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的答卷

十年前我十三歲，那時候老師布置作業，要求我們每個人都要給十年后的自己寫一封信。十年后的今天，我無意間找到了這封信。

這封信全文五百來字，非常詳細地描述了我想象中十年后自己的模樣——身高精確到一米六五，體重也精確到九十五斤，中長發，尖下巴，穿著有墊肩的黑色小西裝，配以一雙黑色淺口尖頭高跟鞋。總之，在十三歲的自己眼中，二十三歲的我應該是個“持美貌行兇”、步步生風的女人。

凡是女孩，都做不到在追求美貌這件事上有半點妥協，尤其是我這種先天條件稍稍落后于平均水平而處于尷尬位置的女孩子，似乎生來就有一個很重要的使命，那就是變美、不斷地變美。

我十三歲時剛上初中。也是那個時候，我的興趣第一次從各種漫畫轉移到時尚雜志上。照著時尚雜志，我沉迷于學習模特們的穿搭風格、化妝技巧。那段日子里，我還買了人生中第一支睫毛膏，我記得很清楚，花了十二塊錢。

之后就是初一第一學期期中考試，我考了第五十二名，班上總共七十人。

家長會后我媽大發雷霆，當即扔掉了我的睫毛膏和所有時尚雜志，并帶我剪掉了及腰的長發。坐在理發店里，我媽對理發師說：“能剪多短就剪多短，不求好看。”

回憶起來，我的少女時代就是從那一天轉變了畫風——從一個有幾個男生喜歡的愛美女孩，變成了害羞內向的短發少女。頭頂粉紅的花瓣凋謝了，周遭彩色的泡泡也都破滅了。

之后的期末考試，我考到了第二十一名。我媽非常開心，這個成績說明她的管教效果立竿見影，她堅信，長頭發就是我進步道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女孩子，在該學習的時候愛美，是絕對不能被允許的。

因此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被要求不能留劉海，不能蓄長發，不能以任何方式試圖花枝招展。只有一條可以保留——時尚雜志可以看，但僅僅是看，我沒有任何機會照著上面的樣子去打扮。

令人難過的不只是這些。不知道為什么，青春期別人都在抽枝拔節，我卻偏偏不長個兒，直到初中畢業，我也只有一米五五，體重卻超過了一百斤。有一次在上體育課的時候，我聽到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過頭去才發現，在我背后有三五個男生扭著屁股夾著腿，在排隊學我走路。

從那時候起，青春期里所有的枝丫都轉而向內生長。我開始不停地畫，畫無數個自己，長裙的、短裙的，高跟鞋的、運動鞋的，金發的、鬈發的……一切關于變美的愿望，都在幻想里完成了。

內向生長的不僅是愛美的心，還有少女懵懂的感情。

初二的時候，我的同桌每天都會敲敲我的桌子，然后笑著，看著我的眼睛不說話。印象中，那個男孩有好看的鼻梁和眼睛。在十三歲的我眼中，一個人的笑而無言，就是喜歡了。

我開始不斷摘抄席慕蓉的詩。“如何讓我遇見你，在我最美的時刻”，這句話我念念不忘。我就像一棵小樹一樣，在這樣的季節里，遇到了這樣的雨露，接著便迫不及待地開了花。

也是那段時間，我讀到唐敏的一篇散文《女孩子的花》。文章里說，女孩子是一種極其敏銳和精巧的昆蟲。她們的觸角、眼睛、柔軟無骨的軀體，還有那艷麗的翅膀，都僅僅是為了感受愛、接受愛和吸引愛而生成的。

我突然找到了要做的事，那就是愛和被愛。后來，我稱之為覺醒——女性意識和本能的覺醒。

這種覺醒讓我開始更加野蠻地向內生長，我突然擁有了巨大的力量，有說不完的話和寫不完的詩。從那時開始，我不斷地寫，寫女生青春期的各種思緒，以及對那個人的觀察和喜歡。

可這一切幾乎給我后來的少女時代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

記得那個時候的初中生還很流行在貼吧上發帖。有人說我性格古怪孤僻，有人說我每天只知道寫沒頭沒腦的情詩。最可怕的是，有人猜中了我情詩里描述的人。

后來，我同桌得知了這件事。他開始給我打電話，約我出去吃飯。我心慌意亂地拒絕了幾次之后，還是在中考結束的第二天答應了。

我記得約會地點是在離學校最近的一家肯德基。為了這次約會，我特意用所有的零花錢買了一件藍色橫條紋的連衣裙和一條五顏六色的積木塊項鏈。那天我坐在肯德基的空調底下等了一個下午，男生并沒有出現。在我離開的時候，他打來電話——他組織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在肯德基外面圍觀了我一個下午。

青春期的男孩不諳世事，做了傷害別人的事也不以為意。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每想起此事都覺得羞愧難當，更別說想起那個人。可隨著我不斷成長、遠走他鄉，這些事情也都變成了笑談，早就云淡風輕了。人都是會長大的。

想到這些，我又隨手搜了自己的名字，當年的帖子竟然還能找得到。時間是2007年4月，內容是：“她已經瘋了，只會幻想、寫詩，以為自己能靠寫字賺錢。”真是諷刺，十年過去了，我現在是一名職業作者，靠寫字賺錢。

這封來自十三歲的信的最后，我問了十年后的自己三個問題——你會比我更好嗎？愛是什么呢？我失敗了，你會成功嗎？

那么我現在就來回答。十三歲的石月，你要聽好。

后來，你在高中時快速長高，長到了一米六三，也變瘦了。媽媽最終同意了你留長發。變美這件事，你不會等太久。

再后來，你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大二就開始賺錢了。你把所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一一嘗試過了。你當然燙過各式各樣的頭發，也染過各式各樣的顏色。你在時尚雜志上看到過的一切，在未來的十年內你將一一嘗試，那些遙不可及的一切物件兒都變得唾手可得。雖然二十三歲的你不穿墊肩小西裝，也并不“持美貌行兇”，但我敢保證，你一定對自己十年后的模樣滿意極了，可以達到崇拜的地步了。對了，還有一件事沒說，十年后的你，不僅是一名給各種媒體雜志供稿的職業作者，同時還兼任了你喜歡的那本時尚雜志的編輯一職。

關于愛，我想說，你從來沒有失敗過。你現在認為的失敗是因為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完全不懂愛是什么，可他們會長大，你也是。這個“失敗”是一件好事，從那之后你不再唯唯諾諾，你變成了一個特別勇敢的人，做了很多現在的你想都不敢想的事。

在未來的十年里，你將活得特別過癮。

你會發現你的能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你知道了愛是以身試險，不是隔岸觀火。會有很多很優秀的男孩子愛你。當然，他們中也有一些半途而廢，你依然會受傷、會難過，有時候你甚至會覺得自己千瘡百孔、傷痕累累，可你要知道，沒有什么樣的生活是一帆風順的。二十三歲的你依然年輕，依然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只是十三歲的煩惱早就煙消云散了。我想說的是，其實所有的憂愁都讓你變得更生動、更充盈了。你像海葵花一樣開著，任何打擊都不會使你夭亡，在這十年里，你一直倔強地盛開著。

值得注意的是，十年前，咱爸第一次因為腦梗住院。當時你渾然不知這件事的嚴重性，甚至在他痊愈出院后，咱爸咱媽都不認為這是一件嚴重的事。在你過了完全不必為家人擔心的十年之后，咱爸在一個雨天登山時，突然犯了心梗——他的血液十年前就已經開始在血管里慢慢淤積了。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躺在ICU病房里，身上插滿了管子，臉上罩了氧氣罩。看起來，他再也沒力氣打你了。我想你絕不會因為再也不用挨打而感到高興吧。這十年，咱爸心臟上的血管一點一點地堵塞，定期的體檢根本不會查到這個問題。因事出突然，差點要了他的命——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心肌壞死了。

因為這件事，咱媽也崩潰了。這時候我才發現，我突然變成家里的頂梁柱了，當然，這對我也是個打擊。

不過別擔心，后來咱爸痊愈出院了，只是行動變得慢慢悠悠，像個老人了。告訴你這些，一來，是要你負起責任，催著咱爸定期去醫院查心腦血管，早點發現，問題不會那么嚴重;二來，也順便回答你“愛是什么”這個問題，愛是血緣，從宿命到身體，是你不能忘、忘不掉、永遠要牽掛的人，并且，以后談戀愛了，也別覺得父母的愛不值一提。雖然我支持你該反抗的時候要反抗，因為事實證明，你自主做的決定大部分正確，但還是提醒你，方式柔和點兒，別惹他們生氣。

嘿，十三歲的石月，真希望平行時空真的存在，能把我的答案帶給你。

最后，謝謝你，多虧你，我才擁有現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