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王子

［英］王爾德

在城市的上空，有一座高聳的圓柱，圓柱上立著快樂王子的雕像。雕像的全身貼滿了純金的葉片，眼睛是兩顆晶瑩奪目的藍寶石，劍柄上鑲著一顆璀璨的紅寶石。城里的人都很仰慕這座雕像。

一天晚上，城市上空飛來了一只小燕子。他飛了整整一天，在黃昏時趕到了這座城市。“我該去哪里落腳歇息呢？”燕子有點累了。

他看到了聳立在高高的圓柱上的雕像。

“我就在這里歇腳吧。”他叫道，“這里的位置很不錯，空氣又蠻新鮮的。”他向快樂王子的雙足間飛去。

正當他把腦袋埋到翅膀下準備入睡時，一大滴水落到了他身上。“太奇怪了！”他叫道，“天上沒有一朵云彩，星光燦爛，卻竟然在下雨。”

又一滴水落下來。

“如果一座雕像不能擋雨的話，那它還能派什么用場？”他不滿地說道，“我還是去找個合適的煙囪待著吧。”

可他還沒有來得及張開翅膀時，第三滴水又滴了下來。小燕子抬頭一看——天哪，他看到了什么呀！

快樂王子的眼里飽含著淚水，淚水正順著他金色的臉頰流淌下來。月光灑在他俊美的臉上，小燕子頓生惻隱之心。

“你是誰？”他好奇地詢問。

“我是快樂王子。”

“你為什么哭？”燕子嚷嚷道，“你把我都淋得濕透啦。”

“我原來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啊，也有顆人類的心。”雕像回答，“那時我住在無憂宮里，從不知什么是憂愁和眼淚，因為那里不允許憂愁溜進來。白天我和侍從們在花園里玩耍，天暗下來就在大廳里領著大伙兒跳舞。花園四周是一堵高墻，可我從來不關心圍墻外是什么樣，圍墻里的生活太美好了。因此大家都喊我快樂王子，我的確是快樂的，如果那種享樂可被稱作快樂的話。我就那樣走完了我的人生旅途，死后他們就把我豎立在這高處。在這里，我看見了我的城市里所有的丑陋與悲哀，雖然我的心是鉛做的，但也忍不住悲傷起來。”

“什么，難道他不是純金做的嗎？”燕子在心里琢磨著。他很有教養，不想隨便對別人的私事大聲評頭論足。

“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雕像用他低沉悅耳的聲音輕聲說道，“在那遙遠的小巷里，有個破舊的小屋。透過一扇開著的窗，能看見一位滿臉病容、非常消瘦的婦人坐在桌邊。她是個裁縫，你看，她那粗糙發紅的雙手上布滿了針眼。她正往一件絲綢裙上繡著西番蓮，因為王后最寵愛的宮女要穿著它去參加宮廷舞會。屋角的破床上躺著一個生病的小男孩，他發著高燒，想吃橘子。可他的媽媽沒有任何東西給他吃，只能喂他喝河水，所以孩子哭個不停。燕子，燕子，小燕子，你愿意把我劍柄上的紅寶石捎給她嗎？我的雙腳被牢牢地鑄在這個座上動彈不了。”

“伙伴們都在埃及等著我呢！”燕子說道。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請求道，“你能否在這里多陪我一晚，做一次我的信使？這個可憐的小男孩太渴了，他的母親傷心極了。”

“我不怎么喜歡男孩子。”燕子回答，“去年夏天，我停在河邊休息時，跑過來兩個淘氣包，他們是磨坊主的孩子，總愛朝我扔石子。他們的舉動真的很無禮。”

但是快樂王子的憂郁讓小燕子于心不忍。“這里太冷了，”他說，“不過我還是留下來陪你一個晚上，做一次你的信使吧。”

“謝謝你，小燕子。”王子說。

于是小燕子從王子的劍柄上啄出了那顆紅寶石，銜在嘴里，朝著城市里密密麻麻的屋檐飛去。

最后，他終于飛到了那間破屋子，朝里張望。小男孩發著高燒，在床上翻來覆去，母親累得筋疲力盡，已經睡著。燕子飛進屋子，把紅寶石放在桌上的頂針邊上。然后他繞著床飛了一圈兒，溫柔地用自己的翅膀扇著孩子的前額。“好涼快呀！”小男孩喃喃地說，“我覺得好受些了。”他很快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燕子飛回快樂王子的身邊，告訴了他剛才所做的一切。“真奇怪，”他說，“今天明明這么冷，我卻覺得暖洋洋的。”

“那是因為你做了件好事。”王子回答。小燕子想著王子的話，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思考總是很容易讓他犯困。

“今晚我要飛到埃及去了。”小燕子說，只要一想起這事他就很興奮。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說，“你能再陪我一個晚上嗎？”

“伙伴們都在埃及等著我呢！”燕子說。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說，“在城市的那一端，我看見一位住在閣樓里的年輕人。他趴在一張堆滿了紙的桌前，為劇院經理趕寫劇本，旁邊的玻璃杯里插著一束枯掉的紫羅蘭。他有一頭卷曲的褐發，他的嘴唇像石榴石那么紅，他的雙眼大睜但沒有一點精神。壁爐里沒有柴火，他又冷又餓，頭昏眼花。”

“我再多陪你一晚上吧，”燕子回答，他的確有一顆善良的心，“我是不是應該再給他捎顆紅寶石去？”

“唉，我沒有紅寶石了！”快樂王子說，“我只剩下這雙眼睛了，它們是千年前珍貴的印度藍寶石做的。你啄出一顆帶給那位年輕人吧，他可以把它賣給珠寶商，換來食物和木柴，這樣他就可以寫完他的劇本了。”

“親愛的王子，”燕子說，“我不能那樣做。”他哭了起來。

“燕子，燕子，小燕子，”快樂王子說，“你就照我說的去做吧。”

燕子啄出了王子的眼睛，往年輕人住的閣樓飛去。房頂上有個窟窿，所以燕子很容易地從那兒飛了進去。年輕人正把頭埋在手中，沒有聽見鳥兒撲扇翅膀的聲音，當他抬起頭來，只看到了一顆晶瑩的藍寶石正在干枯的紫羅蘭里熠熠發光。

“終于有人喜歡我的文筆了！”他欣喜地大叫，“這一定是一個我的仰慕者送的。現在我可以寫完劇本了。”他高興極了。

第二天，月亮升起來了，燕子飛回到王子身邊。

“我是來和你道別的。”燕子說道。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請求道，“可不可以再多陪我一晚？”

“冬天到了，”燕子回答，“這里很快就會被冰雪覆蓋。親愛的王子，我必須得離開你了，可是我永遠不會將你忘記，明年春天我會帶給你兩顆美麗的寶石，代替你送給別人的那兩顆。我的紅寶石一定會比紅玫瑰更紅，藍寶石一定會比大海更藍。”

“在下面的廣場上，”快樂王子說，“有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她不小心把火柴撒到溝里了，那些火柴都不能用了。如果她回家時身上沒有錢的話，她的爸爸會揍她的，你看她哭得多么傷心。她沒穿鞋子，也沒穿襪子，她的小腦袋上也沒有戴帽子。把我的另一只眼睛取出來帶給她吧，這樣她就不會挨打了。”

“我再陪你一晚吧，”燕子說，“但是我不能去啄你的眼睛，你會瞎的呀！”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請求道，“就照我說的去做吧。”

燕子于是啄出了王子剩下的那只眼睛，朝賣火柴的小女孩飛去。他飛快地掠過小女孩，紅寶石掉進了她的手心里。“好美的玻璃啊！”小女孩驚喜地喊道，歡笑著奔回家去。

燕子回到了王子的身邊。“你已經瞎了，”他說，“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不，小燕子，”可憐的王子說，“你該去埃及了。”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燕子說。他蜷在王子的腳邊睡著了。

第二天，他戀戀不舍地坐在王子的肩膀上，告訴王子自己在異國他鄉的見聞。

“親愛的小燕子，”王子說，“這些事情真的很神奇，可是世間人們遭受的痛苦更讓我感嘆。沒有什么能比受苦更讓人困惑難解的了。飛到我的城市上空去吧，小燕子，然后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燕子飛到城市的高空，他看見富人們在華麗的宅院里花天酒地，而乞丐們坐在大門外饑腸轆轆。他飛到昏暗的小巷深處，看到挨餓的孩子們臉色蒼白，望著天空發呆。他飛回到王子身邊，告訴他自己所看見的事。

“我的身上貼了許多純金做的金箔葉，”王子說，“你把它們都一片片揭下來吧，把它們送給那些貧窮的人們。人人都喜歡金子，都覺得它是快樂的源泉。”

燕子把王子身上的金箔葉一片片地啄了下來，又把那些金箔葉一片片分給了窮人們。孩子們的臉上閃現出了玫瑰般的紅潤，他們在街道上又笑又鬧。“我們有面包啦！”他們叫著。

很快，下起了大雪，霜凍也隨之而來。可憐的小燕子越來越冷，但他太愛王子了，還是不舍得離開王子。

終于有一天，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拼盡全身力氣跌跌撞撞地飛到了王子的肩膀上。“再見了，親愛的王子！”他喃喃地說，“我可以再親吻一次你的手嗎？”

“小燕子，你終于要去埃及了，我真開心，”王子說，“你在這里陪我的時間太長了。可你要吻我一下再離開，我是如此愛你。”

“我要去的不是埃及，我要去的地方是死神那兒。死亡和安眠總是相依相伴，不是嗎？”燕子用盡全力吻了一下快樂王子的嘴唇，就跌落到他的腳下，不動了。

那一刻，雕像深處發出了一聲奇怪的爆裂聲，好像是有什么東西碎掉了。那是王子鉛做的心碎成了兩瓣。這真是一個寒冷徹骨的冬天。

第二天早晨，市長在議員們的簇擁下到廣場上散步。經過雕像的時候，市長皺著眉頭說：“天哪！快樂王子怎么變成了這副破爛模樣！他看上去不比一個乞丐好多少！”

“不比乞丐好多少！”議員們隨聲附和。

不久，快樂王子的雕像被推倒了。他們把雕像扔到熔爐里去熔化。

“好奇怪啊！”鑄造廠的監工說，“這顆破掉的鉛心在熔爐里怎么也化不了，我們必須把它給扔掉。”于是工人把它扔到了垃圾堆里，死去的燕子剛好也躺在那里。

“把這座城市里最珍貴的兩樣寶貝給我帶回來吧。”上帝吩咐他的一個天使說。于是天使把鉛心和死鳥帶回了天堂。

“你選得對極了！”上帝說，“我會永遠把這只小鳥留在我的天國花園里，讓他歡聲歌唱，而快樂王子也將把這里視為真正的快樂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