的，實際上是多重變化多重運動的結果，亂花紛紛，已迷人眼。看上去是和諧而穩定。

而伏格莫特的這種簡單就顯得十分突兀。簡單的、無休無止的追逐看上去非常奇怪，黑白對立，足夠鮮明。這只貓的簡單就仿佛溪水沖擊石塊，那種激蕩給人的動感要強于深不可測的大海的平靜。

真正讓伏格莫特不同的，不可能是黑貓或者白貓，是那種精巧的結構。

手稿是他在出院后寫下的。一年以后他徹底恢復了健康，不再有精神失常的病態。他已經變得平靜，但也不再有當年活力四射，成了一個寡言少語，臉色陰郁的人，眼睛無神，蒼白、單薄而且沉悶。曾經好動的他，現在了無生氣。他的語言無趣。他的身體變瘦變弱。外貌和整體氣質的變化都顯示他成了另外一個人，眼神中除了呆滯，竟然還有一種決絕，一種終于看到自己要走向目的地的決絕。

他留校協助教授繼續研究，研究那個早已死去的伏格莫特。

一年后，這位潛心研究賦格之貓的秘密的人也去世了。他留下了未竟的研究事業，和那些不曾發現的秘密，還有流傳已久的賦格之貓奇異荒誕的故事。

賦格之貓的故事則繼續流傳下去。人人都在講述這個故事，這個包含了很多內涵的故事。

注：賦格，音樂體裁，意為追逐、遁走。指主題和對題兩段音樂素材在音樂不同聲部中交替出現。

（本文曾獲由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市作家協會、上海市教育委員會主辦的第九屆華語原創文學大賽三等獎、最短篇幅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