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莉
夏日雄安,暢游荷花淀。蕩舟荷花園,孫犁先生的美麗文字如帶著荷葉水珠,晶瑩入耳;徘徊在孫犁紀念館,久久地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在那樣艱苦抗戰的歲月里,美,依然流淌在孫犁筆下?
孫犁先生的戰爭故事里,那些洋溢著美和真情的細節常常讓我們感慨萬千。無論是荷花淀、蘆花蕩,還是山地回憶,無論月光下編席,還是山溪邊洗衣,總有一個個美的場景在我們面前浮現。
孫犁先生的散文里曾有這樣一個細節:有一天早晨,我醒來,天已不早了,對間三槐的母親已經“嗡嗡”地紡起線來。這時進來一個少婦在洞口喊:“彩綾,彩綾,出來吧,要去推碾子哩。”她叫了半天里面才答應了一聲,通過那彎彎長長的洞,還是那樣嬌嫩的聲音:“來了。”接著,從洞口露出一頂白氈帽,但下面是一張俊秀的少女的臉,花格條布的上衣,跳出來時,腳下卻是一雙男人的破棉鞋。她坐下,把破棉鞋拉下來,扔在一邊,就露出淺藍色的鞋來,隨手又把破氈帽也摘下來,抖一抖墨黑柔軟的長頭發,站起來,和她嫂子爭辯著出去了……
據孫犁先生觀察,這些被敵人追逐奔逃的婦女們,一旦發現沒有危險了,就倚在樹上,用衣襟擦去臉上的汗、頭發上的塵土,定定心,整理整理衣服,然后成群結隊歡天喜地說笑著回家。他分析這種心理時寫到:只要活著就是歡樂的,而且勝利的信心最堅定。
又比如,在華北聯大讀書的葛文這樣描述土岸村的駐地:坡坎上的一棵大樹下就是我們的課堂,坎下就是我們的宿舍……大樹下,細高個子的孫犁先生,穿著婦救會做的黑粗布鞋,筷子粗的白布條綁在腳面上,粗笨的大腳伸向前去,惹得同學們忍不住笑,聽他細聲慢語,分析《紅樓夢》的結構、語言、技巧,不一會兒,林妹妹寶兄弟薛姐姐等書中人物,便被他描繪得活靈活現,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葛文說,文學的美好,青春的熱情,給予人們無懼無畏、寧死不屈的力量。
今天,我們也許無法體味戰爭年代,文學在生死之間有著怎樣巨大的力量,只知道,有文學夢想的人生是那樣美好。
在尋找平山團時,意外發現,孫犁先生在抗戰時期也曾采訪過“太行山上鐵的子弟兵”,和他們建立起深厚的友誼,并寫過“走馬換衣”的故事:孫犁先生到延安的途中,大水把他的行李沖跑了,他只好穿著部隊發的羊毛棉衣,但沒幾天,羊毛跑到衣服底部,上面就只剩下薄薄一層。當平山團南下支隊要出發時,每人發了一件新棉衣。有一位戰友決定把新棉衣送給孫犁先生,他們約定,平山團出發的凌晨,兩人在行軍路過的橋兒溝,走馬換衣。
穿著新棉衣的孫犁先生依依送別,也許這將是永別……徹骨的寒風里,孫犁先生把這個暖心的故事記錄下來,至今讓讀者心生溫暖。
正是這些歷史的記憶,紐結起我們和前輩的情感聯系,讓我們登上文學之舟,尋著紅色文脈,在美麗的荷花淀蕩漾。
從雄安回來,不覺又去翻閱《孫犁文集》,忽然讀到一個細節:“抗日戰爭時,村莊附近,敵人安上了炮樓。一年春天,我從遠處回來,不敢到家里去,繞到村邊的場院小屋里。母親聽說了,高興得不知給孩子什么好。家里有一棵月季,父親養了一春天,剛開了一朵大花,她折下就給我送去了。父親很心痛,母親笑著說:‘我說為什么這朵花,早也不開,晚也不開,今天忽然開了呢,因為我的兒子回來,它要先給我報個信兒!”
在我們的想象里,殘酷歲月,鬼子眼皮底下,應該是提心吊膽的母親,懷揣幾個饅頭兩角烙餅,摸索到小屋,淚水漣漣竊竊私語……然而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一朵綻開的紅月季(孫犁先生沒有寫什么顏色,我想一定是同母親的心一個顏色)灌滿慈愛,被歡欣鼓舞的母親捧著,汲取著大地深處的力量,送到兒子的手上。讀到此處我落淚了。我瞬間明白,孫先生的美是從哪里來的了。
我們期盼著,這些荷花淀里的美,在這片夢想之地的上空久久蕩漾。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