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金榮
一代才女張愛玲,人們多知道她是上海人,但少有人知曉,她曾經在天津度過一段童年時光。
1922年春,兩歲的張愛玲隨父母從上海來到天津,寓居在位于今睦南道的一座小洋樓里,也就是當年的英租界香港道61號。當時的中國可謂亂世,但整個張公館仿佛置身世外,依然重門深掩,簾幕低垂。張愛玲的父親是一個典型的遺少式人物,擅長吟詩作賦,整日里游手好閑、抽大煙、逛堂子。母親是一個有些西洋范兒的美婦人,曾和張愛玲的姑姑一起去法國學過美術。母親喜歡打扮,由此也激發了張愛玲的愛美之心,暗自發愿“八歲要梳愛司頭,十歲要穿高跟鞋”,恨不得立時長大。
其實,此時的張家已不復昔日的繁華,但仰賴先人余蔭,仍可維持世家望族的舊式格局,生活優裕,排場闊綽,仆傭成群。張愛玲的衣食起居都由專門的傭人負責,兩三歲時,常由保姆抱著走親訪友,參加親友間的喜宴節慶。稍稍長大一點,家里便專門為她和弟弟請了私塾先生,教他們念書。張愛玲很用功,有時在傍晚時分,還有人看見她站在窗前搖擺著身子,嘴里念著什么“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有時她也會因為記不住書中內容而煩惱,以至于有一年到了除夕夜她還在背書。保姆心疼她,沒按照她的囑咐喊她早起迎新年。當她醒來時,聽說鞭炮已經放過了,便躺在床上大哭,仿佛繁華盡去,而只有她沒有看到。最后保姆費勁唇舌哄了又哄,她才止住了哭泣,起來坐在小藤椅上,保姆給她穿新鞋子的時候,她又止不住哭起來,心想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不過這樣的“不快”擋不住童年的歡樂。夏天穿著桃紅色紗短衫、紅褲子,在院子里蕩秋千,在天井里唱謎語,都令她開心。還有和弟弟玩打仗,也讓她樂此不疲。每次都是她當“導演”,情節常常得自傭人給她說的故事,或是看《隋唐》一類說部得來的印象。她喜歡將兩個人設想成金家莊的兩員大將,一個使劍,一個使錘,還有許多虛擬的伙伴,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

幼年張愛玲
每逢有親戚來,家里都會顯得比平日熱鬧,特別是姨奶奶來的時候,她更是興奮異常。姨奶奶常帶她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每次當她坐穩后,姨奶奶都會為她要一塊奶油蛋糕,吃完后她便在那種玫紅色的光暈里自顧自地玩耍,直到睡意朦朧,才由傭人背回家。
隨著年齡增長,張愛玲的好奇心也與日俱增。有時隱隱約約聽大人們談些祖輩的事,她便湊過去想弄個明白,大人們敷衍她說:“全在爺爺的書里寫著啦,你好好跟著先生念書,長大了自己看。”后來又聽說《孽海花》與爺爺奶奶有關,她就愈發好奇了。原來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是清末“清流派”的中堅人物,官場中起起伏伏本是平常,但傳奇的是,在他最為潦倒的時候,權傾朝野的李鴻章不但伸出了援助之手,還把女兒李菊耦許配給他,一時轟動士林。再后來,到了《孽海花》中,這樁姻緣則被曾樸演繹為才子佳人式的佳話。
張愛玲想弄明白《孽海花》中的故事,便抱了爺爺的集子躲在屋里一個人看,但由于人物龐雜,典故繁多,而書信又都是家常話,幾套線裝書看下來頭昏腦漲,終不得要領。但是,她又不好意思問先生,怕先生以為她喜歡講家世,這種心態直到她成名后都沒有改變。有一次,某編輯特意向她問起家世,她含糊其辭不了了事,她不想借祖上的光來吊讀者的興趣。當時在史學界,關于《孽海花》人物世家的“考據”很是熱鬧過一陣,但她從不湊趣,有意識地與遺少和名士派的文人保持距離。
就這樣日復一日,在不知不覺中,張愛玲一晃八歲了。也就是在這一年,她童年的幸福時光也步入尾聲——她們家又搬回了上海,而從此張愛玲的人生一改往日的溫馨,變得波濤洶涌起來。先是父母離婚,后是她離家出走,再后來就是胡蘭成的出現……
如今,張愛玲的舊居已不復存在,不過慶幸的是,她把與她有關的一切復制到了文字里,成為另一種存在或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