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 選

從新文學運動開始以來,舊派小說就受到新小說家們的排斥。對于張恨水的小說,新小說作家頗不以為然,甚至于從心里鄙視。1931年夏,張恨水與鄭振鐸同車北上。閑聊中,鄭振鐸談及茅盾對張恨水新作《啼笑因緣》的意見,大意是張恨水新作的章回小說,“很難達到文藝的水準。尤其是意識方面,認識不夠。”由這段往事,可以看出新小說作家對張恨水的態度。因此,1949年后,新小說力量通過組織制度、出版制度全面壓制舊小說作家,讓他們失去了出版陣地和聚集寫作的輿論環境。而作為舊派小說代表的張恨水自然也在被壓制者之列。
對張恨水的壓制首先是在組織制度上的有意疏漏和遺忘。雖然1949年前張恨水在讀者中的地位可以與新文學的代表作家們分庭抗禮,但1949年后他卻并沒有被中共列入招撫對象。1949年6月,第一次文代會在北平召開,會前張恨水被推薦為正式代表,但在代表資格審查時,他與沈從文未獲通過。因為他們都被郭沫若點名批評過,一個是“粉色”作家,一個是“黃色”作家。
而后,新成立的全國文聯等部門,對張恨水也沒有表示出興趣,也沒有人來請他編輯刊物,甚至于沒有人來登記他的工作單位,張恨水驟然成為失業人士,他被新政權迅速從制度上遺忘。對張恨水和其他舊派小說作家從制度上刻意疏漏和遺忘,很難說是出于政治力量的直接安排,但從新小說力量自新文化運動以來對舊派小說的普遍鄙視態度,對張恨水的全面壓制則不難見其端倪。
對張恨水的制度性遺忘,除了他舊派小說家的“紅字”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張恨水是有“歷史污點”的人。這一切,要從1946年說起。
1946年,張恨水到北平《新民報》任職,職務是主筆兼北平社經理。不久內戰爆發。張恨水于10月19日、28日接連在他所主持的北平《新民報》刊發了《時局管窺》和《中共之失在政治》兩篇社論,對共產黨頗多批評。認為“內戰爆發以來,中共不僅在政治上處于被動地位,在軍事上也完全處于被動地位,想要擺脫被動,必須制定整編軍隊,解決地方政權。”此外,內戰期間,《新民報》還刊發了其他一些不利于共產黨的言論,在幾大報社中,《新民報》的言論是最為右傾。
1948年12月12日,因報社內部權力之爭,尤其是張恨水與總社派來北平的總編輯王達仁水火不容,張恨水辭去了《新民報》的所有職務,結束了近四十年的報人生涯。但事情并沒有完。1949年3月,北平剛和平解放不久,當時《新民報》還完全由王達仁主持,2日到4日,《新民報》連載王達仁的長篇文章《北平新民報——在國特統治下被迫害的一頁》,檢舉張恨水的種種“罪行”,包括他所撰寫的不利于共產黨的社論,幾乎把他當做“國民黨在新民報的代理人”。據張恨水之女張明明回憶,王達仁文章對張恨水的影響很大。“這些毫無根據的說法,使父親受了很大的刺激,對他的精神及身體都影響很大的。”設身處地想象一下,自己曾經屢有非議的政黨,現在握有政權,這種政治上的無形壓力可想而知。張恨水長期患有嚴重高血壓,加之政治上的無形壓力,此后不久,張恨水突患腦溢血,一年多后才逐漸恢復過來。
1949年后,沒有人來登記病中張恨水的工作單位,他成為了失業人員。那個年代里,一個人沒有“單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沒有單位,自然也就沒有薪水,沒有福利保障,一切只能依靠自己。需要提及的是,1949年前張恨水的歷年積蓄也已被一個朋友席卷一空。1946~1948年間,張恨水把歷年版稅所積,換成10兩左右黃金,交大中銀行經理王錫恒存入該行,但未立存折,只開了一個收據。北平解放前夕,王錫恒攜黃金逃往臺灣,遂令張恨水全部積蓄化為烏有。
作為一個作家,稿費與版稅是其收入的主要來源。但在1949年后,病中的張恨水基本喪失了寫作能力,稿費收入自然無法說起。舊作也因不符合意識形態要求沒有出版社重版。沒有單位、沒有稿費、沒有版稅,積蓄被席卷一空,加之生病花費大,張恨水一家很快陷入困窘之中。據張明明回憶,這一段時間,窩頭、咸菜、小米粥成為張恨水全家一日三頓的常餐。有一天,張明明看著桌上的窩頭與咸菜,實在不想下咽。“哥哥想了個好辦法,把咸菜分成三四碟,一碟切成細絲,一碟切成象眼塊,一碟切成丁,熱鍋一炒,再來點辣椒,他故意發出嘖嘖的聲,向我笑著說:‘明明,嘗嘗這個,忒好吃,像烤鴨,嘿!再來這個,紅燒雞丁,沒話說。’另一哥哥幫腔:‘真不賴!又香又脆 !’”
無奈之下,1950年,張恨水將原來在西城趙登禹路購買的共有三十多個房間的四進大院子賣給了北京電影制片廠,換成磚塔胡同的一座小院子,用賣房子剩下的錢勉強維持生活。有意思的是那時買房不是用錢,而是用布。張明明回憶,買房契約上寫明,用“二廠五福布150尺”。這種困窘的生活,直到1953年才有所緩解。
張恨水的老朋友馬彥祥時任文化部藝術局長,他向周揚反映了張恨水的困窘生活。經文化部研究,決定聘請張恨水擔任文化部顧問,每月發放120元生活補助。而這時,離張恨水生病已有四年之久。對于顧問的生活補貼,張恨水并沒有領取太久。1954年,張恨水的身體基本恢復,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寫作方向,開始創作故事新編,由中國新聞社在海外發表,開始有了比較固定的稿費收入。于是,他寫信給馬彥祥,主動辭掉了文化部顧問的職務。
1959年,張恨水病情復發,之后再沒有恢復寫作。病后不久,在周恩來的過問下,張恨水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每月固定領取一百多元的生活補貼。此時家中子女都已長大,生活負擔不重,張恨水的家庭生活也就勉強能維持。1966年,“文革”爆發。運動中,張恨水的老友們大多遭批斗,有些被遣送回無親無友的原籍,有些被整得跳了什剎海,而張恨水卻幸免于難,沒有被當面批斗,甚至連家也沒被抄。1967年農歷初七清晨,張恨水因腦溢血去世,靜悄悄地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