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平洋自助游系列（外一首）

陳少

維拉港肋骨上的肉與渣

一條柏油路將另一條黃土路嵌起來

像土星之環又像帶著肉渣的肋骨

對，是肋骨，蜘蛛網狀四通八達的肋骨

凌亂有序，骨頭黏附著矮房矮屋教堂和雜貨店

這間是中國人開的，那間餐廳也是

你要咖哩雞肉飯，還是燉牛肉飯

一百輛七人座小巴士，吐著廢氣

在維拉港爬坡下坡繞啊繞

紅血球方式輸送學生上下課

觀光客看瀑布，浮潛找海龜

法國人不屑說英語，在塔納島也是

肋骨和肋軟骨之間的村莊

說法語升起法國國旗，小吃攤老板娘

起碼會三種語言，二十幾種料理

S型山路蜿蜒住心臟

教堂謳歌著大海與市場，二戰紀念碑

迎接豪華郵輪周周入港

汽艇在海上競速，紅血球要比汽艇快

香蕉成熟也要快

大家有忙不完的活要干

女人像肥紅的番茄

男人的膚色是塔納島咖啡豆

深邃得強壯厚實，為我帶路的那幾位

向我敲竹杠的那幾位，都是

我問身后兩位小女孩可不可以一起合照

她們嘻嘻哈哈嘻嘻哈哈

笑得我滿頭問號

從Nguna島趕船而來的新婚夫妻

把幾包米餅干果菜和桶裝水

綁緊在貨車上，缺的罐頭Chinese Club都有

貨車吐出黑煙，像白血球奮勇出征

兩三個星期就要重新一輪戰事

身體年輕了老又老了年輕

來，先喝一碗Kava

再上吧

活著像肉渣濕濕黏黏在肋骨上

被迫吸下多少柴油車的廢氣

黃色灰色的風沙飄起

為了微笑，感覺整個肺

都要黑掉了

黑色的雨

腳下覆蓋著

掃也掃不完的謊言

一踩就松散

碎裂

（你曾反射

光芒磊落的眼神

真懇的諾言

黯淡之后，還是嗎）

你說你要跟著傳說上山

黑色泥壤

生養瘦弱的芋頭紅蘿卜榕樹須根

荒蕪的山頂有一座黑色圣殿

心臟色的火山盛開

島的脈搏與你相連

巖漿像一片一片花瓣沖向空中

一些掉回地面生根

生成口感多汁的

紅番茄

方圓十公里的天空陰沉

愛沙尼亞人，法國人，美國人和我

也跟著傳說上山

火山灰遍布樹葉及河流

沒人再提起族人殉情的往事

黑色的雨

一點一滴相連

宛如她的發

黑與哀戚

火山哭出帶血的淚

早就不再奢望

能獲得什么祝福

不再阻止成群的隕石沖向大氣層

諾言

不過是一顆狂風中無助的雨

我全心全意渴望

擊中你白色襯衫

最靠近火山口的位置

注：Mt，.Yasur是萬那杜塔納島的一座活火山；也是當地居民的圣山。火山每隔十幾分鐘會噴發一次，規模很像我們在打噴嚏，短短一下子但十分震撼，滿天滿地包含我的傘面，都是火山灰。當地有一則真實故事，以前，塔納島的傳統部落之間，常以聯姻方式維持兩方族人的和平，但有一對相愛的年輕男女，不愿服從酋長的命令，憤而在火山口殉情。后來在兩方部落的酋長會議下，1987年開始允許自由戀愛，此事改編為電影《塔納島之戀》。

看得到海的地方

你是怎么確定

這是你要的

陽光，山丘，木房，南太平洋

1890年，你的大遷徙

一艘船

追隨幾朵云

多么不可思議（相較于我

搭乘飛機，失眠而來）

你信任海

包含它的恐怖嗎

你還信任

瘦弱的體內

寄居于氣管的痼疾嗎

山下是你的木房

像春天，鵝黃與粉紅

坐落在完全的夏天

芬妮，你的妻子

也和我一樣

喜歡觀察黑色石龍子吧

我信任黑色石龍子

四目相視的時候

我凝視海，也試著學習

信任眼里

淘氣的飛蚊

我希望將來

（也許該說骨灰或棺木）

能安居五酒桶山上的山鼻

和你一樣

那是一處看得到海的地方

注：史蒂文生（1850-1894），英國作冢，知名作品為《金銀島》。他長年飽受結核病之苦，因此啟程法國、美國、南平洋各島國，尋找適合養病的居所。1890年定居薩摩亞，與居民互助互信，1894年逝世，葬在瓦埃阿山一處可以眺望海的地方。故居現規劃為博物館，亦是薩摩亞五元紙鈔上的圖案。

掉了一顆螺絲釘

天體的運行在這里不管用

時刻表離開經驗法則

數學從歷史逃脫

我等了兩小時的公車

云移動得像是從來沒有移動

來家里坐一會兒，喝杯茶

鳳梨和吐司抹巧克力

只要和時間無關的都歡迎

不要小看灰黑土壤

香蕉芋頭木瓜越長越壯

滿林的面包樹果實累累

那張失序的地圖

不如拿來遮陽還比較有用

星期六的公車很少

星期日一律往返教堂

海的呼吸近似永恒

可以赤腳走進海

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男員工忙著搭訕美女

我后來只敢跟婦女問路

孩童看到外國人會張開翅膀撲上去

DNA來自恐怖的小天使小怪獸

早已練就在鏡頭里面

一口一口吃掉我

住進沒有墻壁的房

掛上蚊帳就能擺渡今天

撿起螺絲釘，不打算把它鎖回去

在南太平洋小島立志

僅僅做這件

最重要的小事就好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志》2017年4月號）

宇宙觀

你一定感覺到了

宇宙，一天比一天擴張著

道別早餐，我們

既定的軌道逐段疏遠

你急切探究，才會在陽臺扎營

當起天文學家，按時觀測行蹤的閃滅

究竟如何揚帆，如何航行

橫越浩瀚又暗礁潛伏的銀河

你舉起遠比日常深奧

沉重的望遠鏡，吃力記載

當初發現、命名的星子

會不會在闔眼瞬間，偏離航道

將黑洞的花火誤解為青春

你伸長脖子張望，即便

燃燒的隕石還在光年之外

流星在你眼里劃過幾滴

淚——那些焦急的許愿

快被現實淹沒，變成

和你相反的愿望

怎么會呢？以前我們

那樣親近：你的小衛星

總是以裙擺中心公轉

彈奏嬉戲或哭鬧的音階

（此時我已離開麥哲倫星系

往不知名星座靠近……）

餐桌的燭火是北極星

切好的水果

靜置一旁

放下望遠鏡，你返回臥房

縫補皺褶及破洞的星圖

反復搓洗光害

再掛回夜空，試圖

讓記憶重新閃爍；仿佛

我還在襁褓，在你懷里伸手

想把滿天星光全部抓進手里

于是你獨自在市場自轉

猶疑，那些垂涎與挑食的味蕾；

我在另一多淚的星系，撐開你

避雷的傘。胸口的指南針

收攏昔日相伴的座標；穿越天文

我們就在宇宙之中

依循既定的軌道，繞過

星辰美好與黯淡的軌跡

返抵星和星之間

最靠近的渡口

遙望彼光

（選自臺灣《聯合文學》總第36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