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人物打折扣

【簡介】

老舍原名舒慶春，字舍予，是中國現代小說家、戲劇家、著名作家、新文學開拓者之一和現代長篇小說奠基人，一生共創作小說、詩歌、戲劇、曲藝等作品百余種800萬字。代表作品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及話劇《龍須溝》《茶館》等。

常有人問：有了一個很不錯的故事，為什么寫不好或寫不出人物？

據我看，毛病恐怕是在只知道人物在這一故事里做了什么，而不知道他在這故事外還做了什么。這就是說，我們只知道了一件事，而對其中的人物并沒有深刻的全面的了解，因而也就無從創造出有骨有肉的人物來。不論是中篇或短篇小說，還是一出獨幕劇或多幕劇，總要有個故事。因為篇幅有限，故事當然不能很長，也不能很復雜。于是，出現在故事里的人物，只能夠做某一些事，不會很多。這一些事只是人物生活中的一個片段，不是他的全部生活。這樣，只仗著一個不很長的故事而要表現出一個或幾個生龍活虎般的人物來，的確是很不容易。

怎么辦呢？需從人物身上打主意。我們得到了一個故事，就要馬上問問自己：對其中的人物熟悉不熟悉呢？假若很熟悉，那就可能寫出人物來。假若全無所知，那就一定寫不出人物來。

在一篇千字左右的文章里，沒法子裝下一個很復雜的故事。人物只能做有限的事，說有限的話。為什么做那點事、說那點話呢？怎樣做那點事、說那點話呢？這可就涉及人物的全部生活了。我們只有熟悉人物的全部生活，才能夠形象地、生動地、恰如其分地寫出人物在這個小故事里做了什么和怎么做的，說了什么和怎么說的。通過這一件事，我們表現出一個或幾個形象完整的人物來。只有這樣的人物才會做出這樣的一點事，說出這樣的一點話。我們必須去深刻地了解人。知道他的十件事，而只寫一件事，容易成功。只知道一件，就寫一件，很難寫出人物來。

篇幅雖短，人物可不能打折扣！在長篇小說里，我們可以從容地、有頭有尾地敘述一個人物的全部生活。在短篇里，我們是借著一個簡單的故事、生活中的一個片段，表現出人物。我們若是知道一個人物的生活全部，就必能寫好他的生活的一個片段，使人看了相信：只有這樣一個人，才會做出這樣的一些事。雖然寫的是一件事，但是能夠反映出人物的全貌。

有一件事，值得說一說。在我把劇本交給劇院之后，演員們總是順著我寫的臺詞，分別給所有的人物去作小傳。即使某一人物的臺詞只有幾句，預備扮演他（或她）的演員也照著這幾句話，加以想象，去寫出一篇人物小傳來。這是個很好的方法。這么做了之后，演員便摸到劇中人物的底。不管人物在臺上說多說少，演員們總能設身處地從人物的性格與生活出發，去說或多或少的臺詞。某一人物的臺詞雖然只有那么幾句，演員卻有代他說千言萬語的準備。因此，演員才能把那幾句話說好——只有這樣的一個角色，才會這么說那幾句話。假若演員不去擬寫人物小傳，而只記住那幾句臺詞，他必定不能獲得聞聲知人的效果。人物的全部生活決定他在舞臺上怎么說那幾句話。

是的，得到一個故事，最好是去細細琢磨其中的人物。假若對人物全無所知，就請不要執筆，而需先去生活，去認識人。故事不怕短，可人物必須立得起來。人物的形象不應因故事簡短而打折扣。只知道一個故事，而不洞悉其中的人物，則無法進行創作，人才是故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