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李菁
身處印歐人種包圍中的匈牙利人,保留著自己的語言、面貌及強悍的特性,他們不僅沒有像保加爾人或希臘人被斯拉夫化,還一直保持著國家獨立,在盛衰浪潮中始終強大,影響歐洲政局長達千年。

臨行前對匈牙利所抱的期盼是混雜斑斕而模糊不清的。照片和旅行書上的一鱗半角,拜占庭史中的邊緣,社會主義陣營的前哨和突破點,告訴我這個地方極具歐洲風味,又極其不似歐洲。它比歐洲許多部分都要更接近我們慣常想象中的歐洲:巨大厚重的巴洛克式石質建筑,冷色斑駁的城市,尖塔和鐘樓組成的天際線,goulash 湯、腌菜、種類繁多的香腸和粗硬的面包組成的一日三餐,隨處可見的青銅塑像和鴿子。這里是基督教堅固的壁壘,文藝復興和隨后藝術運動的中心之一,哈布斯堡時代甚至是歐洲文化最為昌盛之地。此言不虛,布達佩斯的大氣磅礴在它凋零冷清的氣氛壓抑之下仍然使我吃驚。
我住宿的青年旅館在市中心一棟老居民樓內,布達佩斯的此類房屋成口字形,即使外墻表皮脫落,被招牌廣告和腳手架遮的面目不清,從足以駛入卡車的入口和屋頂繁復的雕塑裝飾不難看出初建時的氣派。
像歌劇院的建筑其實是地鐵站,關于地鐵挖得深如防空洞的傳言只對了部分。布達佩斯有三條地鐵線,目前在建第四條。第一條線自南向北,據說是歐洲大陸上最早的一條線路(晚于倫敦地鐵),很有味道,推薦到布達佩斯的人都去坐坐。這條線挖得很淺,大概不深于人行隧道,一下樓梯即是狹小低矮的站臺,滿是木頭柱子,售票亭也是木制的,靠墻有幾張長椅,墻上用瓷磚裝飾,沒有售票機、站閘等現代裝置,看上去與20世紀初的小火車站一般無二。運輸工具是對比起現代高速列車仿佛古董的袖珍小火車,拉著穿過石壁不整齊的隧道時感覺到鐵軌有節奏的震動,車廂是明快的黃色,座椅是絨的軟墊,車站木質的深沉暖色和瓷磚的鮮艷花邊賞心悅目,還有匈牙利文配插圖的玻璃展板,大概是歷史解說,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地鐵。二號和三號線的自動扶梯的確嚇人,坡度陡,速度快,不過若非如此那十來二十米的落差得要走很久。我試著在扶梯上拍照,總是在一頭拍不到另一頭,只好作罷。
坐地鐵去看布達一邊的城堡山,稍微登高便留下了之后伴隨整個東歐旅程的印象:房屋錯雜斑駁,遠不及荷蘭的色彩鮮亮新凈,更不似不來梅看見的德國城市那種整齊,一棟棟的小房子疏離在茂密的樹叢之中。新近下過薄雪,在屋頂上散落地積著,落葉樹灰色的枝椏疏落地在各處從房屋空隙中支出來,而近處的城堡和教堂,河岸上的議會大廈和鐘樓,盡管在陰沉的天空下全是一色的灰,又如此磅礴雄偉。我喜愛這種凝重感,看得見城市生長的年輪,仿佛那些房子伴我成長,與我分享它們的生命。這不是金融家和海盜商人在五十年的蓬蓬勃勃里建造起來的缺乏想象力的都市,也不是冷冰冰的富足的新教社區,這是鄰居和國王,巷道與大橋的城市,是我在其中點數得出熟悉的燈火的城市,童年時在十二世紀的教堂門前石質的廣場捉迷藏,少年時在燈火璀璨的鏈橋上等候戀人的城市。與歷史和傳統自然交融的生命使人平靜謙和。
布達佩斯讓我們看見了某種不那么歐洲的匈牙利。英雄廣場中心是一座塔形碑,圍繞著匈牙利前基督教時代的諸王。這些塑像雖然英勇神武,在大部分歐洲人看來幾乎無異于蠻族:挽發辮,馬頭上綁著鹿角,帽子上別著羽毛,身著披風短襖,配弓箭彎刀。據說,正是這些馬上的領袖征服了現今構成匈牙利大部分領土的肥沃的潘諾尼亞盆地。
歐洲人很容易以為匈牙利人起源于匈奴。實際上,匈牙利民族雖來自亞洲,卻并非從蒙古高原遠道而來。他們的祖先可能生活在南俄草原,黑海與里海一帶,或更北一點,在斯拉夫人尚未占據西伯利亞之前,屬于當地烏戈爾民族。他們從突厥人那里學得畜牧與文字(馬扎爾如尼文,可能從鄂爾渾如尼發展而來),從斯拉夫人那里學到定居種植的技巧,他們稱自己為“馬扎爾”而非“匈牙利”,后者的起源十分模糊,一說是突厥語“On-ogur十個部族”。這十個部族里,據說有七個馬扎爾部族,另外三個來自已經消逝的哈扎爾王國,若是如此,現代匈牙利人的血液里,說不定還有他們的記憶。
今日的芬蘭人面孔已與斯堪的納維亞人幾無分別,我沒見過其他烏戈爾民族,然而匈牙利人在與其他烏戈爾人分道揚鑣三千年后,長相仍明顯與周圍的斯拉夫人、日耳曼人不同。他們五官沒有那些民族的分明,發須基本為深黑色,眉弓較粗,鼻稍短,比斯拉夫人或日耳曼人顯得柔和。這個身處印歐人種包圍中的民族,卻保留著自己的語言、面貌及強悍的特性,他們不僅沒有像保加爾人或希臘人被斯拉夫化,還一直保持著國家獨立,在盛衰浪潮中始終強大,影響歐洲政局長達千年。
匈牙利在歐洲一直是一個強勢國家。剛皈依基督教時,拜占庭拉攏不到,兩國便不停在巴爾干和瓦拉幾亞拉鋸。十字軍東征,東歐基督教國家有難,匈牙利幾乎都是熱心支持者。土耳其橫掃巴爾干,匈牙利成了基督教世界最堅固的橋頭堡,阻擋了突厥人長驅直入。奧匈帝國自不待言,直到一次大戰前匈牙利都是叱咤風云的角色。只是匈牙利也倒霉,近代每次重要的歷史關頭都站錯隊,一戰輸得很慘,二戰依附了德國,后來被拉進了社會主義陣營,卻又是蘇聯槍打出頭鳥的犧牲品。原本偌大的匈牙利王國,被各種條約蠶食得剩下不到一半的領土。特蘭西瓦尼亞一直屬于匈牙利,當地匈牙利人原也占多數,后來割出,與瓦拉幾亞(德拉古拉的故鄉)等省組成了新的羅馬尼亞國家,特省占羅馬尼亞面積的一半,幾乎相當于一個現在的匈牙利。這段歷史應該很難被忘卻, 英雄廣場上威風凜凜的游牧武士又浮現在我腦海里,匈牙利人的獨特血脈既讓他們珍視自己的身份,自立于歐洲各民族中不致湮滅。
我們走到城堡群盡頭的王宮時燈光終于亮起來了,整座布達佩斯忽然金碧輝煌,先是星星點點,而后連成一片,夜空未全黑,積雪在深藍的暮色下反射著微光,城市那些銅銹斑斑的屋頂和深色水漬的石墻煥然一新,掩去了風塵和傷痕,顯得威嚴而深沉。我們在空無一人的平安夜街頭游蕩。難得見到這般的布達佩斯,仿如一整個城市完全被我們擁有。沒有公交,沒有商店,燈火通明,卻杳無人跡。我們沿著電車鐵軌一直走,鏈橋上也沒有了車流,格外嫻靜動人。星點雪花不時飄落,某扇窗邊點著燭臺,家家戶戶透出了團聚與歡樂的燈火。平安,布達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