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步偉，真正被富養大的民國女漢子

閆紅

前幾日，網紅“情感教主”Ayawawa在線下某活動中發表有關女性的不當言論，造成了嚴重的社會不良影響，新浪微博決定對該賬號禁言禁被關注6個月。Ayawawa的情感理論核心是，女人讀書沒用，長得美才有用，女人只有通過崇拜男性，才能從男性主導的世界謀取最大利益。這不得不讓人震驚，在當今社會，還有這樣的“舊女德”思想。如果被出生于1889年的楊步偉看到，恐怕會嗤之以鼻。

楊家是南京望族，楊步偉原本是長房所出，被過繼給不育的二叔。生母對她頗多負疚，而二叔夫婦也將她視如己出，因此，兩家人將她寵得無法無天。更難得的是她的祖父、對現代佛學大有貢獻的楊仁山，不但能很有耐心地跟她討論民權和婚姻制度，就連分家也要她來拿主意。

楊家的風格著竇新銳，我們不妨把楊步偉和徽州女子呂碧城做個對比：當楊步偉在家人的“縱容”下，歡脫地花樣逞能時，呂碧城卻因為太能干，而被未婚夫退婚。若說是地域差別，我們也可以拿楊步偉和晚一點的、張愛玲筆下的自流蘇做個對比。自流蘇雖然是虛構，但張氏筆下人物大多有所指。自家是張愛玲最熟悉的那種沒落貴族，白流蘇最擅長的是“無用之用”：低頭，示弱，聲稱自己沒用——記得潘金蓮在西門慶面前也有過類似的自謙。

在這樣的潮流中，楊家縱容女孩子逞能，是不是有點冒險？將來夫家也能這樣容她嗎？這一點，楊家倒是不怕，因為楊步偉還沒出生，就已經被指腹為婚，男方是她姑姑的兒子。即便姑姑對這個未來兒媳婦的野蠻生長，比如不纏足頗有微詞，也不敢跟自己的父親對抗。

楊步偉倒生出反骨來，20歲那年，她拒絕了這門親事。楊步偉并非對表弟不滿，只是這會兒她已經在外面讀了幾年書，她不想讓別人決定自己的人生。養父覺得有點對不起她表弟，楊步偉卻并不內疚，她說：“一個人要改革一樣事，總要有犧牲的才能成功，不幸給他遭到了，我只能對他抱歉就是了，我不愿因此不做。”養父又問她是否也愿意做出犧牲，終身不嫁。楊步偉回答：“那太可笑了。第一，我不要有條件地改革婚姻制度；第二，他也不見得因為和我退了婚將來就不娶，我何必白貼在里頭呢？第三，因為這個緣故，我更應該嫁，才能把這個風俗打破。”這真是——“太強壯”了。當我想要總結楊步偉時，腦子里首先冒出來的是這個詞。而且我覺得，這是一個完全可以用在女性身上的高級形容詞。

雖然生父聲稱要處死她，祖父卻站出來為她撐腰：“一個人若是總不愿這事，一定要他做，一生是不能好好過的。所以從古以來不知犧牲多少人。婚姻這事幾千年下來流弊不知多少。就照外國半自由也不能說全好。不過如能自由，在精神上總有一時的痛快……”

真是金聲玉振，一個老祖父竟然有這般見識！真正的富養不是給她金尊玉貴的優渥生活。不是教她琴棋書畫帶她周游世界，而是給她自由，讓她冒險，跟她一起賭個未來，寧可讓自己處于不安中。所以，楊步偉才是真正被富養大的女兒。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之后，楊步偉拿到了她想要的自由。她開始像一個人而不只是像一個女人那樣去生活：讀書，創業，留學。她的官方履歷上說她曾任中國第一所女子中學“崇實學校”校長。

她又去日本讀了幾年書。1919年回國后和閨蜜加同學楊貫中辦起醫院，這一年她31歲，在當時估計要獨身了，但忽然就有一位趙先生蕩呀蕩的過來了。

一說起趙先生，很容易腦補成《圍城》里趙辛楣的樣子。不過當時的趙元任，確是一位可以和趙辛楣媲美的青年俊杰。他剛從美國回來，身材高大。總是笑瞇瞇的。在某個飯局上，他認識了楊步偉和楊貫中，從此就經常來她們的住處。

楊步偉認為趙元任看上了楊貫中，楊貫中也這么想。這種錯覺持續了很久，所以后來謎底揭開，這對閨蜜不可避免地掰了。按照楊步偉的說法，是楊貫中自作多情會錯了意。但我看她講述的細節。趙元任起碼一開始并不拒絕楊貫中。從美國回來的年輕人，愿意多交幾個異性朋友，也無可厚非。然而他終于愛上了楊步偉，我覺得與她的強壯有關。

楊步偉（1889年—1981年）

出生于南京望族。22歲任中國第一所女子中學“崇實學校”校長。后到日本學醫，1919年在東京帝國大學醫科博士畢業。回國后，和同學楊貫中合辦私立醫院“森仁醫院”。32歲與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結為伉儷。

楊步偉回憶，有一晚他們在房間里聊天，楊步偉一口氣說了3個小時。她太健談了，這也與一般女子不同，我們打小就被教育要安靜一點。張愛玲曾說，如果是人家說她聽，過后總是愉快的，如果是她說人家聽，回想起來總覺得不安。但是趙元任沒讓楊步偉不安。他對楊步偉說：“我真覺得談的有意思。這幾個鐘頭比我多少個小時得益都得的多。要是引句俗語，可以說‘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

之后，他們就結婚了。當然，在當時。輿論并沒有放過比丈夫大3歲的楊步偉。有一次楊步偉和趙元任走在街上，有個叫羅志希的人跑來挑釁說：“有人說看見趙元任和他母親在街上走。”這話挺扎心，但楊步偉是何許人，不但當場懟羅志希：“你不要來挑撥，我的歲！數，人人知道的。”她還在許多年后寫自傳時對羅志希隔空喊話：“志希。你還記得嗎？那時真是你們的黃金時代。”

羅志希他們確實很可惡，但也沒有惡意。他們從落后的中國來到歐美，受到極大沖擊，有過之而無不及地想要砸破那個舊世界，免不了先拿婚姻制度開刀。不過，對于楊步偉這樣的女子，好愛情應是額外的饋贈，即使沒有遇到趙元任，她也會過得很好。強壯的人，自己就能勃發出無盡的生命力，即便獨自終老，也不會萎謝。

婚后，楊步偉在照顧家庭、從事公益活動之余。還出版了《一個女人的自傳》《雜記趙家》《中華食譜》《中國婦女歷代變化史》等書。《一個女人的自傳》由趙元任翻譯成英文。

楊步偉在自傳里說：多數女人在乎自己的樣子。我也在乎。我喜歡有點首飾，我喜歡好衣服。我拿我那些好看的女兒跟我當年的相貌比起來，我自己還是很得意。我請起客來總要跟張家不同，跟李家也不同……可是最要緊的，我就是我，不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