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王 輝
歲月給予徐興旺的苦難與幸運似是恰如其分,兩者談不上孰輕孰重,但唯有一點值得肯定:在這位豁達的長者眼中,在他的言談玩笑間,過往的困苦被剝離得只剩邊邊角角,而那些施以援手、拉他一把的人卻是記憶猶新。
邁進數學領域將近40年,徐興旺留有一份寬容、親善給人生境遇,唯獨以不變的嚴苛審視著共形幾何、微分方程等分析理論研究,“一是一,二是二,數學面前容不得投機取巧,也不是說轉個彎兒就能繞過難題。”他說他喜歡這里邊沒有模棱兩可的嚴謹,尤其偏愛只此一處的高度邏輯思維。幾十年如一日,一間辦公室、一臺電腦、一塊黑板,徐興旺用科學研究中最簡單的工具謀求世界上一串串復雜公式背后的奧秘。
從一個“渾渾噩噩”的毛頭小子到如今蛻變成享譽一方的數學家,徐興旺依舊保持著慣有的態度——將一切看淡、把名利看開。只不過早年充滿涉世未深,將前途拋之腦后的稚氣,現在則帶有著一份嘗盡世間酸甜苦辣的坦然。
20世紀50年代,徐興旺出生于江蘇省海安縣的一戶農民家庭。海安,中國研究“組合數學”的鼻祖、清末數學家楊冰的故鄉,其東臨黃海,南和如皋毗鄰,西通泰興,北與東臺市相連。它位于南通、鹽城、泰州三市的交界處,是全國聞名的教育之鄉、裝備制造之鄉、建筑之鄉……然而,在徐興旺成長的年代,海安還沒有今日的發展,處于市與市的交界地,這樣的地理位置著實有些尷尬,在管轄范疇的不斷爭議下,自然很容易就被忽視。
在徐興旺的記憶中,上學的日子并不多,反倒背著魚簍與朋友釣魚的零碎印象頻現。“當時考慮到自身家庭背景等因素,沒有想到會有升學的機會,功課學業也就變得無所謂了。”這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態不是一年兩年,可以說是伴隨了徐興旺整個小學階段。年少貪玩,小學的生活也就沒有在徐興旺的腦海中烙下過多的印記。若一定得說出些什么,從來不去學校,成績自然而然落下了,他恍惚記起自己的數學成績常常不及格。小學畢業考試他不出意料地落榜了,在父親的棍棒威逼之下,徐興旺不得不返校重讀一年。為了爭口氣,也為了不辜負父母的期望,以往的頑童開始認真了,而認真的效果立竿見影,他考了班級第一名,獲得僅有的幾個升學名額。
從那時起,徐興旺也道不清為什么,許是天資聰穎,許是比別人多了一點兒勤懇,他的成績再沒有跌出過三甲以外。不過在20世紀7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帶來的動蕩風波讓學生的活動范圍已不僅限于課堂。他們一天到晚走街串巷,做社會調查、寫報告,學習的是如何修理柴油機,甚至還要去鄉下學開手扶拖拉機。日復一日,直至潦草地結束學業,徐興旺于1975年在田間地頭忙活起來。
十幾歲的年紀,瘦條條的少年,挑大糞、割小麥、插秧……他擔負著和成人肩上一般的重量。好在生產隊隊長看他過于瘦弱,指派他去養水葫蘆,可水葫蘆沒養好,他又被委任去做通信報告員。那會兒,由于缺乏技術指導,加之年少經驗不足,徐興旺似乎總是事事無成。所以在當地中學校長打算聘用他為臨時代課教師時,教育局局長滿腹疑問:“你要搞清楚,這家伙可什么都不懂。”“懂還是不懂,我比你更清楚。”徐興旺清晰地記得校長后來開玩笑提到的情形。如果要借用伯樂與千里的典故,那么當時的校長以及徐興旺曾經的數學老師毫無疑問是賞識他的伯樂。
執教于中學,教授了一個學期的初二課程后,徐興旺又被委派接管高二的數學教學工作,這一轉折成為他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筆。拿著每月13塊錢的工資貼補家用,那時的日子雖不富足但過得尚還順暢,至于考大學,他表示完全是一個被鼓動過后的“賭博”。“我對高考的概念很淡薄,是當時一起教課的同事鼓勵我去試一試。我心想著如果考不上也就沒資格再回來教學,于是便下了大決心去博一次。”
1977年,是被歷史銘記的一年。在那一年,困擾中國人民整整10年的“文化大革命”終于宣告結束。鄧小平同志主持召開了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作出于當年恢復高考的重要決定。同年12月,570萬名來自全國各地身份迥異、年齡參差的考生步入考場。徐興旺作為當年的考生未曾唏噓不已,他印象最深的倒是自己第一次做了甩手掌柜的“清閑”。把高考報名和志愿填報全權交由同事代勞,他一門心思埋頭在考試的復習中,這么說來能與南京大學結緣,能與計算數學結緣,于徐興旺本人而言實為摻雜了人為因素。
籍著數學研究的因由,若把徐興旺的人生比作一個圓,那這個圓的圓心便是數學,而伴隨著時間的推演從圓周至圓心有一條射線漸漸凸顯,在這條延展線上有計算機軟件的學習,有對幾何分析的理解,有梯度流方程的應用,有對偏微分方程的貢獻……
每一處經歷是一小步,每一項研究是一大步。擠過了高考的獨木橋實屬不易,徐興旺想要踏入南京大學的校門亦不簡單。當得知兒子考上大學,徐興旺的父親和他進行了徹夜長談,談話的內容已經模糊,但目的無非是打消他讀書的念頭。像徐興旺所言“成長的道路應該感謝太多人的幫助”,正如當得知他可能棄學的消息后,那時的校長協同大隊黨支部書記一次次登門做思想工作,也正是得益于兩人的苦心勸說,徐興旺才最終有機會走出鄉村去扭轉命運的輪盤。
1978年初入南京大學,操著一口海安話的徐興旺一邊學習計算機軟件,一邊糾正自己的口音。兩年之后,適值南京大學對計算機與數學展開明確的系別劃分,徐興旺轉至數學系從事計算數學研究,可謂向數學領域跨進了一大步。隨后,攻讀本校碩士、留校任職講師,他用5年的時間奠定下深厚的數學基礎。
在20世紀80年代,留學深造流行于坊間,知識分子中悄然掀起一股出國熱潮。徐興旺有幸獲得了學校公派出國的機會,于1986年赴美國康涅狄格大學專攻數學,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等他再次踏上故土時已是30年后。
第一次離開祖國,徐興旺直言語言是最大的障礙。“沒有辦法溝通交流,另外還需要自己負擔房租和生活開銷,吃飯也成了一個難題。”為了能夠節省生活開支,他課余時間到學校食堂打工,用每天兩個小時的勞動換得一餐溫飽。“我印象特別深,有一次夜里下大雨,我送外賣在鄉下迷了路,四下漆黑而且路又狹又窄,幾經周折才找了回來。”獨在異鄉,諸如此類的無助感沒有擊垮徐興旺,而是催生了他研究的動力,建立起強大的自我執行力。
徐興旺的幸運在于他會被時間眷顧,每個人生階段都或多或少有人向他伸出援手。1991年12月,在朋友的引薦下,他前往新加坡國立大學任教。記憶中,那是新加坡剛剛對國人開放不久,徐興旺是拿到教學職務的為數不多的幾位中國人之一。在新加坡的那些年,從講師至教授,由教學到科研,他表示整個過程循序漸進,各方面皆有不錯的斬獲。只不過憶起初登海外的三尺講臺,徐興旺調侃起曾經膽怯的自己。“怯場的毛病是自小養成的。小時候在眾人面前講話10分鐘就滿身是汗,只差癱瘓在臺上,可想而知要全英文站在學生面前講課,狀態大概好不到哪去。”

樂對生活
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從系主任的聽課反饋中,徐興旺得以有更加明確的認知:美式英語是優勢,而有待系統訓練的是講話流暢度。不僅如此,在長期的交流探討中,受益于前輩經驗及對政策走向的深度把握,徐興旺教學與科研并重的推進形式成為他考評教授成功的重要緣由。人才教育層面,他將2007年一位著名物理學家提出的猜想擴展,帶領博士生研究了數量場—愛因斯坦方程(Einstein)解的存在性和多解性質。而作為發展團隊的領導力量,他先后主持負責了多項新加坡科研項目,提出一系列建設性、創造性觀點并給出相關論證。
盡管幾何學歷史悠久且成果輝煌,但它也在時間的演進中進行著不斷的自我更新。稍有留心的人不難發現,近幾十年來幾何分析大行其道,在新近變革后初露鋒芒。簡單來說,幾何分析的最終目標是發揮數學分析(微積分的高等形式)的威力來認識幾何現象,換言之是利用幾何特有的直覺助推理論分析的發展。“幾何分析數學的難點在于有些東西是無法控制的,我通常會用爬山來形容這件事情。在攀爬的過程中,我們會遇到一些類似球體的阻礙,這時候要怎樣爬、向哪爬就成為研究者該思考的問題。傳統的做法之一是將球切割、挖掉,我們把這種方式稱為‘做手術’,手術做完自然可以繼續走了。”
在新加坡的十幾年時間,徐興旺教學之余的大部分精力都付諸解決上述球體的障礙問題。一般而言業內熟知的預定曲率方程,不管是二維還是高維的數量曲率,最難處理的是其基本空間的球面刻畫問題。徐興旺為此同Paul Yang合作,提出一種充分條件,保證了在預定高斯曲率是球對稱的情形下解的存在。該條件后被研究學者證明為必要的,故而著名的Nirenberg問題也有望獲取一條解決當前困局的嶄新思路。“許多專家相信,我們的研究可能為問題的可解性提供了一種充要條件,這也是目前許多著名數學家認真研究我們文章的原因。”
除此之外,針對一類高階共形不變的橢圓方程,徐興旺提供了一種極值原理。“通常人們都認為,高階橢圓方程不存在極值原理,巧合的是在某種具體情形下,該類方程的確有極值原理。”極值原理的提出為一類方程解的劃歸帶來了一種強有力的支撐工具,也為該類方程的后續演化積累下具有價值的研究數據。在極值原理的基礎之上,徐興旺首先采用四階方程進行試驗,隨后與合作者一同將其推廣至所有偶數階方程。反復論證試驗結果的同時,過程中他多次運用的先進性方法得到國際數學權威的多方認證,并且在過去的10余年中,該方法被廣泛使用,引用次數超過100次。基于同樣的充分條件,徐興旺再次將二階高斯曲率方程解的存在性推廣至高維高階Q-曲率方程,為分析幾何領域的發展做出重要貢獻。
月是故鄉圓,水是家鄉甜。于徐興旺而言,漂泊在外越久,歸心越是迫切。早在2008年,他便萌生了回國的念頭,只不過磕磕絆絆真正的歸期竟晚了8年。
人雖未回來,但徐興旺近幾年一直與國內保持著密切的合作研究,熱心支持著母校發展并積極服務于人才培養工作。早年間為表彰其突出貢獻,南京大學特聘他為思源教授,而他也不負所望與南京大學的一名博士生引進了負能量流的方法去研究預定數量曲率在高維的情形,將已有的結果推廣到最佳可能,使其幾何分析范圍的研究內容進一步擴展。
2016年,在“千人計劃”的牽引下,徐興旺如愿以償回到祖國懷抱,任職南京大學數學系教授。面對國外院校的極力挽留,他沒有開出任何條件,坦誠相告:“在我這個年紀,任何誘惑都失去了吸引力,回來,回到有中國人的地方才是家。”落葉歸根,年近花甲的徐興旺還在謀劃著為國家興旺、學科建設、人才教育出把力。
他指出,數學作為各學科研究的基礎,是推進科學發展的最大能動力之一。“文科也好,經濟金融也好,以及現在火熱的自動化研究實際上均離不開基礎數學的支撐,各類技術研究也都貫穿了一定的數理知識。”與此同時,他還強調基礎數學的現實意義在將來,而并非眼下。一項新的數學理論的建立往往在幾十年,甚至百年之后才能看它產生的價值效益。徐興旺說:“你要問我數學有什么用,我告訴你現在它沒有任何用。但再過20年,甚至更長久,研究數學與否的差距就能明顯顯現出來。”
無可厚非,此類基礎研究的嚴重產能滯后性給科研傳承帶來嚴峻的現實挑戰,徐興旺也專門對此表達了他凝重的思慮。“一方面肯學數學的人少,生源是一大問題;另一方面國內的學術環境、學生綜合素質還存有很大的發展空間。”在他看來,當下的社會誘惑太多,真正能學懂數學、下功夫鉆研的人越來越少,況且數學研究不同于其他門類,想要真正做出成果格外不易。“有時候3年、5年可能也拿不出一篇文章,而在這個充滿競爭的社會環境中,5年不出成績面臨的又會是生活、研究衍生出的多方面問題。”即便深諳于此,徐興旺也只能盡自身的綿薄之力,為人才、學科的發展尋求盡可能多的機遇。
談人才、講發展,徐興旺臉上的笑容少了,言辭、語調間傳遞的則是更多的慎重。“實事求是地講,我自己的能力水平有限,所以說對于好學生、好生源,我盡可能將他們推向更廣闊的平臺。我不喜歡學生留在身邊,所謂‘近親繁殖’,根據我的經驗很難有學生可以超越自己的導師。”徐興旺認為,既然從事科學研究就切莫做井底之蛙,必要的“出去”開擴眼界充實提升自己,去看看世界前沿有什么、在研究什么,對科研工作的發展大有裨益。他表示,高素質、高水平人才并不是代表著他們具有極高的知識儲備,對于任何工作崗位而言,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人作為個體獨立的思維能力、學習能力以及分析能力,而各種能力的鍛煉與提升蘊涵的則是時間和經驗的磨礪。
“從我接觸的學生來看,大部分人總是認為自己不足以去好的學校,去高質量的學校,這種自信心缺失的問題普遍存在。”所以在回國這短短的一年時間內,徐興旺慢慢養成了愛操心的習慣。每一個向他咨詢留學事項、請他幫忙寫推薦信的學生總免不了被一頓盤問。要去哪?要去什么樣的學校?將來打算做什么……他一問就是一兩個小時,非得讓學生把問題都想清楚才罷休。他說這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學生該有的責任,他說有些學校去了不如不去,有些學生現階段去了等于白去,他不想讓他們耗費不必要的時間、財力。
立足于自身研究,徐興旺即便當下遭遇瓶頸期,也總是不慌不忙、徐徐圖之。在他的認知中,科研探索要打的是持久戰,而他自己秉承著精益求精的原則,“要么不做,要么做好”。他說自己是不加班的人,但大腦的思考不會間斷,在學校、在自家小區,散步的時間,說不清腦子里在進行著怎樣的盤算。而今廣泛地閱讀,像海綿一樣吸納新的想法,變換思考的出發點,徐興旺正等待著某一天研究靈感的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