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法之夜

詩歌 果玉忠

鶴與鷺

一些事物返回地面后

已經認不出原來飛翔的影

譬如，河流中一閃一閃的水花

譬如，此刻河岸上假寐的那只白鷺

甚至是河流之外的這個西部城市

星辰無時無刻不在流淌和閃爍

灰鶴依然在天空里路過，投影

天幕之上，或白或藍的云朵漂浮

——畫出孤島，又架出空城

我已經無力指認身體里的具象之物

在地上看白鷺出神的那個人啊

風吹你不動，也不要暗藏悲傷

藍色預警

——“風刮得可怕”

咬著鐵窗，撕著體內的行道樹

它觸動了大地上本就動搖的部分

街面上，人們狐疑于氣象的

提前預支:迅疾之物有時

像喜訊，暗生緩慢蕩漾的波紋

“春天正在靠近，正在，靠近”

越近，風就會越大。它五彩的

預警，一會兒黃，一會兒藍

整整一下午，我被困于無形之繭

而那些風，被定級為藍色

自顧吹拂，撒出春天的酵母

暮色

仿佛神的筆觸和涂料

花朵，房舍，田野和遠處的群山

一點點加劇透視和陰影

萬物從自身體內出走，飛升——

一具具凸凹的雕像正在復活，扭動

蝙蝠飛來飛去，讓余暉微微傾斜

運筆越來越快，越密

黑絲綢罩下來，世界又回歸扁平

誰提出燈盞和星辰，轉動

樂器

不止一次說到節奏和音色

仿佛體內暗藏的樂章，又一次修正

車窗外，風吹竹林，水推河灘

車轍沿著自己的軌道，緩緩向前

落日之下，山丘野花搖曳——

從來如此啊，萬物看似龐雜而散漫

卻時時造出大地的顫動與和聲

我們——在這世上奔忙的人們

像一只只螞蟻，懷抱微縮的樂器

六月

灌木叢越長越高

童年的柵欄越扎越密

灰兔啃食完青蕨，翻過山梁

山野間，自閉癥的山巒

撐開小傘，蘑菇，一朵和

另一朵隔著白霧的縫隙

細雨來了，山谷更加幽靜

但沒有一片荒蕪可供喟嘆

——亂草蓬和黑螞蟻正進入

一年中最殘酷的軍備

六月，萬物噙著淚水打轉

但抽枝拔節的耳語

并不再讓走過的人吃驚

自然的事物從不自知

亦如季節、流水和蒼老

執迷

和自己對峙；在陽光與浮塵中躲藏

諸多不悟中，我之所執越來越少

體內，滔滔江水日夜沖擊著河岸

花崗巖交出黑色閃電，棉白花紋

累于坐而論道，不如佯裝順從于流水

佯裝買菜醉酒的是一個

而讀書寫詩的

是另外一個。或者還有一個

獨坐暗處，不作不語。他們對壘為敵

又時不時相互參照。

諸多不悟中，我所執

越來越少。白蓮花

從東岸移到西岸

體內的河流一會明，一會又亮

寓言

就因為白蟻無意間亮出的黑

我竟然開始懷疑萬物——

木棉樹在夾道上劃著刀叉

麻雀微縮的肺腑，會不會暗藏

一應俱全的味蕾之城？

——它們嘰嘰喳喳，輕盈飛升

暗暗拆卸地面的一頭大象:

它脊柱內的鐵和膝骨的黃金

以及顱骨內壯碩的腦髓

卻從來矢口否認，從來不吐骨頭

——多虛弱啊！為著那井繩

我竟然起了想要渴死終老的心

有常

身邊的人，也可能是

閉關的魚，花朵或者飛鳥

萬物懷著互換的惻隱，它們周圍——

薄涼的是水，絕望的是云

不用再說了，秋天之后是冬天

時光會給予的，不爭不奪不糾結

你也早就知道，沒有一株玉米

會耽誤于沉默，抽穗開花長須灌漿

夢里，都避開過一些無常的暗門

減法之夜

燈火若鋪開，紅塵又何止三千畝

但我只反復提純西邊這一瓢

——綠玻璃啤酒瓶的反光背后

“野香”酒館泛著馬蒂斯的筆觸

暗夜茫茫無邊，卻是世上最牢的畫框

推杯換盞中，往事從來就不宜工筆

“時光早已啟用了減法

這樣的年紀

體內的浪頭篩著飄來的沙”

若有來人還能坐到彼此對面

假借夜色，照鏡，讓杯器代為轉述

這將比自證白描的十年，更加清白

石頭

不要搬動那塊青灰色的孤獨

穿過人群，你，像一只失聲雨燕

擁有沉默，卻依然無法勝任

做一個悲傷的西西佛，只滾動自己

即使打制成兩扇相互折磨的磨

它也要在無聲的人間，選一個做驢

選另外的一個做豆谷，亦或蕎麥

握得再緊，手遲早都要松開

石頭會一次次砸中你的腳，不偏不倚

不要去搬動那塊石頭，它已經空虛

十樓

像一串自鳴鐘，火車又一次經過

黝黑的叢樓和高架背后

百足鐵蟲摩挲向前，如加長的秒針

凌晨，月亮出現了偏差

無依無靠的扁平，削弱了天空的弧

——而目睹這一切的人

在十樓窗臺

他反復打開紗窗，彈射煙蒂

星火下墜，探試著黑暗中的坡度

夜色鋪天蓋地，如鬼魅的障眼法

胸懷高過十樓的暗淵，飛翔是一種

考慮再三的冒險。

說不清楚——

有時，你比自己想象的更脆弱

有時，你比自己想象的更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