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
研究中國文化不能以西學為坐標,但必須以西學為參照系。中國文化不是一個封閉系統。不同的文化是應該互相開放,互相影響,互相吸收的。我不贊成所謂萬物皆備于我的返本論。尤其當有些人假借東方主義的理論,只承認文化傳統的特性,不承認各個民族由人類共性所形成的相等的價值準則,因而拒絕遵守國際公法和人性原則的時候,這個問題就更為突出了。今天不應該再出現清軍在常勝軍協助下攻破太平軍據守的蘇州城,因殺降而遭到戈登將軍的責問時,以“國情不同”為藉口來搪塞的荒唐事了。我愿再一次援引拙著《清園夜讀》后記中所揭示的那種詭辯術以為殷鑒。這些詭辯者只要對自己有利,可以根據不同時期的不同需要,出爾反爾,不惜把惠施說的萬物畢同畢異分割開來,時而只承認萬物皆同,時而又因碰到相反情況而只承認萬物畢異。上述以國情為藉口而藐視共同人性原則的詭辯即其一例。
研究中國文化,現在更需要的是多做些切實的工作。自從自由、民主、人權等名詞由西方傳入中國以來,人們都會說,可是卻很少有深入的鉆研,結果在人們頭腦中只剩下一個朦朧的概念或幾個口號。就以民主作為一種政治學說來說,它的起源和發展流變,它在英美經驗主義和大陸理性主義的不同思潮中形成怎樣不同的學說和流派,以及當它傳入中國以后,我國思想家對它作過怎樣的詮釋與發揮……這些問題都是建立現代民主社會、民主體制所必須弄清楚的??墒瞧窈苌儆腥岁P心這類問題,以至于援引孟子“黎民不饑不寒”說民主就在于吃飽飯的言論,竟很少聽到反駁的聲音。似乎很多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從宏觀闡發海外流行的觀點和問題上去了。記得小時候一位學圣品人(基督教牧師)的長輩馮傳先姨父對我說,《圣經》上說的“你要做世上的鹽”比“你要做世上的光”更好,因為光還為自己留下了形跡,而鹽卻將自己消融到人們的幸福中去了。作為中國的一個學人,我佩服那些爭作中國建設之光的人,但我更愿意去贊美那些甘為中國文化建設之鹽的人。
改革中“摸著石頭過河”這句話,實際上是過去長期作為工作要訣的所謂“邊學邊干”這一公式的應用。我聽到幾位老同志說他們從未學過打仗,是在戰爭中學戰爭,結果打敗了那些從高等軍事學院畢業出來的將領所指揮的軍隊。如果把這種觀點當作普遍適用的真理,就很不妥當?!拔母铩逼陂g曾提出了“做什么學什么”的口號,甚至出現了“一塊石頭打開哲學大門”的笑話。早在上世紀40年代,胡風就因為說“下水并不等于游泳”而被目為反對實踐而遭到批判。50年代初主持上海宣傳工作的彭柏山因為強調理論學習而受到權高位重的柯慶施的訓斥與整肅。直到“四人幫”粉碎后,周揚還因為提出民主革命時期與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理論準備不足而挨批。這些沒有上書的歷史足以證明上面的問題是多么嚴重。所謂“實踐出真知”這句話由于一再濫用已變成排斥理論的實用主義的套話了。我感到改革中出現的問題,缺乏理論準備是一個因素。過去的大躍進用人民公社來提早實現共產主義是沒有任何理論準備的。沒有經過事前的研究,科學的論證,可行性的探討,專家與群眾的評議,甚至放棄了典型試驗由點到面的傳統工作方法,而是取決于意志的絕對命令,由上至下去貫徹。有人反對,就以“氣可鼓不可泄”、“打擊群眾積極性”等強詞奪理的專橫霸道去進行壓制。這一經驗值得記取。改革需要有理論的探討,需要有人民的參與。

不管是什么樣的知識人,我以為都應該有一種自覺其為知識者的公共聲音。公共的關懷可以是對身邊事的主動的知情和熱心的參與,也可以是關于文明與發展、知識與文化等大的問題的省思。比如現在大家都說全球一體化,其實對文明的憂慮是19世紀人文知識者的老問題??峙逻@一個世紀的主流仍然是科技文明的功利主導。我們正在看到文化和教育走向商場,大學也在企業化,知識人才走向規模化大批量生產,工商由效率重新組織,教師和知識分子成為普通雇員……人們的大多數活動和形形色色的個性,正在逐漸被科技和利潤之手整合為一體,科技和利潤的邏輯正在逐漸成為評估一切發展進步與落后的準繩……如果是這樣的話,離馬克思所說的人的解放、人的全面發展、個性的充分伸展,確是還有相當遠的路要走的。所以,人文知識者特別敏感,他們對文明發展的思考,是對人的自由命運的憂慮關心。這種關心和憂慮伴隨著科技的發展,是從不間斷的,只不過在這樣一個世紀轉換交替的時刻,越是顯得鮮明強烈罷了。我不喜歡用過于概括化的語調來下判斷,發表宏偉的概觀,而想從具體的文化問題下手作批評。比如現在大學的巨?;?、產業化、市場化,究竟是利是弊依然很值得研究。從前的校長往往是文理兼通的,現在已經很難找到這樣的人才了。在一些理工出身的校長眼中,文史哲是無用的。只重應用而放棄基礎學科的培養已成為普遍傾向。至于對精深學問的探討更是被忽視。目前學校中有許多人甚至完全不懂人文精神對人的素質培養的重要。學校里科研課題的申請,也有功利化、浮躁化的傾向,而背后的導向是只注意量的擴張的形式主義(經濟上有泡沫,教育有沒有泡沫化的現象?我看是有的)等。這些都是很具體的問題。將來的人由現在的教育來造就,教育的品質某種程度上決定著社會的文化氣質。所以人文精神在這里就有了至關緊要的作用。所謂人文知識者發出聲音,就包括這些很基本的關心、基本的知情權和參與權的表達而已。人文知識者比較能欣賞多元立場,比較多主張個性自由發展,所以總會有一些在功利、數字、規矩和巨模的壓抑之下的不同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