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黎晴



涉江古津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屈原在流放途中,于公元前287年初冬小住常德東門,創(chuàng)作了傳誦千古的《九歌》,劉禹錫寄身招屈亭在《竹枝詞》序中寫道:“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翌年仲春,“朝發(fā)枉渚”,三閭大夫佇立舟中,腰懸利劍,衣襟隨風飄拂,深陷的眼窩,蒼涼的目光,注視著滾滾排空的波濤,是在痛惜救國無望?或在哀傷民間的疾苦?像一尊騷壇上的塑像。
屈原第二次放逐,行吟于千里沅江之上——沿秭歸,涉洞庭,經漢壽,泛枉渚,溯河洑,過桃源,宿辰陽,飄溆浦……往來之間,留下多少傳說,多少勝跡!但有一處故址,卻不為古往今來的人們所熟知。
屈原在沅澧流域漂泊了他一生中憂國憂民的最后9年,是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苦苦追求德政而遭受流放的厄運與末路。不管是追波逐浪在芷草芬芳的沅水之上,還是默立于游仙觀的鬼柳樹下,都會讓人情不自禁地為三閭大夫那一縷縷千古不朽的芳魂而感動、嘆惋!
在久享桃源八景“綠蘿晴畫”與“白馬雪濤”美譽的中段——堯河古渡,奔涌著拍天的波濤日夜追尋的沅江。沅江之畔,迎風挺立一株怒向蒼穹的鬼柳,樹高25米,冠幅達50多米,遒勁的枝杈仿佛富有靈性的游龍向四面八方昂首欲飛。柳蔭下,八角如鳥的長嘴飛啄的古亭,經風沐雨,從春到秋。據考證,鬼柳系從明末(17世紀初葉)距今380多年前的“母樹”蔸上萌發(fā)的“兒樹”,“母樹”在距今2200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就已枝繁葉茂,郁郁蔥蔥。
走近古亭,亭的正中高高矗立著一通“思屈亭”的青石碑,亭周只有四根粉刷一新的楹柱,向來來往往的行人敞開寬闊的胸懷,迎送著風雨陰晴的日子。在大雨傾盆的初春,對無傘而躲雨的人惠賜一種深深的福分;在烈日炙烤的酷暑,接納趕路候船的行人歇腳乘涼;在清風徐來的秋夜,獨享或共賞皓月橫江的壯闊;甚至還可以在冬陽暖照的良辰,邀約二三摯友對酒當歌,陪伴孤獨的鬼柳癡望逝水滔滔,歡愉的煙嵐隨江岸鹽船山的懸崖峭壁升騰而上……
樸拙的古亭稍微講究的便是青灰色的瓦檐下,亭頂素白的藻井上,彩繪著《屈子行吟》的圖畫——傳說公元前286年,屈原流放沅湘作《涉江》時曾舟泊此渡,并在鬼柳下、涼亭里歇息、飲茶、行吟,與當地人共話農桑、國事,深受人民敬仰;屈子行吟的古楓楊,老百姓稱之為“鬼柳”,一代代悉心保護鬼柳的習俗流傳至今。至民國時樹干胸圍已達10多米,干心中空,卻新葉滴翠,傲立江濱。不料于1940年前后突然枯死,據傳鬼柳因日軍侵華而憂憤謝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重現(xiàn)生機,兒“柳”變古“柳”,當地群眾將此“柳”視為彼“柳”。行吟之柳蒼勁挺拔,綠冠如云,蔚為大觀。古亭深藏在鬼柳的濃蔭里,洋溢著純潔、莊重、典雅的美,沐浴其中,令你的靈魂隨左徒揮舞的仙袂廣袖翻飛,飆入天堂……
鬼柳雖說萬分孤獨、冷清,但它伸展出的千萬根靈魂的枝條上,掛滿了一塊塊迎風嘩啦啦飄舞的紅布,日日夜夜,年年月月為屈原招魂……
有正氣凜然的忠肝義膽,也有陰險狡詐的國賊內奸;有義薄云天的英雄豪杰,也有貪婪無恥的跳梁小丑;有解民倒懸的蓋世功勞,也有慘絕人寰的殘酷迫害……這是古今中外的歷史所證明了的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即便是偉大的屈原,似乎也逃脫不了這種人為的羅網。但思屈亭留給一輩輩后人的便是永不止息的啟迪——過眼云煙的不過是個人的進退得失,與天地同重的只能是國家民族的榮辱沉浮。經受千百年來的春秋更替風雨滄桑,思屈亭仍然世世代代享受后人崇高的憑吊和香火的祭祀,這豈不是歷史對華夏的脊梁民族的靈魂——屈原,最高的獎賞最美的評價么?
舟過白鰱洲時,屈原披發(fā)長吟《涉江》辭:“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洄水而凝滯。”
據考證,屈原“淹洄水而凝滯”的地方,即石龍山下,皇業(yè)坪前。石龍山與皇業(yè)坪上下一線,石龍諸峰回環(huán)的脊嶺,陰森的峽谷,蒼莽的松杉,傍河綿延十余里。其間,天星眼雄踞峰巔,盤龍寨獨立嶺頭,福慶寺橫亙山腰,白馬渡扼守險灘,九牛灣深藏幽澗;其口初極狹,入內則見九峰聳峙,懸泉數迭,狀如群龍鬧江。臨江崖腳有一幽深的龍?zhí)叮隽髂獪y,傳說沅湘之龍皆由此乘洪而去。潭中洄水因雪濤勢如奔馬,仿佛車輪旋轉,扁舟到此不易前行。
屈原的舲船緩緩上溯,好不容易渡過漩渦,飄搖在白鰱洲前。白鰱洲,即瀟湘八景之一的“漁村夕照”,高居煙波之上,將沅水分為兩派,與武陵漁郎問津的水溪脈脈相涌,號稱三水合流。其與桃花源桃源山上俗稱水府閣的屈原祠隔江對峙,行人過河所踩“沅江十八磴”橫臥洲前,洲圍重巒夾峙,炊煙繚繞,洲上柳林茂密,田園錦繡。屈原眺望芳洲古渡、遠樹村舍和揚帆漁舟沐浴在滿天晚霞之中,泛出一片絳紅之光。村笛聲聲,漁歌陣陣,使得多少騷人墨客為之動情,天涯浪子踟躕不前!
極浦平分三色水,扁舟獨釣五溪春。面對如此美景,屈原緊鎖憂郁的濃眉不覺舒展,眼角的一尾尾菊花紋也緩緩漾開……難怪宋代大書法家米芾也賦詩詠此——“曬網柴門返照新,桃花流水認前津。買魚沽酒湘江去,遠吊懷沙作賦人。”
屈原初涉沅江,“濟沅湘以南征”的斑斕背景是在從溆浦返回時展開的,故“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便空存于想象之境,而幾乎把那篇古老的《離騷》熏香的沅芷澧蘭也沒有映入眼簾——是因為不合時令。但蘭芷芬芳,如聞楚大夫之絕唱;竹枝江渚,似接唐司馬之清香。從哀郢以還,問騷人足跡安在?自涉江而后,聽漁父棹歌幾回!
江上酒旗飄不定。屈原懷著“茍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的信念,將喜悅的目光從旗外煙霞中收了回來,解纜起碇,又開始了他“夕宿辰陽”“入溆浦”的遠航。
“蘭舟泛渚,笑煙柳多情,一笛漁歌回夕照;水閣臨江,料云山有思,滿川雪涕吊靈均。”屈原的帆影雖已遠去,但“屈平辭賦懸日月”,左徒的光輝仿佛桅桿上的夕照穿透千重云幕,高懸在漁舟招招的白鰱洲頭,燃燒在桃花燦燦的水府閣頂,照耀在濤聲悠悠的武陵川上,在后人深情的眺望中永不沉落……
夷望古溪
人說“山圍重數周遭碧,溪不知名分外嬌。”我和澍德在丹桂飄香的金秋,結伴來訪夷望溪。
走在從興隆街鉆進來的盤山道上,放眼綿延到桃源西南部的雪峰山脈,那綠色是一重一層的。身邊的油綠格外清新,遠一些的作翠綠和墨綠的顏色;越接近茫茫的天邊便是一片蒼綠,有長林遠樹出沒煙霏的韻味,活像一幅嵌在天地間的大鏡框里的潑墨山水畫。澍德的眼里帶著夢一般的迷惘,驚詫地問我:“那真的是一幅畫嗎?”
那位背著書包上學的少女回過頭來插嘴笑道:“是畫,是畫。不過,要領略這畫的神韻,頭一樁事不是游山,該是在夷望溪玩水。”
夷望溪又名漁網溪,源出安化,水路多長,誰也沒有留心。只知道溪水流入竹園水庫,數十里長的一段,山挾水轉,水貫山行,風景特別優(yōu)美。
我們在李梓溪登船。
這船,其實只是一葉漂在水上僅容幾人的竹筏。在筏上眺望凌空飛渡的高壓電線,艄公喜滋滋地告訴我們:“竹園電站是夷望溪的眼睛。”
“嗬!這雙眼睛,清晨觀日出,黃昏眺夕照;云從窗入,鳥啼堂前;一庭雜花生樹,滿目芊綿碧色……”艄公竹篙一點,竹筏便順著峭壁夾峙的溪流悠悠起航。
放筏的艄公是個幽默的人。他輕撥溪水,舉著篙尖指東點西,悠然自得地說開了——
這巖是臥獅戲球,那山是背簍的采藥人,燭臺上的蠟燭淚未干,嶺頭立著橫刀躍馬的將軍,那邊崖上相依的情人語聲兒悄,這邊水灣旁的嬌兒傾聽慈母的叮嚀,有金雞啼月洞,有和尚背尼姑……
一會兒講詩人未央泛舟夷望體驗生活的逸事,一會兒說起了香椿哥和銀竹妹的掌故。
傳說這里曾有臨凡的玉女,和一位勤勞的漁郎搖船撒網,但被對面長潭貪圖美色的枇杷鬼拆散并點化成石。說完,他嘆了一口長氣,我默默地注視著他,體味著人生的歡樂與艱辛,也回味著人世間那純真的情意。
神奇的山峰,優(yōu)美的傳說,盡被艄公說得脈脈含情了。
不過,最富于靈性的還是水。
夷望溪就像一根抽打陀螺的皮帶,山群被鞭打得微微顫抖。竹筏在綠色的云波上,飄飄搖搖,水面突然變得寬闊,微風拂過,泛起陣陣漣漪……一束強烈的陽光集中地斜射在波光閃耀的水面,仿佛倒下一攤亮閃閃的白金;緩緩狹窄的溪面也涌流著晶瑩瑩的光,顆顆點點,望去像碩大的玉盤上滾動著的粒粒珠璣,有說不盡的溫潤與晶瑩。水色讓沿溪或深或淺又濃又淡一眼望不到頭的楠竹染得清碧,碧波之中,又收盡了兩岸千峰和白云藍天丹崖蒼松的倒影。
我的朋友澍德,這位省內外聲名遠播的詩人,一路行來,都保持著他特有的矜持。
“你想什么呢?”
他幽默地回答:“在夷望溪泛筏,我一路挖掘著你和艄公說的那兩段話呢!”停了停,他又接著說:“竹園電站的確是夷望溪的眼睛,我覺得,這雙眼睛不僅清晨可觀日出,黃昏能眺夕照;在黑夜里呢,夷望溪為什么仍然歌唱?是因為月亮蕩漾在它的心中么?沒有月亮呢,是因為星星閃爍在它的心中么?沒有星星呢,是因為螢火悠游在它的心中么?沒有螢火呢?是因為人間的燈燭映照在它的心中么?……總之,夷望溪在黑夜中仍然歌唱著,但不是歌唱黑暗……”
還沒待我說話,竹筏已經劃過夷望電站,搖到了夷望溪的出口處水心寨下,望見了沅水兩岸的山水田園。放筏的艄公這時又風趣地叫起來——
“這不,我們又走入另一幅畫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