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昭
二十幾歲的時候,一個人住過很長時間,工作也沒有,白天黑夜連成一片,那輕飄混沌的迷幻錯亂之感,在記憶里非常深刻,像是后來一切的保障——實在不行就回去。這樣想多了,就有些美化,忘記了那里面的滯澀艱難,舉輕若重。
繁旭走了以后,我再次進入這個狀況。一周有五天不必出門,讀完四篇論文就好。有時候非常振作,收拾整齊出去吃午飯,在咖啡館坐一下午,可以讀完兩篇,做好筆記。晚上拎外賣回家,渾身都是輕松的,簡直要跟晚霞揮揮手。多數(shù)時候不行。有一天早上醒了幾次,翻身又睡過去。實在太餓了,知道冰箱完全空的,想象洗漱穿衣,去日本飯館兒吃咖喱飯,搭公交車去Trader Joes??匆娮约和浦徫镘?,俯身揀一把蘆筍,又拿一瓶牛奶。躺著一動不動,像是給下了符。外國人常說的自我動員(self-motivation),大概也不是指這么細小的事,可是我就老想起這個詞,下樓洗個衣服都要反復表揚。
有一個朋友從前看過很貴的心理醫(yī)生,告訴她嘗試把自言自語說出聲音來——這樣就會分裂出第三個自己。不記得二生三的好處是什么,假裝是個小社會?有一天中午,家里只剩兩個土豆,放進烤箱,怎么也不熟,怎么也不熟,最終拿出來,已經(jīng)三點多了。急著剝皮兒,熱氣燙了手,“?。 绷艘宦?,順嘴說出來,“燙死我了!”被那聲音嚇一跳,那一個時刻像是突然有了重量,屋子里的許多幻影都紛紛歸位。
再沒試過出聲自語,好像那是一種屈服。我諒解這個狀態(tài),沒再迭加焦慮?!拔也淮嬖凇钡幕糜X一直威脅,天空視角不能停歇,像龐然的后臺程序,行動都給拖住了。直到那只眼睛本身成為強烈的存在,帶來意識燃燒的純粹之感,走路都是輕飄的,出門兒就是微服私訪。
下午兩點韓國餐館空無一人,要了外賣坐著等,塌腰,雙手迭放在大腿上。玻璃窗外晴光晃晃,什么事都沒有。我姥姥八十幾歲的時候經(jīng)常這樣,空坐著,因為聾,走近了也不知道,眼珠都定住了,讓人疑心根本不眨眼。那景象里沒有悲哀,生命稀薄但是安穩(wěn)。一個戴棒球帽的男生推門進來,輕聲點了菜,在角落里坐下,低頭玩手機,一會兒放在桌上,雙手插進棉衣口袋,靠住椅背,望向窗外。這是在等電話么,是他緊張的人么?果然震響了,立刻拿起來,走到餐館外面去,瘦高一個人,低著頭在門廊里走來走去,不時停下來,用腳尖磕打裸木地板。多么溫柔啊——我擅自認為猜中了,一陣小得意。
醒過來就是看人。熱鬧鬧一桌五個人,話最多的那個女生有點胖,笑起來十分豪爽,就有點為她難過,疑心她喜歡那個沉默的打了一圈兒耳釘?shù)哪猩?。單獨一對男女,還不是情侶,但是非常曖昧,講韓語,一句聽不懂,可是感覺到人在那種情境下赤裸裸的虛假,當事人以為非如此不可,彼此忙著解碼,旁人看著就非常尷尬又著急。當然這全是我狂妄的猜想,有時候根本就是設(shè)置。老板四十幾歲,白人,沒怎么發(fā)胖,但是發(fā)際后退,即將謝頂了。他總是親自坐臺,久了認識,我才微笑,他就說,還是魷魚飯?打包?臉上有一點倦怠,又有一點高興,不像是有心事,也不像是無憂無慮。正在接受人生不過如此?漫長的坐以待斃?太殘忍了。決定認為他是曾經(jīng)滄海心如死灰的人,應(yīng)該有個韓國老婆,從來沒見過,那就是韓國前妻!心里咯咯咯地樂。
走路去最近的Kroger超市,也要半小時,高速路口有一家OK店,遠遠看見就親切起來,想里面有沒有豆?jié){和關(guān)東煮。一次也沒去過,可能是故意的,留著這個疑問和趣味,不舍得消費。風不大就騎自行車,以前租客留下來的,車把很低,要躬著腰騎,穿大厚棉襖有點狼狽。當然沒有車筐,幾個塑料袋前后掛著,只能推回來??斓郊业穆房?,一輛車停下等,隔窗看見是Alex的妻子,好像叫Jane,一瞥間覺得她神情有點焦躁。后排坐著她兒子,貼著車窗張望,藍天和樹枝迭在他的小臉兒上。六七歲,茸茸黃頭發(fā),很漂亮,應(yīng)該是放學歸來。Jane金色短發(fā),綠眼睛,淺淡的臉,敏捷安靜,很少來,來了也氣定神閑,沒有任何社交的興奮與焦慮。在門口換衣服碰見,說她兩個兒子都長得很像她,她笑得友善,說大家都這么講——這就是全部交往了。沒期待在Wallace House以外的地方看見他們,平添一張畫面,仿佛了解深入一層;自己也像是暴露了,當然她沒看見我,可是原來并不安全,我不是透明隱身人。
坐公交車去另外一家Kroger,那附近有中國超市。撐滿一個雙肩書包,又拎兩只大塑料袋。在商業(yè)街下車,陰冷的深冬的傍晚,稀稀落落幾個人。離家還有十五分鐘,先拐到臺灣餐廳吃飯。窄小的雙人桌,書包放對面,塑料袋堆在桌子底下,漫到過道上,伸出腿攏著,有一點尷尬。餐廳不講究,橙紅幾點燈,光影幽微交迭,是漫不經(jīng)心的文明。又覺得快意,我比文明更真實。吃完一鍋三杯雞,負重出來,迎面就是逼近黑暗的深紫色的宇宙,星星還沒有幾顆,路燈順著長坡迢迢無盡,像明信片。我不信任明信片,美和情調(diào)讓人不踏實,站在里面逃不出去,更不能否認。
從Trader Joes出來,是過分明亮的午后,站在高速公路陡狹的路肩上,偶爾一輛車,像張開了翅膀,呼嘯著掠過。小小一塊站牌,立在廣闊的晴朗里,手絹似的小方影子,落在灰黃的草坡上,過冬的草茬子,映著陽光也是閃閃的淡金色,一顆一顆仰著頭。怎么站在這里?真像一覺醒來,頭腦被強光照耀,什么都想不起。一個人呆久了,出門兒很容易這樣。另外一回,下午,沒風沒雪,空氣冰涼,走在回家的路上,也并不必回家,忽然很想跑,就跑起來了,越跑越快,輕松異常,是起飛前一刻的狂喜。
三月底有一天非常熱,從外面回來,一路的門廊上都是年輕人,對著春天不知道怎么辦。前面一家大Party,音樂放得震耳欲聾,老遠就聽見,真覺得“腳下這地在動”。得有六七十人,草坪上,門廊里,二樓露臺上,屋頂上,喝啤酒的,跟著音樂亂扭的,狂笑不止的,一個小伙子繞著圈子跑,另外一個追他,到一半放棄了,躺倒在地上。走過去挺遠,身后轟然爆笑,像一團蘑菇云。我竟然還是覺得不盡興,就只有這樣了么?
那幾天春風狂野,一停下來就晴寂無聲,像一個港灣。中午回來,在小商店買了兩盒草莓,腳步就彈起來了。進屋把五扇窗都打開,春天的空氣涌進來,無聲的音樂轟鳴,冰箱都要活過來。水龍頭也是歡騰的,打在池底砰砰砰地響;玻璃碗上的水珠,一顆一顆躍然有生氣。我裹著大棉襖坐在廚房的窗口,把草莓全吃了,又坐了一會兒,胃從里面冰出來,好像剛剛釋放了、鎮(zhèn)壓了一種瘋狂。
禮拜二上午,在那個窗口看垃圾車,伸出長臂,把垃圾桶夾起來,倒過來,再放下。像兒童圖畫書里井然有序的小鎮(zhèn),居民可以是兔子,也可以是小豬。Mike和Jeremy 主動承擔推垃圾桶的責任,有一次大概忘記了,我早晨看見,知道他們還沒睡醒,自己下樓去后院推出來,有一點實在感,參與了從前觀看的事。隔幾天碰見Mike,他還記著,問是不是我,又道歉又道謝。房子兩頭開門,他們倆總替我掃門前雪。兩個大個子,并肩推雪推子,邊走邊聊。暖氣太熱,我總開點窗,聲音從窗根兒底下浮上來,真切得有種侵犯性。等他們走過去,才撥開百葉看,還是側(cè)身躲在墻邊上。這真是隱秘的生活。
春節(jié)時候趕上暴風雪,收到學校郵件,讓準備三天的食物。到最近的雜貨店買飲用水,窄長臉的意大利男人坐在陰暗的收銀臺里,說,今晚會有暴風雪。簡直像個漁村。夜里雪真的大起來,烈風呼號,歇一歇又來。熄了所有的燈,合上計算機,把百葉窗全吊起來,坐地中間,安安穩(wěn)穩(wěn)地看。有一點表演性,可是不然就不知道怎么辦。夜燈里的狂雪,一浪一浪拍過來,真要把人、把一切吞沒。定睛看一會兒,也就是那樣,電影里的災(zāi)難鏡頭,總是停在屏幕后面。瘋狂確是自然而然的事。到窗口去看,被路燈照亮的樹木,汽車和垃圾桶,還有別人家修建的小小木倉,都像一場大戲的布景,要有一個小小的人影走進來,這一切都成為悲哀的狂飆的命運的隱喻。當然沒有人,通亮的窗口后面也沒有人影。人配不上,生死之內(nèi)的悲劇從來都不能這樣浩大完整。
(李紅軍摘自譯林出版社《毫無必要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