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7年12月15日,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去世,享年89歲。
作家梁實秋曾稱贊他“右手寫詩、左手為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他最廣為人知的詩篇,是那首入選中學課本的《鄉愁》,加上另一首被譜為歌曲、傳唱大江南北的《鄉愁四韻》,共同構成一種深刻而鮮明的集體記憶和時代象征,感染了幾代人。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這首《鄉愁》作于余光中44歲那年,據說寫完全詩僅用20分鐘。之所以能寫這么快,是因為這鄉愁已在他心中醞釀了整整20年。
1950年,在時代的洪流中,22歲的余光中隨父母“漂流”到海峽對面的臺灣定居,直到1992年,才再次踏上生養他的土地。
其實早在9歲那年,他就開始了遷徙、漂泊的一生。
“我出生在南京,9歲以前南京一直是我的家,9歲那年我逃過一劫,南京大屠殺的現場離母親和我不過100公里。九年以后,我和母親倉皇告別南京,也告別整個大陸。這一別就是半個世紀。”
逃難途中,他們住過破廟,在佛像下躲過追捕,幾次與死神擦肩。抗戰結束后,余光中考上金陵大學外語系,后轉入廈門大學。1949年余光中輾轉到香港,1950年到臺灣,就讀于臺大外文系。畢業后漂泊于香港、歐洲、北美,在象牙塔中教書育人、著書譯文。
定居臺灣后漫長的歲月里,余光中孜孜不倦書寫著“多愁”的主題。直到近半個世紀后,這份“一叫一回腸一斷”的濃愁,才被故鄉的陽光驅散。1992年,應中國社科院外研所之邀,余光中開啟了對大陸的“破冰之旅”。隨后,請柬紛至沓來,他總是欣然應邀,回鄉的步伐越來越緊密。
中學時代,余光中偏科嚴重,考語文,他為同學捉刀;考數理,同學給他幫忙。不過,他對地理的興趣特濃,愛讀地圖,把地圖當作《圣經》來讀,以致形成他終身收藏地圖的嗜好。同時,他也鐘情天文、繪畫和翻譯,后來翻譯了《凡·高傳》,博得盛名。
盡管在金陵大學只就讀了一年多,但他收獲頗豐,曾受教于語言學家呂叔湘,呂先生樸素清純的譯風使余光中受益終身;他還常聆聽冰心、曹禺的講演。大一時,余光中牛刀小試,翻譯了拜倫、雪萊的詩作,在報刊上發表。
到了臺大,梁實秋成了余光中的伯樂。梁實秋偶然看到余光中的詩,覺得后生“前途無量”,不禁回信鼓勵,并為他指點迷津:“師承囿于浪漫主義,不妨拓寬視野,多讀一些現代詩,例如哈代、豪斯曼、葉芝等人的作品。”大四時,余光中出版了處女詩集《舟子的悲歌》,梁實秋以一首三段格律詩瀟灑作序。梁實秋的文風,特別是他的為人,那恢宏的氣度、儒雅的風范,對余光中影響深遠。這對師生情誼釀造了一段文壇佳話。
余光中稱自己是“藝術的多妻主義者”。除了右手寫詩,左手為文,評論、翻譯則為“第三只手”。他曾戲言:“寫詩,是為了自娛;寫散文,為了娛人;寫批評,尤其是寫序,為了娛友;翻譯,是為了娛妻,因為翻譯的工作平穩,收入可靠。”余光中的譯著林林總總,亦聲名遠播。比如,將英國詩人西格里夫·薩松的名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譯為“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準確與優美俱足。他還鐘情于繪畫、音樂、天文、地理、歷史,乃至整個人類文化,好一個“千手觀音”!
生活中的余光中很簡單。白天去學校教書,回家就待在書房,讀書、寫稿,經常熬到半夜一兩點。吃飯上固定的餐館,點菜都是千篇一律。不喜社交,對不想見不必見的人就不見;對志同道合的朋友,則盛情接納。
讀余光中的詩文,會以為他是個憂郁、多思的人,其實他不乏幽默的一面。據說,他剛到中山大學執教時,稱女研究生們為“村姑”,畢業后這些女弟子們相約來為他祝壽,他對“村姑們”說:“不要以為畢業離校,老師就沒用了。寫介紹信啦,作證婚人啦,為寶寶取名字啦,‘售后服務’還多著呢!”學生們都把聽他的課當作一種享受。
余光中生活在女性世界,一位妻子,四個女兒,他說自己家就仿佛女生宿舍一樣。他則是宿舍的舍監,需要時刻提防著有男士來娶走自己的女兒,還寫了《我的四個假想敵》,詼諧中蘊深情,引人捧腹。
“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里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每個父親舍不得女兒出嫁的心態,大概都是如此吧。
關于婚姻,余光中在文中也有精彩的論述:“家是講情的地方,不是講理的地方,夫妻相處是靠妥協。”他認為:“婚姻是一種妥協的藝術,是一對一的民主,一加一的自由。”正是秉持這樣的理念,他和妻子范我存才擁有了六十一載相濡以沫的幸福婚姻。
范我存是余光中的遠房表妹,他們十幾歲時見過一面,彼此留下很好的印象。余光中把刊登著自己翻譯的拜倫詩歌的刊物寄給城南的表妹,因為不知表妹大名,信封上只寫了小名,“范咪咪收”,這樣居然也收到了。
但是由于戰亂,四年后,他們才在臺灣重逢。在后來余光中的回憶中,那時的范我存就像一朵“瘦瘦的水仙”:“蒼白而且柔弱,抵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著愛情和文學,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他走來。”
她懂他,她對文學藝術有著敏感的品位,他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剛開始雙方家長不太欣賞此事,一方嫌女孩患過肺病,一方嫌男孩書呆氣太濃。余光中癡情,用小刀在自家楓樹干上刻下“YLM”(余、愛、咪的首字母),范我存也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余光中在翻譯《凡·高傳》時,每譯一章便寄給范我存謄寫,正面是譯文,反面是情書。兩人合作珠聯璧合,十分愉悅。他們攜手劃槳,終將愛情之舟駛達彼岸,六年后攜手步上紅毯。
“她幫我摒擋出一片天地,讓我在后方從容寫作,我真的很感謝她。”每談妻子,余光中十分動情,這些深情洋溢在獻給妻子的詩中,如《三生石》《私語》《珍珠項鏈》,閃閃發光。
余光中文學館工作人員梁白瑜曾在余光中家里看過他和夫人的一張合影,照片中范我存微笑端坐,余光中則“完全是扮了個鬼臉”,梁白瑜當時就覺得這個老人“實在是太調皮,太可愛了”。
年至耄耋,余光中始終腦筋清晰,精神矍鑠,保持著旺盛的創作力。去世前,他在一次采訪中還說過:“再給我5年,到95歲,我要訂一個5年工作計劃。”
如今,死神攜著他越過清淺的海峽,他終于永遠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