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年以來,上至王侯將相,下至升斗小民,他們逐一登臨這個眾生的舞臺,共同營建出了中國最具人間煙火氣的城市——成都。
成都有著諸多謎題待解,它深居中國西南內陸,沒有沿海城市與世界接軌的便利,它遠離航運發達的長江水道,沒有重慶等沿江城市水運交通的優勢。但是商業精英們卻看好它的未來發展,普通人津津樂道于它的生活方式,美女、美食、麻將、茶館,似乎是成都人日常生活的全部,其舒適度之高,足以令全國人民艷羨不已。成都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城市?為什么會擁有如此大的魅力?這也許要歸因于它對三教九流、各個階層的容納。3000年以來,上至王侯將相,下至升斗小民,他們逐一登臨這個眾生的舞臺,共同營建出了中國最具人間煙火氣的城市。
成都初生
千萬年前的中國大地,造山運動如火如荼,橫斷山脈、大巴山脈、巫山、大婁山持續隆升,它們分別從西、北、東、南四面合圍中部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盆地,即四川盆地,其中盆地西側的橫斷山脈尤其高峻,山地中發育出了巨大的冰川,冰川以及冰川消融、降水形成的河流,裹挾著礫石泥沙沖出峽谷,不斷在山前的盆地內沉積。
歷經上百萬年之后,龍門山、龍泉山之間沉積物的厚度已經超過300米,面積更是達到9500平方千米。成都平原就此誕生。
兩山夾一平原的成都占據了四川盆地內自然條件最好的區域,堪稱精華中的精華。它風景秀麗,既有中國東部常見的青翠大山,又可仰望終年積雪的西部雪峰,海拔5353米的大雪塘山勢聳立,為成都市域內的最高峰。
高大的山體助力成都形成發達的水系,山澗碧水叮咚,疊瀑潺潺。平原上河網密布,尤其岷江進入平原后,水勢平緩、多出汊道,每隔3-5千米便有一條較大的河道,是四川盆地河網最稠密的地區。
密布的河網帶來大量沉積物,飽含營養元素眾多的腐殖質,平原因此越發肥沃。肥沃的土地以及從平原到高山落差巨大的垂直自然帶孕育出了極為豐富的動植物資源,包括2600余種種子植物、237種脊椎動物,珍稀的大熊貓、小熊貓皆生活其中。
另外,成都雖然緊鄰地質活動頻繁的橫斷山區,卻擁有非常穩固的地塊構造,平原上厚達數百米的沉積層也易于吸收和消減地震波的能量,因此極少發生破壞性地震。
風景優美、水系發達、土地肥沃、動植物豐富,卻又極少地震災害,成都的自然條件可謂得天獨厚,正所謂 “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
王侯將相
岷江上游的古蜀人,率先發現了成都的價值,他們順江而下,翻越重重山嶺進入成都平原。條件優越的成都奠定了古蜀王的霸業,距今約3000年前,一座規模龐大的都城出現在成都市區的西北部(金沙遺址),古蜀王坐鎮其中、統轄四方。
精美的金器、巨大的象牙,裝點了蜀王的儀典,金沙遺址出土金器高達200多件,是中國出土金器數量最大、種類最多的先秦遺址,象牙數量更是多到數以噸計,令人瞠目結舌。高超的工藝、超前的審美,凝結了蜀王的精神信仰,四只展翅飛翔的神鳥,被刻畫在一片僅有2毫米厚的金箔上,圍繞著太陽生生不息、循環往復。
2300年前,古蜀國被秦國所滅,新上任的蜀郡太守李冰帶來了一個更為宏大的使命,成都不但要成為治理蜀地的中心,還要擔當統一中國的大后方,一個史無前例的超級工程——都江堰啟動了。
李冰組織蜀人移山鑿河,將時常泛濫的岷江一分為二,內江用于灌溉,外江用于行洪。都江堰的成功建設,大大促進了農業的發展,成都平原從此沃野千里、不知饑饉,原本屬于關中平原的“天府”美譽,也很快被成都平原取而代之。在隨后長達30年的秦統一戰爭中,來自成都的糧草、兵器被源源不斷地送往前線,秦王的統一大業終成。
不僅是秦王,與項羽爭奪天下的漢王劉邦同樣將成都視作大后方之一。他安排蕭何“收巴蜀租,給軍糧食”,而蕭何也因“收租”得力,被劉邦定為漢朝開國第一功臣。成都人則感念李冰之功,將其奉為四川保護神,李冰次子也被演繹為著名的二郎神,這便是流行于四川的“川主信仰”,鼎盛時期相關廟宇多達500余座。
1700年前,魏、蜀、吳三國鼎立,足智多謀的諸葛亮以成都為中心經營蜀地,然而三國之爭的關鍵并非智謀多寡,而是中原、吳越、巴蜀三大核心區的經濟實力角逐,蜀漢雖有成都平原農業之利,終究疆域狹小、國力薄弱,諸葛丞相必須為蜀漢找到新的財賦來源,一種“上等奢侈品”進入他的視野,即“錦”。
秦漢三國時期的成都盛產蜀錦,其品質冠絕中華,不但被當地達官貴人競相購買,還出口魏、吳,遠銷異域。為控制蜀錦的生產,蜀漢政府在成都城西修筑官府作坊,名為“錦官城”,成都因此多了一個美麗的別稱:“錦城”或“錦官城”,大量冠以“錦”字的地名也在成都涌現,織錦作坊所在地被稱為錦里。織錦工人濯錦之江被稱為錦江。
但是,諸葛丞相“出師未捷身先死”,蜀錦也在后來被蘇浙絲綢超越,諸葛亮治蜀的功德卻被成都人永久銘記,他們修建起規模宏大的祠廟——武侯祠,其內廣植松柏竹木、氣象一新。
古蜀王、秦王、漢王、李冰、諸葛亮,王侯將相們在成都建功立業,一批新人也已經摩拳擦掌等候登場。
文人雅士
先秦及秦漢時期,成都經濟雖然有了一定發展,但文化上仍較中原落后許多。連蜀人自己都說: “蜀本無學士。”到了唐宋時期,成都經濟達到鼎盛,人稱“揚一益二”(揚州第一,成都第二),政局安定之時,文人雅士以游歷成都為風尚,例如王勃、盧照鄰、李白、陸游等。中原板蕩之際,文人雅士又紛紛以成都為避難所,尤其以安史之亂、唐末五代戰亂時為最。
公元759年,47歲的杜甫逃難到成都,寄寓寺廟少許時日之后便開始營建自己的新家。他向親戚借得銀錢、向縣官借得苗木竹子,甚至瓷碗也是朋友襄助。數月之后,著名的杜甫草堂便落成了,草堂前的小徑兩側栽滿花木,當朋友到訪時,杜甫在詩中高興地寫到“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好不容易安頓下來的杜甫,也終于有閑情逸致欣賞成都春日的美景。西嶺雪山在他的筆下一舉成名:“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在杜甫到達成都的30多年后,女詩人薛濤也隨父入蜀。不承想,父親很快病逝成都,她被迫淪為樂妓,在達官貴人的宴席間侍酒作詩為生。當時人們作詩的紙張幅面寬大,占居主導地位的男性詩人在其上揮毫灑墨,氣勢恢宏,內心細膩的薛濤認為,應該有一種精致的、更符合自身喜好的紙張,她決定親自動手,從井中汲水,自行制作小型紙張并將紙張染為更為女性化的桃紅色。這種小型書寫紙一經問世便成為文人雅士的時尚之物,后人不斷仿制,人稱“薛濤箋”。
薛濤暮年居于浣花溪之側,成都人在錦江邊修建起一組壯麗的建筑群以資紀念,望江樓便是其中之一。
城市里大興悠閑享樂之風,人們享用著美食、美酒,歌舞宴飲、鼓瑟吹笙。戶外的游樂尤其盛大,而且是全民出動,官民齊參與。成都人還花大力氣整修許多景點,使之成為游樂勝地,例如浣花溪。
他們廣種花木,包括海棠、梔子、杜鵑、梅花、銀杏等,最為著名的當屬芙蓉,成都也因此又被稱為“蓉城”。
與此同時,宗教活動更加興盛,隋唐時期成都地區可考的佛教寺廟多達43處,著名的玄奘法師便在其中一處寺廟受戒,風景秀麗的青城山更是遍布道觀,成為道教名山。
李白、杜甫、薛濤,詩文、繪畫、音樂、美酒、游樂、宗教,文人雅士的成都已經如此豐富多彩。隨后,真正的人間煙火即將點燃,它將讓成都更加引人矚目。
全新成都人
元明清朝代更迭之際,成都不再是安定的大后方,頻發的大屠殺令成都人口銳減,尤其明末張獻忠兩次屠城,成都幾乎成為空城。
元末明初、明末清初,一直到20世紀的抗日戰爭期間,來自湖廣及其他省份的新移民大規模進入成都,其人口結構發生前所未有的大換血。新的村鎮在成都平原上迅速崛起,星羅棋布、大小錯落。大地主們建立起超級莊園,客家人將土樓引入成都,滿族人則按北方的習慣,建立起類似胡同的寬窄巷子。
移民們帶著各自原籍的生活習慣、方言,五方雜處、互相通婚,最終在成都這個熔爐中形成了全新的成都人。王侯將相、文人雅士主導的成都文化,讓位于更具煙火氣的市井文化。
他們融合南來北往的飲食,創造出平民化的川菜:火鍋、串串香、擔擔面、賴湯圓、肥腸粉、鐘水餃、夫妻肺片、傷心涼粉、麻婆豆腐、兔頭、鍋魁、龍抄手。達官貴人、販夫走卒皆可大塊朵頤。
他們將江蘇昆曲、湖北漢劇、陜西秦腔與四川高腔、燈戲等諸多地方聲腔融合,形成川劇,尤以變臉、吐火著稱于世。
他們讓茶館遍布城市各個角落,三教九流,會聚一堂,不講等級,無需禮儀,喝茶聊天,亂擺一氣(“擺”為四川話,意為聊天)。
他們讓麻將成為全民運動,無論老幼、無論寒暑、無論高低貴賤,麻將桌構成了成都最大的社交網絡。
底層文化的興盛,使得明清時期成都小商品經濟愈發繁榮,到了清末民國時期,川軍將領楊森仿照西方在成都修建新式馬路,時名“森威路”,江浙商幫、北京商幫、四川商幫沿路設店,僅此一條馬路所集中的商業資本,便占到整個成都的7成,形成了當時成都的中央商務區,森威路后來的名字——春熙路更加廣為人知。
商業的繁榮、人口的增長,促使成都在1936年便開始規劃環城道路。一環緊靠城墻,長約15千米,二環環繞市區,全長55千米,使成都成為中國最為典型的環路交通城市之一。
西式高等教育,也于這一時期被引入成都。1910年,多個西方國家的基督教會聯合成立華西協合大學,大學所在地被稱為華西壩,其建筑風格中西合璧,兼具中國古典園林和西方宮廷花園之美。
千千萬萬個市井小民,他們中的多數人甚至沒有留下名字,卻共同推動了成都的全新繁榮。川菜、川劇、茶館、麻將、商業街、環城道路、新式教育,讓成都充滿了包容萬千的人間煙火。
今日的成都,走過3000年的滄桑,各類新式建筑拔地而起,商業繁盛,交通發達,與全球聯結緊密,人們的生活方式前衛而多樣并充滿文藝的追求,未來更加可期,這就是成都,煙火人間3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