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盤

毛雪山回過頭來叫我時,我想不到幾個月后他會離開人世。我曾經糾結過人在死亡前到底有什么樣的征兆,有什么樣的表現,說什么樣的話,腦子里想些什么事?他能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神秘的東西嗎?曾有一個活過來的人跟我說:“我看到死亡前真實的東西了。”我不信。因為,他畢竟沒有死亡。一個真正死亡了的人,是不可能告訴你死亡前的真相的。因此,這個世界不會有誰知道那種神秘。
他在我前面行走了差不多十分鐘。我們從圖書館進入這條筆直的校園大道,傍晚清爽的風吹拂在我倆臉上。“你好,同學。”毛雪山何時放慢步子的,何時與我只剩下半步之遙,我都沒注意到。我向他點點頭。“我們還是高中同屆同學。”毛雪山顯然鼓足了勇氣。我很驚訝,我的聲音和表情沒有夸張,我說:“是嗎?”
我們高中就讀于瓦城67中學,原來屬地區高中,坐落于東邊郊區。地市合并后,劃歸市教育局統管。還是地區高中時,很偏僻。20年前地市合并后,那片迅速成為市區一部分。67中學每年考上清華北大的人數多,在瓦城特別有名。67中學還沿襲原來地區高中的做法,每年到10個轄縣初中畢業生中掐尖,還悄悄到鄰市鄰省去掐。我們67中有差不多三分之二同學來自縣下。初中畢業,我成績不拔尖,但可以選擇瓦城任何一所重點高中。父母要求我去67中。因為67中一直有個好傳統:學風好,紀律好。來自縣下的同學把全部精力用來學習,不搞歪門邪道。父母認為到學風一流的67中去,我定能考上清華北大,至少考個浙大南大之類。我不愿去,我想去師大二附。拗不過父母,經過拉鋸戰,達成協議:我上67中,不住校。我們家離67中不遠,我騎自行車也就三十來分鐘。高中三年,我跟同學們接觸少,說來不怕你笑話,除了本班的,別的同學我一個都不知道名字,甚至不認識。除了上課,我在學校待的時間少。高中三年,我特別刻苦,但是最終考分離清華北大甚遠,離浙大南大也有一定距離。最后沖高不成,進了保底的211大學。好些同學都去看高考光榮榜,打聽誰上了哪所大學。我沒興趣。我領到錄取通知書后直接離開。父親的車耐心地在校門口等我,他希望從我口中得到67中詳細的高考錄取情況。見我一臉不高興,他立即發動汽車。父母和我都是失敗者。沒上師大二附,終生遺憾。二附是貴族學校,我喜歡跟家里有花不完錢的人做同學。
毛雪山早認識我,他說在光榮榜上就知道我們考上同一所大學。我倆并排走了好長一截路,并計劃著國慶節一起去游玩。毛雪山是瓦城轄縣一個農村的,他們村叫楓木灣,那里有條美麗的潯洋河。
我倆同系不同專業,好些基礎科在同一個教室。他早到或者我早到,都會給對方占一個座。在這所非著名學校,我們有許多老鄉,但是,因為我倆在高中就是同學了,關系就比別人好。我母親是大學教授,父親是律師,家里經濟很寬裕,我時常提出請毛雪山吃飯吃水果,他很少接受。我開玩笑說:“要不你請我吃。”他很認真地說:“我家里條件不好,請不起你。”我尊重他,從那天開始我就不再隨便提起請他吃東西了。沒有經濟上的來往,雙方倒是相處得非常輕松愉快。
不多久,我認識了谷學健。他也是瓦城67中同屆同學。也是他主動跟我打的招呼,因為我的確不認識他,他才主動跟我打招呼,要是他知道我認識他而裝作不認識,他是不會跟我打招呼的。我們站在第五教學樓前的大樹下說話,他掏出香煙問我抽不抽。我不抽。他家庭條件并不好,我們都是十八九歲的人,不應該學抽煙。好在他也不是天天抽,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抽。剛進大學,心情有什么不好的呢?他說他堂兄今年大學畢業,都快國慶了,還是沒有找到工作。谷學健是為四年后能不能找到工作發愁。他顯然是個悲觀的人。我提議去喝幾杯啤酒,用酒驅散憂愁。他欣然接受。我說叫上毛雪山。“不能叫他!”谷學健反應強烈。“都是同學老鄉,一起喝一杯增加感情。我請客。”
“要是他在場,我就走。”
“你們有矛盾?”
“見他,我就想掐死他。”谷學健咬著牙說。
說到喝啤酒,我的酒癮上來了,我收回掏出的手機。再說了,毛雪山未必接受我的宴請。我們在學校大門外的小酒館喝酒。不是周末,所有酒館里卻是喝啤酒的學生。等了十幾分鐘,我倆獲得一張小桌。十幾瓶啤酒上來,口感不錯的當地小炒也緊跟著上來了。谷學健食量大,酒量大,他一口氣能喝掉一瓶啤酒。他個子沒有我高,但身子骨特別結實,他握拳頭時筋骨咯咯響。他從小練武,全村男女老少都會武術。“誰敢來犯,我定叫他有來無回。”他說,“誰敢動你一根毫毛,你告訴我。”
“一般來說沒人動我的毫毛,因為我不結仇。但是體育系那些人我挺看不慣的。”我說。
“哪天我要挑戰武術專業的,滅滅他們的威風。”他笑著說,并沒有挑釁的意思。
我們一共喝掉16瓶,其中12瓶是他喝掉的。他不斷上廁所,就像直接排泄啤酒一樣。結賬的時候,漂亮的少婦老板說:“我第一次見喝啤酒這么厲害的。”我有些醉,谷學健像沒喝過酒一樣,說話利落,步子穩健。我問他跟毛雪山有什么過節。他停住步子說:“請以后不要提他。”
他們倆都來自潯洋河邊,是老鄉中的老鄉。分手后,我們各自回宿舍。宿舍里一個人也沒有。我打電話問毛雪山在干什么。他說在體育館練武。我趕過去觀看。他在練散打,陪練那個人也許是出于退讓,被打得節節敗退。
“你的拳法不錯,走的是野路子。”陪練的人說。
“我們是正路子,你們是花拳繡腿。”毛雪山肌肉發達,在我們這代學習成績好的人里,能有這么發達的肌肉少見。后來聽毛雪山說,即使在高度緊張的高三生活中,他也從未停止過練武。
到了外面,我說:“今晚我跟谷學健喝啤酒了,本想叫你的……”
“不要提他,一提他我就想搞死他。”
“你們怎么了?”
“他是我的眼中釘肉中刺。”
在這所沒勁的211大學里,我身邊不少同學都沒有自豪感。才大一,就有許多人厭學。遲到、早退、逃學現象相當普遍。毛雪山沒受不好風氣的影響,他學習、練武兩不誤。他的理想是考上985大學的碩士,下一步理想可能是考博。我沒他的遠大理想,我只想混個文憑拿到學位。大學畢業我是不會再讀書了。沒有目標,我很無聊,也不想跟別的人玩。我去找谷學健,這小子也樹立了目標,他必須考研。我打聽過了,我們三人中,谷學健高考分數最高,他是志愿沒科學填報才落入我們這所沒勁的211的,如果鋒芒略有收斂,他原本能上個更好的大學。我相信,谷學健將來考研沒任何問題。
周末時,我約谷學健和毛雪山到校外的小酒館里喝酒。毛雪山還是犟脾氣,他說跟我喝酒可以,但必須AA制。我答應了他,不然他不來。谷學健就好約多了,每叫必到。他說過“下次我請”,這話聽來很開心。到了“下次”我仍然不會讓他請。谷學健比毛雪山先到達,他坐下就咬開一瓶啤酒往肚子里灌。他準備灌第二瓶時,我阻止他說等等毛雪山。他一聽便站起來,手里提著啤酒,恰好看到出現在門口的毛雪山。毛雪山也抓起一張板凳。谷學健啤酒瓶砸過去,毛雪健用板凳承接。巨響驚動四座,女生尖叫。
我們愛來漂亮少婦老板這里喝酒,她的酒館從來都是滿座。青春萌動期的男生就想多看幾眼漂亮的少婦。
勸架的比起哄的多。我們成功地拉開他倆。一場剛開始的打斗就此平息。毛雪山主動離開,他給我來電話說:“你不該讓我們坐在一起,我跟他不共戴天。”
“我是好心勸和。”
“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是你做不到,不可能做到。”我看了一眼谷學健,他沒事一樣“吹著”啤酒瓶。漂亮少婦打掃碎片。谷學健向她道歉。她說:“不要沖動,打架有什么好?兩敗俱傷。”
“我脾氣一向不錯,但見不得楓木灣的人。聽不得楓木灣三個字。”谷學健起身,幫她打掃。她說:“希望你能改,什么時候都不要沖動。只要你不沖動,我寧愿每次請你喝一瓶啤酒。”
谷學健臉上蕩開自然的笑。他能說會道,我倆說的瓦城話讓鄰桌上的瓦城同學會心地笑。酒館里的氣氛和諧,同學們都在開心地喝酒說話。
漂亮少婦說話算數,免了我們一瓶酒錢。我遞過錢時,她說:“一看你就是富家子弟。”我說:“我爸只是個律師。”
“難怪你有錢。”少婦笑著說。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零錢時,有意識碰到她的手,一股電流穿透我全身。后來的日子,她時常在我夢中出現,無數次被我意淫。
因為喝酒,我跟谷學健走得近。很奇怪,我愿意掏錢請谷學健喝酒。毛雪山跟我同系,上公共科時我們有更多的機會碰在一起。我們在一起時,總有許多話說。我還是希望他能喝我一餐酒,不讓谷學健參加的那種。毛雪山還是那個觀點,AA制就參加。為了進一步發展我跟他的友誼,我答應他的條件。下午我倆早早去到漂亮少婦那里,毛雪山悄悄對我說:“老板娘太漂亮了,我有點害怕。”酒館里還沒別的客人,漂亮少婦調侃我說:“換朋友了?”
毛雪山也能喝,但他不敢喝,怕喝得多開銷大。我跟他商量說,我出三分之二。他不,必須平均出資。我說:“還是谷學健痛快。”毛雪山怒目盯著我,我趕緊閉上嘴。我們聊了些高中經歷。他說起高中的事,有的我不清楚,我當初除了上課,感覺不到67中跟我有關系。空閑時,我寧愿騎著車去師大二附看校園,看富家美女學生。他們的門衛從不攔我,認為我就是二附的人。毛雪山抓緊時間吃了三碗飯,他要去學習。我說你這么刻苦,大學畢業可以直接考博了。跟他喝酒不過癮,我叫他先走。他離開后,我叫谷學健過來。他正愁沒人請他喝酒。來了,照例先吹掉一瓶。酒在他那里比喝水還容易。“等我將來發達了,我不會忘記你請我喝了四年酒的。”他認真地說,“我一定回報你。”
同樣的,我沒有想到,谷學健也沒幾個月活了。
寒假來得快,似乎是喘口氣的工夫就要放假。路途遙遠的同學忙于網上搶火車票,校園車票代售點排成長龍。我不著急,從省城到瓦城有數不清的動車、高鐵、綠皮火車,再不濟,讓我父親開車來接我。進出瓦城,交通十分便利,便捷的交通給瓦城經濟騰飛插上了翅膀。瓦城是座不錯的城市,除了沒一所重點大學,其余都好。離放假還有一個星期時,毛雪山告訴我,他幫我買好車票了。他從網上搶的。他是如何搞到我身份證號的,我沒問他。“我倆可以一起回瓦城。”他說。我謝了他,其實我還想跟谷學健一起回。那段三個小時的路程,少了谷學健這種“油嘴滑舌”的人,一定很寂寞的。毛雪山不太愛說話,但他總是一臉的真誠,人見了都會踏實。他們兩人各有特點,一個可愛,一個有安全感。也就在此時,谷學健催我快去買車票,他讓我告訴他身份證號或者送給他學生證。我說我買好了。電話那頭他不太高興,說:“你怎么能把我拋棄呢?”
放假,回家。幾節車廂坐的都是我們學校的人,我們隨時都能聽到瓦城方言。谷學健沒買到同一趟動車,只能坐下一趟。毛雪山跟我說過幾句話后就看書了。看閑書我沒意見,可他看的是專業書。這就討厭了。整節車廂就他一人在看專業書,別的同學都說說笑笑,打趣瞎鬧。當附近同學發現毛雪山看專業書時,差不多都在譏笑他。毛雪山旁若無人。我跟旁邊一位女同學搭訕。這個女同學在文學院,外省的,長得一般,她旁邊那個女同學長得不錯,可是她正跟一個男同學熱烈地說話,估計那是她男朋友。我是外貌控,喜歡以貌取人,對長相我看不上的人,時常帶有偏見,從骨子里看不起。旁邊的這個女同學無貌無趣。我離開座位在車廂里走來走去,尋找長得好看的女生。發現合胃口的漂亮女生,借故停下來偷看。轉了三四十分鐘,沒找到興趣點,我給谷學健打電話。信號斷斷續續,他身邊的聲音特別嘈雜。“別打擾我,我在演講。嘿嘿。”他報復似的掛斷電話。我涌出惡念:“下回絕不請你喝酒!”
動車勢不可擋地向前飛奔。我去往別的車廂,見到幾個熟悉面孔,但叫不出名字。冬天的窗外綠意盎然。風兒應該不小吧,遠處的樹枝在搖晃。我回到車廂,座位被一個女生占領。毛雪山跟她交談,竟然是有關學業方面的。這種場合還談學業,沒被抽,算毛雪山幸運。毛雪山對我視而不見,她對我笑笑,沒有還座位的意思。好吧,我就站在一旁,我有了借口偷看那個漂亮的女生。
動車經過瓦城。它丟下一大群旅客又撿上一大群。到站前毛雪山跟那女生互留了電話,說好開學后好好探討學業。這不就是戀愛的套路嗎?平時屁都不愛放一個的毛雪山竟然還是個“釣魚”高手。
下了車,我問毛雪山:“你女朋友是哪里人?普通話說得不錯,我聽不出口音。”
“還不是女朋友,下學期爭取弄成女朋友。”
“你直接回家?”我說。
“直接回。有班車。”他說。
父親在出站口等我。見到父親,我將毛雪山介紹給他。父親說:“原來你是梅莊縣的。在瓦城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回。”
毛雪山謝了我父親,要去汽車站。父親想送他,父親強勢,拉住他不放。我調侃毛雪山說:“老毛,你就別矯情了。”父親做事向來出人意料,他說:“走,一起去梅莊縣。”
上了父親的車,誰也別想改變他的主意。瓦城到梅莊縣50公里左右,有高速,據毛雪山介紹,他們楓木灣村離縣城十幾公里,離高速出口才兩三公里。父親沒話找話說,問毛雪山家庭情況。毛雪山應付似的回答。我對父親說:“你查戶口嗎?”父親就說他最近的一個案子,他自說自話,我和毛雪山都不認真聽,默默地看窗外。一路順暢。高速路大橋跨過潯洋河,這條不大的河流注入長江。父親將車開到楓木灣村口。毛雪山對我們傻笑一聲,父親用聲音掩蓋他的尷尬,說:“小毛你回去吧。再見。”
毛雪山站在原地向我們揮手。我說:“毛雪山也不請我們進家坐坐,喝杯茶之類,很不熱情。”父親說:“不能強人所難,他這么做有他的道理。很多時候,尊重別人比尊重自己更重要。”
連續跟中學同學聚會三四天,找不到快樂。以為上大學后女同學會很開放,可是比中學時代還要保守,稍微黃色的玩笑都開不得。還是大學校門外那個漂亮少婦叫人想念。我希望假期快點過去,盡快見到她。
我想去找毛雪山玩。父親不讓我開他的車去。我高考完才拿到的駕照,他不放心我開去外地。而他又忙。他說等他忙完手頭的案子就送我去,順便讓我練車。跟父親出去有什么好玩的!長輩在身邊,沒辦法放得開。我跟母親打個招呼,就去汽車站坐直達快班。到了梅莊縣城我才告訴毛雪山消息。毛雪山正在縣城采購。碰上頭后,我們坐鄉下的車去他們村。路是水泥路,寬又直,我們說笑中就到了。
村口有一些人坐著或者站著,他們盯著我這個陌生人。“他是誰?”他們問。毛雪山回答說:“我大學同學。瓦城市里面的。他爸是律師,他媽是大學教授。”有一個像模像樣的人對毛雪山耳語,毛雪山點頭說好好,知道的知道的。
楓木灣村建有圍墻,在我為數不多的鄉村經驗中,第一次見到村莊建圍墻。他們村有三道圍墻,最里面那道散發著歷史的氣息。過去,人們為了自保,將村莊建成城堡,有迷宮,有隱蔽的地道。那只是古村落,現代村落已經不再這樣。楓木灣村房舍從中心向四周擴散,每擴大一圈,就建一道圍墻。
毛雪山說,因為快進入春節,外出打工的陸續回來,村里才有這么多人。“像中國大部分鄉村一樣,平時是空殼村?”我說。“我們村不是,我們村一年四季都有支青壯年守家護院隊伍。”
鄉村里的治安不太好,我似乎聽說過,基本是通過一些新聞報道和小說得來的。“我們主要是防范桐油村人的襲擊。”毛雪山說。
毛雪山陪我在村里轉悠時,不遠處跟著幾個人,像我們的保鏢,更像監視者。楓木灣村留存了好些古建筑,有堅固的外墻,防火防盜防襲措施做得特別好。“二百多年了,都。”毛雪山摸著石頭墻說。《瓦城日報》上時常刊登本土古村落,受母親影響,我喜歡看上面的文章圖片。楓木灣村的古建筑不比報上刊發的差。“古建筑,我們是最好的。”毛雪山說,“但我們不想讓別人知道。請你也不要對外人說。”
“知道的人多是好事啊,有人虛構都想搞古村旅游呢。”我說。
“我們村不需要。據說,死對頭桐油村的古建筑跟我們村不相上下,他們的修建理念也跟我們一樣。”
跟著毛雪山,我出了村,丘陵的盡頭是連綿的小山。田地里種著油菜、蘿卜、紅花草,沒有一塊田地是荒著的。那些留在村上守家護院的青壯年負責種全村的田地,一到兩年換一批。如果不想外出打工,可以當一屆又一屆的守護者。
毛雪山讓我看的是墳地。山坡上好多墳墓。“全是村里非正常死亡者。兩百多年了。”毛雪山登上高處對我說,“埋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被桐油村人槍殺,戳死或者棍棒打死的。”
“老死病死的在另一個山頭。”毛雪山指向稍遠處,“我腳下每一座墳墓都是一個仇恨。”毛雪山說。
我頭皮發麻,嗖嗖嗖,冷風從身上劃過。我竟然看到死者從墳墓里爬出來,全身是血。我牙齒打顫說:“公安不管嗎?”
“他們管不了。我們眼里只有仇恨,沒有公安。仇恨進骨髓入血液了,仇恨一代代遺傳擴展深化。殺了人,償了命,并不能阻擋仇恨的暴發,相反,仇恨像洪水一樣猛烈。”毛雪山說,“1943年,桐油村借日本鬼子的手,那一天就殺死了我村48人。1944年,我村終于找到報復機會,反借日本鬼子的手,殺掉他們58人。”
楓木灣村血腥味太濃,我害怕。我看到毛雪山全身的血液熊熊燃燒。離開的路上,我說:“你們村有在政府部門當官的嗎?”“有。”毛雪山說,“最大的官當到廳級,處級也有,各個行業干部都有,比如像你父親一樣的律師,還有公安,教師,工程師……”
“有這么多有文化有地位的人,為啥清除不了血腥味呢?”
“你是局外人,你不能理解的。實話告訴你,在外當官的也好,從事司法工作的也好,都會明里暗里支持村上的復仇行動。”
毛雪山家人做好午飯,說是殺了正宗土雞。我卻沒一點胃口。“家里有啤酒,特意為你準備的。今天在自己家里我可以放開喝,我倆比一比。”我眼前到處是血液,有的鮮紅,有的暗淡,有的已經刻進石頭里,我的鼻子充塞著血腥味。我惡心地吐了。
“你這位同學不習慣農村,嫌臟。”毛雪山家人說。
我吐了好幾分鐘,膽汁都吐出來了。
走出楓木灣村,眼前的潯洋河水變成奔流的血液,綠色田野成為貯血的海洋。
我坐在父親車上。我身子虛脫,父親問了我一個又一個問題,我一個也沒回答。父親聽說我來梅莊縣,匆匆辯護完開車趕來接我。走不太遠,父親的車被逼停。那人掏出證件說:“我是警察。”另一個人拉開車門,坐到我身邊。他說:“跟著前面那輛摩托。我們是便衣。”父親輕松地笑談,便衣一言不發。有父親在,我不驚慌。我們被帶到縣公安局。警方詢問我和父親。父親始終面帶微笑。我嘔吐之后,體力還沒恢復,肚子呱呱叫。我對警方說:“能快點嗎,我要餓死了。”警察說:“馬上就好。”
在楓木灣村里,我什么也沒看到。警察懷疑楓木灣村人私藏管制刀具,甚至槍支。警察多次入村沒搜到。警方曾數次繳獲過楓木灣村的刀槍,但警方懷疑并沒繳盡,即使繳盡,楓木灣村人也能很快打制出刀槍。警察確信我說的是實話,準備發展我成為他們的眼線,幫助他們偵查楓木灣村的刀槍信息。“楓木灣村人,隨時都可能集體殺向桐油村。”警察說,“那是顆炸彈,不定時的。”警察認為我是最好的眼線人選,必須有人打入村莊內部,才可以獲得真實情報。一年到頭,縣局派出的便衣都在監視楓木灣村,隨時掌握那里的動態。但這些消息是外圍的。幾十年來,楓木灣村、桐油村是新政府最為棘手的問題。
我的手機響起來。警察允許我到一邊接電話。毛雪山問我身體情況怎么樣。我告訴他好得差不多了,等下去吃點東西就完全好了。“村里人正在審問我呢,責備我帶你入村。怕你帶走村里的情報。”他說。
“你們村能有什么情報?除了保存完好的古村建筑,沒別的秘密。”我說。
“我很為難。”他說。
“從今以后,我不再去你們村就是了。”
“多謝你的理解。”
我雖然在一邊說話,警察尖利的耳朵都聽到了我們說話的內容。我趁機對警察說:“我不是你們合適的人選。而且,我家在瓦城。”
“我們可以走了吧?”父親說。
警察沒表態。父親對我眨眨眼,我跟著他離開。梅莊縣亂糟糟鬧哄哄的,我們到一個小攤點吃東西。血腥的東西仍然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勉強吞咽下一點食物。上了高速,父親說:“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父親一提問,我又要嘔吐。我有了個主意,回想那個漂亮的少婦,從第一次見到她回憶起,包括每一次對她的意淫。
我患了強迫癥,晚上一閉眼,楓木灣村死于刀槍下那些人連同他們的墳墓就浮現在腦中。身在瓦城,卻懼怕遠處的鄉村。這些恐懼還植入了我的夢境。我無聊地在網上解夢,網頁上顯示多種解釋,弄得我暈頭轉向。大年夜,父親讓我陪他喝白酒,聊他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活。兩代人的大學生活,在兩個世紀。我告訴父親我對那一山墳墓的恐懼。父親說我受了刺激,他有個特別的主意,讓我再去看楓木灣村的墳墓,待的時間越長越好。這種方法叫以毒攻毒。我倒是想試試。我能夠擅自闖入那個墓地嗎?遠處有鞭炮聲響起。瓦城自從解禁鞭炮后,過年過節總有人放鞭炮。這幾年明白人越來越多了,市區內燃放鞭炮的少了許多。時代不同了,鞭炮已經不適合當今的大城市。鞭炮該退出中等以上城市的舞臺。我跟父親就燃放鞭炮問題作了討論,討伐了那些一根筋的民俗學者。讓注意力遠離腦中的墓地。
接近零點,同學群里熱鬧起來,發紅包搶紅包鬧翻了天。我分別得到谷學健、毛雪山的新春祝福。意想不到,也得到了苗苗的祝福。苗苗就是那個漂亮少婦。看到她的文字,我熱血沸騰。父親母親分別進他們的中學大學群里搶紅包發紅包,丟下我一個人在餐桌上自斟自酌。我打通苗苗的電話,她很忙,說不到幾句話,便客氣地掛了。
微信里,谷學健給我發了個酒和勾引的表情,我立即回復說,明天上你家喝酒。他說好啊好啊,太好了。
初一,母親不讓出門,要我給外公外婆、舅舅他們拜年。爺爺今年在天津跟大伯一家過年,少了煩瑣的禮節。但是,天剛亮,我的微信里就收到爺爺通過大伯微信轉過來的紅包。從我懂事時候起,我的生日和每年過年,爺爺就沒斷過給我紅包。
去谷學健家初三才得以成行。初二,家里不給未婚男女出行,說這是老輩定下的規矩。初三開始,走親訪友就自由了。我問谷學健村上有成片的墳地嗎?他停頓了一下,說:“有的,有的。你什么意思呢?”我說我怕墳墓,父親讓我以毒攻毒。父親有聚會,他不能送我。我坐上直達梅莊縣城的班車。下了車,谷學健給我發微信定位。他說他正在喝酒,就不來接我了,讓我自己租車去。他跟親戚的早酒還沒結束,說喝得正酣。春節期間租車貴。司機聽說我去桐油村,仔細看我,說:“你去那里走親?”我說:“看望同學。”
“希望你有好運氣。今年恰逢楓木灣、桐油村最近一次械斗五周年。也許一場紀念性的械斗正在醞釀,即將爆發。”司機說。
“這兩村怎么回事?”
“誰知道,都打了兩百多年了。越打仇恨越深,派一個師都可能壓不住。”司機說,“五年前的械斗,發生在大年初七。兩邊都死了不少人。每到春節,十里八村的人就緊張。”
“兩村打架,不關別的村人事嘛。”
“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打,不相關人經過那里,會被當作對方人給砍了。你一個外地人,如果正碰上兩村你死我活的打架,會被雙方當作敵人的。”
“你是說,我最好不去嗎?”
“去呀,你不去,我怎么掙你的錢?”
他開的是五六萬元的低檔車。但跑鄉下,足夠有面子。路好,但車多。初三,走親訪友全在路上。我說:“你送我去,不怕也被當作敵人嗎?”
“怕啊。但我會提高警惕,而且,我有車,情況不對,我就飛。”
我說:“春節期間,最緊張的恐怕是警察吧。”
“何止警察,武警部隊都得出動。”
這次還好,潯洋河里的河水是正常的,眼前的田野是綠的,一片片的油菜花或者紅花草地都沒被血液浸泡。我鼻子里只有淡淡的血腥味。司機熟悉桐油村的路。楓木灣與桐油兩村并排著,他們共用一條潯洋河。他們之間隔著兩道“運河”,一道在楓木灣村地盤,一道在桐油村地盤。都是為了抵御對方開挖的深水溝,彎彎曲曲好幾里。里面的水永遠是滿的,再大旱天,也必須保證“運河”水滿載。雙方大部分的械斗發生在交界處。司機夸張地說,常有路人聽到那里械斗的聲音。道路第二次跨過潯洋河,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公路橋。過河再行走一公里,左邊去楓木灣村,右邊去桐油村。快入村時,喝得半醉的谷學健蹲在路邊等我。他弄了位置共享,而我因為跟司機說話沒看微信,差點走過。
谷學健拉開車門過來擁抱我,滿臉的酒氣撲到我臉上。“這是我最好的同學。”他回過身對他的同伴說。我眼前滿是陌生人。谷學健指著不遠處的“閑人”說:“誰還不知道那是便衣啊。我們要砍楓木灣,坦克都擋不住。”
村道上有穿制服的警察跟村民說話,警察態度和藹,見了村人還道過年好。有的警察過年前就進駐村里了,他們分別到村民家里過年,做思想工作,掐斷隨時產生的械斗苗頭。
有警察發現了我,他對谷學健說:“來者是誰呀?”
“我大學同學,從瓦城市里來。”
警察向我道祝福,我也回了他。警察說:“好啊,你們都是重點大學的天之驕子,要多為家鄉經濟、社會發展做貢獻,你們有這個能力有這個覺悟。”警察散給我們香煙,我不會抽,警察不允許,笑著說:“抽著玩唄。男人不抽煙,走路打偏偏。”這個警察可能三十多歲,很有涵養的樣子。谷學健對警察說:“我同學剛到,要不你上家里陪著喝一杯?”警察說:“我不喝酒,一喝就醉。”
“我不信。沒有警察不喝酒的,警察的酒量通常都大。”谷學健說,“我知道你在上班,上班時間不許喝酒。”
警察笑著說:“既是值班也是訪友。桐油村村民是我們公安局的親友。”
“既然是親友,就不要客氣了,來,喝一小杯。”
這個警察最終沒有受邀,倒是另外一個警察過來說:“我喝。”他脫下警服大衣,拿在手上,露出毛衣。
谷學健家人對我和警察蠻熱情,重新切了臘肉。我們吃著喝著時,一只土雞做好了。我給谷家帶來不少禮物,見他家小孩老人就給紅包。母親為我準備的紅包,有十幾個,每個紅包一百元。跟我們喝酒的這個警察最早上的是軍校,部隊轉業后進了公安系統。年紀比我們大十幾歲,但不像別的那些年紀大的人那樣居高臨下動輒教育人,他說話平和,別人說話他總是笑著認真聽。他的酒量很大。谷學健似乎越喝越清醒。
我們從11點喝到下午3點。算起來谷學健從早上9點喝到了下午3點。我們的精力都很好,谷學健帶我在村上走走。我參觀了村里的古建筑,高墻大院,墻厚兩尺,更多的顯示出“軍事功能”而非生活功能。“我們村是有秘密的,”谷學健說,“公安局明知我們有秘密,就是奈何不了。我們當然有刀槍,戰事一旦爆發,不到十分鐘,保證人人手中有武器。”
“那么容易讓外人發現我們的武器庫,就不是我們了。”旁邊一個青年人插話說。
相比楓木灣村,桐油村的人性格更開朗些,從谷學健、毛雪山就可以比較出。桐油村喜歡在危險處做事,而且比較高調,喜歡尋找刺激。遇上村上人,谷學健一一向他們介紹我,他們向我祝福,對我微笑,還說:“在村里多住幾天,空氣比瓦城好呢。”
“楓木灣村人生怕別人知道他們有刀槍。”我喝了酒,把不住嘴。
“楓木灣村全部是豬,沒有一個人。”谷學健說,“你怎么知道楓木灣村人怕失去秘密?”
我承認我年前去了楓木灣村。谷學健聽后略為有些醋意,然后說:“沒關系,我理解你。不怪你。但是我還是不希望你跟那頭豬來往過密。”
桐油村也有圍墻,但建得有些馬虎,不像楓木灣村那么講究。出村不遠,就是墳地了。與楓木灣村一樣,這里埋的全是兩百多年來械斗死亡的人。他們一年一小祭,三年一大祭。墳地里插著好些醒目的牌子:血債要用血來還!每個墳塋都豎了石碑,上面寫著死者出生年月和械斗死亡時間。死者名字自然不同,姓氏也不完全一樣。桐油村是一個多姓村莊。不是因集體械斗而亡者,卻因為殺死楓木灣村人被政府槍斃的,也葬于這個墳地。跟在我們身后的村上人帶來燒酒,哭喊著祭祀。場面像箭擊人心。
谷學健家里人留我住宿。他父親剛從外面回來。據說是帶著人到平腳村幫忙修水利去了。平腳村是個小村,人口不到一百,這幾年不知為什么連年遭洪災,他們想利用冬天難得的好天氣,人手多修水利防洪抗旱。谷學健父親帶隊去幫忙,不收取任何報酬。谷學健父親好酒量,我被他勸著喝醉了。
第二天上午我返回瓦城,他們熱情挽留,沒留住我。谷家送我好多臘味,村里也有人要送我禮物,我拿不動,就全都沒要。我沒要,傷了他們的自尊,我向他們鞠躬。谷學健母親眼里噙著熱淚,我看到谷學健父親眼睛也濕潤了。村里的谷學元用摩托送我去縣城搭車。
知我者,莫如父。我剛到梅莊汽車站,父親就出現了。
父親說的以毒攻毒療法很有效,我不再懼怕墳墓,恐怖的情節再也沒在夢中出現。寒假過得快。毛雪山在網上為我訂購了返校車票,我們相約瓦城北站見。
返校頭一天,谷學健來到瓦城,我請他上家里住。他帶來好些家里自制的臘味。我父母對他很熱情。谷學健情商高,他很討我父母喜歡。農村孩子就是懂事,母親當著我的面表揚谷學健。谷學健還幫我母親洗碗,打掃衛生。母親悄悄對父親說,要不收谷學健為干兒子?父親只是笑,沒有表態。
谷學健提前到瓦城,是想跟我一起返校的。當得知我的票是毛雪山預定好的,臉色不好看。我安慰他說,五一小長假我請你外出旅游。谷學健沮喪地訂了票,有意錯開我們的車次。
檢票前半個小時,毛雪山趕到候車室。我們坐的是過路車。上車后,那個外省女生座位跟我們連在一起。原來,這是毛雪山一起訂的票。他倆打得火熱,久別重逢的情人一樣甜蜜地說話。看來,他們已經是情人了。我不嫉妒毛雪山,真心祝賀他。我成為多余的人,我閉上眼睛假寐,想漂亮少婦苗苗。我略微有些傷感,一個學期過去了,我居然還沒有女朋友。開學后,我得抓緊了。
學校官網上公布獎學金名單,谷學健、毛雪山都榜上有名,而且都是一等獎學金。我想用酒席來為他倆慶賀,約他們時,兩人都很敏感,問我谷學健(毛雪山)參加嗎?我說參加,我要當你們的“紅娘”,希望你們走出祖先的陰影,成為兩村放棄前嫌走進和諧新時代的聯絡員,大紐帶。“我與他不共戴天。啥也不說了。要我原諒他,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他們都這么說。我說,你倆又沒有直接仇恨,成為朋友是可能的。“不可能。”他們還是這么說,“我們是‘民族矛盾。”

想到毛雪山有女朋友了,她會跟他一起慶祝的,最后我只約了谷學健。有過到家里過夜的經歷,我倆好得像親兄弟。我倆勾肩搭背去漂亮少婦苗苗的小酒館。之前我已經訂了位。苗苗說:“你昨天才來喝過,今天又來?天天喝酒,不影響學業嗎?”我告訴她,不影響,上學期我每門課都及格了,最高的有76分。我雖然不夠聰明,不夠優秀,可是我能保證不掛科。苗苗說:“不許說假話,我會調查的,如果發現你成績下降甚至掛科,別怪我心狠,拒絕你來吃飯,我還會聯合這里所有的飯店老板封殺你。”
昨天我的確來喝酒了,不是跟谷學健,我有意沒約谷學健。我跟文學院那個澳大利亞留學生喝的。她其實也是中國種子,因為出生在澳洲,把老祖宗的語言弄丟了。昨天我送了塊臘肉給苗苗,臘肉是谷學健送的。當著谷學健面把他送我家的禮物送人,情商就太低了。苗苗很高興,她說送我一瓶啤酒。我沒接受,她也就不跟我客氣了。苗苗盡管是個小商人,卻很有底線,人也善良。我特別喜歡聽她說話,她的聲音特別悅耳動聽。我在跟她說話時,我偷偷錄音,睡前用耳機聽。昨晚在澳洲同學上洗手間時,她來到我的桌前,跟我說她認為很有趣的一件事。說她有一個關系過得去的朋友,年前買了件五百元的衣服,不敢告訴老公,不敢當著老公面穿。朋友把漂亮衣服寄存在她這里,想穿再過來拿。我說:“她和老公都不像話。”苗苗說:“你個小屁孩不懂的,兩人都生活在底層,生活特別艱難,平時省吃儉用,超過百元的衣服都舍不得買呢。他們的生活,你是不能理解的。因為你生活在富裕人家。”她的話我錄了下來,目的不是這個故事,而是她的聲音。她給我講這個故事,也許是想告誡我什么,但我沒細想。
我跟谷學健坐下。我讓谷學健點菜。我東張西望,看到了另一張桌上毛雪山的女朋友。她叫什么來著,我還沒打聽。她在,毛雪山肯定就會在。正這么想,毛雪山進來了。毛雪山跟我對視,我對他搖頭。毛雪山建議她換一家,她不肯,說這里菜的味道最合口味。毛雪山無奈地坐下。我示意他不要往我們這邊看,他不聽,他還對背對他的谷學健發出挑釁的目光。我盡量地吸引谷學健的目光,不讓他往后看。苗苗發現了情況,我看她有些緊張,但她更警覺。我發微信給苗苗說,毛雪山的賬記我頭上。苗苗說不妥,不要節外生枝,待會我主動把賬單送過去。毛雪山跟女朋友吃得快,苗苗發現他們差不多快吃完后拿著賬單過去。毛雪山起身對我笑,我假裝看不見,如果我回應,就會被谷學健發現。毛雪山仇視谷學健一眼。他們到了門口我懸著的心才放下。這一個小時以來,谷學健沒回過一次頭,他天南地北地瞎侃,我越配合他越來勁。我對門口邊的毛雪山笑了一下,谷學健立即回頭。谷學健霍地站起身,與此同時一瓶啤酒拎在手上。我抱住他,苗苗早發現苗頭,關鍵時刻也抱緊他。毛雪山閃進夜色中。谷學健平靜下來,他繼續胡侃。他和毛雪山的仇恨已形成條件反射,兩人相遇,分外眼紅。
苗苗給我發微信說,為了避免事故,請你遠離谷學健和毛雪山,沒有你,他倆交集的機會少很多。我說,我必須跟他們倆都好,我總會有辦法讓他們冰釋前嫌,成為正常人的。苗苗說,恐怕你沒這個能力。
不幾天,外面有人送給學校表揚信,表揚毛雪山校外做了好事。學校廣播站連續廣播兩天,我聽了像表揚自己一樣高興。谷學健不服,他對我說,那頭豬哪怕成為了雷鋒,也還是一頭豬。我當場批評他,他就跟我吵起來。我告訴他,毛雪山是個心地很善良的人,他做的好事也不止這一件,你不要對他帶偏見。“我難道是個壞人嗎?”谷學健說。谷學健當然也是個好人,他的品德在學校也是有目共睹的。
苗苗特別關注我們三人。她知道有關毛雪山的校外表揚信到了校領導辦公室,知道省報上有篇豆腐塊報道了毛雪山,她還列舉出一大堆谷學健的“先進事跡”。我沒問她消息是從哪里來的,她說的完全真實。末了,她說給我介紹女朋友。我脫口而出,說:“我的女朋友是你苗苗。”苗苗很鎮定,笑著說:“不帶拿長輩開玩笑的。以后你就叫我阿姨吧。”苗苗不是說著玩的,她真的給我介紹了女朋友。那是科技大學的一位女生,長得很漂亮,但是因為有苗苗作參照,我對她始終不來電。她身上缺少我要的味道。見過兩三次,我們就拜拜了。苗苗知道我需要什么樣的,她說正在尋找。苗苗還告誡我,要隨時關注谷學健、毛雪山的思想動態,他倆隨時都會發生打斗。
毛雪山戀愛學習兩不誤,谷學健絕大部分時間扎在教室或者圖書館里。他倆難得碰上。我對他們是放心的。苗苗提醒說,你不能大意,聽我的沒錯。
一對世仇狹路相逢,谷學健跟毛雪山在西北體育場跑道上大打出手。這里是體育學院武術專業學生們練功的室外場地,不明真相者以為兩個同學在練習散打,他們紛紛掏出手機拍攝視頻。好事者通過微信現場直播,武術專業同學拍作資料。毛雪山和谷學健的拳術是祖傳的,跟學院派完全不同,是兩種野路子,武術生們特別感興趣。有的技法震驚到武術生了。視頻在朋友圈微信群里瘋傳。這正是下午四點多,我在文學院教學樓外等那個澳洲女留學生。此刻我只關心她一個人的微信,苗苗來微信時,我并不想點開。雖然我戀苗苗,但她不接受,說我有戀母情結。其實她也就大我十來歲,距離母輩年齡遠著呢。我戀著苗苗找別的女孩談戀愛挺刺激的,正如我想跟澳洲女生談戀愛一樣。開學一個多月了,我還是沒有找到心儀的女朋友,心里著急。澳洲女孩吸引我的不是外貌,盡管外貌也還不錯,她性格好,開朗開化,我激動時可以擁抱她,親她,她總是笑呵呵的不生氣。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澳洲女孩半天不出來,她的微信沒有反應。
苗苗看到了瘋傳的打架視頻。好多同學都奔去西北體育場看稀奇。谷學健與毛雪山旗鼓相當,不分勝負。這種你死我活的決戰,在同學眼里是練習,看得過癮。只有少數人看出問題。
“別打了,同學!”有人喊話。
那些認為是假打的同學討厭地阻止喊話同學。苗苗邊跑邊給我打電話,她氣喘吁吁:“出大事了,快到西北體育場去!毛雪山……”她顧不上說完話,移開手機向前跑。我撒腿奔跑。苗苗比我先到,她喊著分開人群。她因為著急,聲音干澀無力。她沖到谷學健、毛雪山中間,用手勢用身體阻止。他倆并不聽她的,避開她,繼續打。兩人體力真好,都打了這么久,出拳踹腿還是那么有力。他倆出招、破招,花樣百出。苗苗摟住毛雪山,谷學健不好進攻。毛雪山甩開苗苗。兩人新一輪攻防開始。苗苗摔在地上,終于好多人知道這不是散打練習,是真的打架。武術生們分成兩組拉架。武術生力氣大,沒用多少時間拉開了兩個打架的。谷學健、毛雪山只顧打架,不罵娘,不叫喊,他們把仇恨用在每一拳每一腳上。
我趕到后,苗苗罵我“沒用的東西”。谷學健、毛雪山被拉開很遠。毛雪山剛上報紙,上學校廣播,這里就打架,網上對他的評價便有了多種聲音。我低頭看同學們的網上評價。這時候我去安慰誰都是不妥的,索性就坐在臺階上。現場同學散了,體育場上空蕩蕩的。苗苗坐在比我高一級的臺階上,與我錯開身位。猛然間,苗苗憤怒地搶走我的手機,說:“你就只知道玩手機,谷學健、毛雪山都差點沒命了。”我故作輕松說:“兩虎兩爭,誰也不會被對方搞死。等力氣用盡,他們終會停下。”
苗苗拿著我的手機走了。我又坐了十來分鐘才離開。澳洲女生給我打電話,苗苗沒接,打到第三次,苗苗告訴她我在西北體育場臺階上挺尸。澳洲女生中文還沒學好,她不懂挺尸是什么意思,不懂不要緊,她已經知道我在西北體育場才是重要的。她向這邊趕過來。我卻離開了。我去往苗苗的小酒館,我去取手機,想順便在那里喝個酒。我倆錯開了。苗苗不還我手機,要我保證管好谷學健、毛雪山。我不能保證,他倆是大活人,活動區域跟我不在一個頻道,我很難監控。我不能在他們倆的樹上吊死,他們都是優秀的大學生,追求精湛的學業,我跟不上他們的步伐。我必須找些志同道合者,共同混過四年大學時光。苗苗生氣的樣子仍然那么好看,我樂意讓她生氣。我換了話題說:“你男人呢?我想見見他。”苗苗說:“跟你沒關系。”我死纏爛打,一定要見。她說:“我沒有男人。”我說:“我要做你男人。”苗苗說:“你腳踩三只船,是個花心大蘿卜。”
我說:“我只要你這一只船。”
苗苗推開我。此時,來吃飯的同學逐漸多起來。苗苗怕我纏著她,就還了我的手機。已經有好幾個未接電話,都是澳洲女生打來的。我回撥幾個,她不接。她給我微信留言說:“你是混蛋。”我調侃說:“知道混蛋是什么意思嗎?”“混蛋的意思就是我倆不要再見面。”
我舉目望望,不見一個熟悉面孔。我給毛雪山打電話,問他在干什么,我請他以及他女朋友吃飯。毛雪山婉言謝絕了我,我聽到他女朋友在跟他說話。我突然來了一句:“你女朋友對你打架怎么看?”
毛雪山將電話遞給女友,“我支持毛雪山,下次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地揍谷學健。”她說。“來吃飯嗎?”她也不答應。愛屋及烏,看來兩人關系蠻深了。
我轉身約谷學健,他第一次拒絕了我。我問他身體怎么樣。他說沒事,豬不可能傷到我身體,傷的不過是皮毛。他在學校醫院里。他身體應該感到疼痛了才去的醫院。校醫們都知道他剛打過架,全校教職工加上學生七八萬人,每一個看微信的人都知道他倆打了一大架。“你的功夫不錯,我看過視頻了。我年輕的時候跟外公學過武術。”一位中年醫生說。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谷學健向醫生護士道歉。
“你確實給我們添麻煩了,還浪費學校的藥品。”醫生嚴肅地說,“以后不許再打架。”
谷學健沒表態,他嘴里輕輕地說:“那頭豬!”
我一個人喝酒,其實也挺有意思。苗苗嫌我占了桌子,把我趕到一個角落,支起小板凳供我喝酒。前來喝酒的同學都在談論今天下午的打架事件。有人做出不一樣的解讀:“自以為功夫好,在那里表演作秀呢。”我一言不發地聽他們議論,目光追隨著苗苗的身影。
“要是你大十二歲,或者我比你小三歲,我一定讓你當我男朋友。”冷不丁收到苗苗發來的微信。她忙里偷閑給我發的,我都沒發現她在玩手機。
“愛情沒有年齡大小。”我回她說。
“書本上是這樣寫的,書本不等于現實。”
毛雪山那里我打電話問他傷勢,他說已經去醫院上過藥了,沒事的,只是輕微的皮外傷。他跟谷學健在差不多時間去的醫院,醫院早就將兩人隔離,他倆并不知曉。要是碰上,第二場戰斗定會在醫院打響。
谷學健匆匆走過我身邊。他背個大書包,書包看起來挺沉。我叫住他,他應付我兩句走了。后來才知道他這是去赴死亡之約。他臉上的笑容扭曲,說話像是怪鳥鳴叫的腔調。難道這就是死亡征兆嗎?谷學健包里藏著菜刀,是一把能砍豬筒骨的不銹鋼砍刀。要是我知道他的目的地不是圖書館或者別的學習場地,我定會攔下他。他沒給我機會,我沒抓住機會。
谷學健加上毛雪山的微信,兩人不罵架,直接約了架。經過上次長久的打斗,都發現要搞殘搞死對方,光憑拳頭是不行的。不約而同去買了菜刀。毛雪山的菜刀是鐵的,刀鋒上著鋼,賣刀那中年男人幫他磨得鋒利無比。學校這么大,總有死角。兩人商定了那個死角,準時到達。人們發現時,他們都已經把對方砍得血肉模糊。來了120救護車,還在去醫院的路上,兩人死亡。這是4月1日的下午4點。對全校師生來說,這天不是愚人節。
一輛警車進校園來取證,監控器看不到死角,卻能看到他倆經過。警察通過調查走訪,得出結論:兩人因某事結仇,互砍而亡。警察向許多同學老師了解情況,苗苗主動向警察說明她了解到的情況。她提供的情況最全面,警察認為二人結仇已久,到底結的什么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起簡單的刑事案件,都死了,案子很快結案。省城里三十多所高校都在傳這個案子。警察在學校里調查了三四天,走訪那么多同學,唯獨沒有走訪我。我坐在石凳上,幾個警察從我身邊走過。他們看了我一眼,我一直看著他們。他們沒理我。我倒沒想過,如果警察向我了解情況我該怎么說。社會傳聞太多,省報,省法制報記者來采訪,兩報記者講述案件經過是一樣的,但得出的結論卻不一樣。省報記者的結論說,中國的教育出了問題,值得教育部門和全社會反思。法制報記者說,這就是法盲付出的巨大代價,同時號召廣大讀者好好學法用法。
報紙貼在校園多個閱報欄里,我當時想砸碎玻璃撕掉報紙。但我最后沒有做,我想起了法制報的陳詞濫調:“每個人都必須好好學法用法。”然后控制住情緒。我沒地方出氣,給兩報熱線打了電話:“你們報紙在放屁!”我沒給他們回話的機會,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以為他們會回撥跟我理論,沒有。也許,他們對這樣的批評已經麻木。消息通知到谷學健、毛雪山的家人,很快都來了。兩方家長相見,打斗起來。來的保安都制止不了,調來許多保安才阻止。在來學校的路上,雙方家長都不知道是世仇砍死了兒子。學校通知時說明原因是這樣的:因與同學斗毆而亡。
全村人得到壞消息,傷心極了。在家的將消息傳給每一個在外打工的村人。他們痛惜村里失掉一個優秀的后生。他們仍然不知道誰砍死了村里的后生。
雙方家長一見面就打,連罵架都省了。學校被迫分別向他們說明原因,警方專案組也隨后詳細說明了調查情況。知道是世仇村人砍死兒子,雙方家長卻沒那么傷心了,他們接受死亡,卻增加了仇恨。這像冬天的大雪,一層覆蓋一層,越積越厚。太陽再大,也不是隨便就能融化掉的。
我去見谷學健的父母,我向他們道哀,兩位家長謝了我。我說,對不起。谷父說:“不關你的事。你對學健的好,我們記著呢。”我陪谷家父母去吃飯,學校有安排,但我建議他們吃我請的。谷家父母接受了我的意見。我帶他們去苗苗那里,苗苗一見我,就用掃把攆我,最后只留下谷家父母。他倆跟苗苗不熟,也不在那里吃飯,我們換了另一家。谷家父母胃口還行,谷家父親還喝了一瓶啤酒。我們雙方客客氣氣,不知道說什么話。靜默了半個小時,谷家父母問我一些大學生活情況。我告訴他們,谷學健學習成績非常好,得了一等獎學金,還計劃考研究生,讀博士。谷家父母露出輕微的笑,很自豪的樣子。后來,谷家母親輕輕哭泣。哭過,她平靜多了。學校負責處理打斗案的領導和干事其實一直在酒店外等著,我并不知道。走出酒店時,副校長對我說了聲:“同學,謝謝你。”副校長建議我陪谷家父母去學校辦公室,我同意了。有我陪著,谷家父母言行舉止不再過激,能很好地聽學校關于后事的處理意見,最后完全同意學校的處理決定。雖然兩人打架而亡,學校沒有直接責任,但學校決定每人補助兩萬,火化費,學校出。明天火化。我陪谷家父母去旅館住下。然后,他倆勸我離開,不要耽誤了上課。下午的確有課,但我必須翹課。要是我此門掛科,我準備向學校申請讓我通過。理由是,我幫學校處理谷學健、毛雪山的事,立下了汗馬功勞。
我找到了毛雪山的父母。他倆不認識我了。我去過他們村,他們因為對我有防備,我們沒有近距離接觸,也沒有交流,彼此都沒有留下印象。但當我說起我是誰時,毛家父母說知道我。毛雪山多次提起過我,說過我的好。我向他們鞠躬,毛家父親急忙扶住我,說:“禮太重了,受不起。”我說:“請叔叔阿姨節哀順變。”
“節哀能做到,但順變做不到。”毛家父親說,“桐油村又欠下我們一筆血債,血債必須清算。”
剛才他們從指定的辦公室出來,因為聽不進校方的話,怒氣沖沖地離開。毛家父親要求槍斃谷學健。學校領導說:“他已經死了,被你兒子砍死了。”
“那就槍斃他父親,不,連他母親,全村一起槍斃。”
毛家父母不講道理,學校領導無法跟他們溝通,就想暫時放一放。我買來水和飲料,跟毛家父母坐在陰涼的石凳上說話,我用同樣的招式平復他倆的心。我說了毛雪山做好事上報紙的事,說了他許多的好。還告訴他倆,毛雪山戀愛了,那個女孩非常漂亮。事實上那女孩并不漂亮。我搞到那女孩的電話后,立即叫她過來。那女孩叫白塵,很愿意見毛雪山的父母。她正在打聽毛雪山父母。白塵大約真心愛毛雪山,見了他父母,與他母親抱頭痛哭。毛家父親在一旁流淚,看得出那不光是悲傷的淚,還有自豪的淚,復雜的淚水混雜在一起。
毛家父母對我信任,而且對我有所依賴。當我勸他們面對現實,妥善處理毛雪山的后事,讓毛雪山靈魂安息時,他倆同意再次進去聽校方的處理意見。副校長見我陪毛家父母進來,給了我感激的目光。毛家父母安靜地聽著校方領導的話,聽后沒有反對意見。學校拿出處理意見書讓毛家父母簽字,毛家父親看我一眼,說:“我看不懂,同學你替我把關吧。”我接過意見書仔細看了一遍,我說,紙質意見跟剛才領導說的一致。毛家父親就簽了字。
白塵在外面等著,然后,她陪毛家父母去賓館。毛家父母邁著無力的步伐,呈現給我萎縮的后背,我心酸。我就近坐下來,一直注視毛家父母,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
學校叫殯儀館錯時火化谷學健、毛雪山。谷學健被安排在上午9點。校方沒有對外公布,只告訴了我,我去不去參加遺體告別,學校由我。我當然要去。我按時到達指定地點,乘坐學校的車。我最先到,接著苗苗來了。苗苗不看我,偶爾看我也是怒目圓睜。我說:“苗苗你來啦?謝謝哈!”“叫阿姨,沒大沒小!”
苗苗穿著黑色上衣,下面是素色長褲,戴副墨鏡。我突然以攻為守:“谷學健、毛雪山往死里打斗,你也有責任,不要全怪我。”
“是的,我也有責任。”
“那你不應該這樣對我。”
“你也可以像我對你一樣對我。”她說。
學校派出的七座商務車來了,他們先接上谷學健的父母。我坐到谷家父親身邊,握住他的手。苗苗上來后給谷家父母打招呼,然后就挨谷家母親坐著。我介紹說,苗苗是我和谷學健共同的好朋友。谷家父母對我和苗苗說感謝的話。學校派出一個年輕干事陪同,他大約是學校工會的,辦過許多這種事,很有經驗。
躺在冰棺里的谷學健很安靜,我并不覺得他死了,他只是睡著了。也沒什么追悼會,就是多看幾眼而已。到了時間,工作人員推走了谷學健。我和苗苗在休息室陪著谷家父母,干事上車了,他交代我取上骨灰就去停車場找他。
谷學健父母中午時分返回桐油村,但沒帶走谷學健的骨灰。我理解他倆,提著兒子的骨灰那是一種什么感受,就像刀子一路割他們的心。學校不知所措,原打算將骨灰盒交給對方,便萬事大吉。我出來為學校解難,我說:“我明天幫他們送回去。”負責處理此事的副校長再次感謝了我,拍著胸口說:“以后有任何困難都可以找我。”我說:“能保送我讀研究生嗎?”他說:“能啊,只要你各方面表現優秀。”處理完谷學健、毛雪山的后事,我變了許多,很少去喝酒,放在學業上的時間多了許多。這是題外話。不提。
我和苗苗送谷學健父母去車站,苗苗開著她的車。進站時,谷家父母分別握著我和苗苗的手說著感謝的話,希望我們有時間去桐油村玩,吃他們自家養的雞,自家種的菜,喝自家釀的酒。谷家母親深情地對我說:“你女朋友苗苗不錯,你要好好對她。”我說:“好。”
回來的路上,我和苗苗都沒說話,她將我送到宿舍樓下后走了。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后來她不在校外開酒館了,我斷了她所有的聯系。
下午2點火化毛雪山,苗苗沒有去。她或許知道有了白塵,她就沒必要再去。白塵陪毛家父母坐著學校的車過來接我。處理毛雪山后事的學校工會另換了人。是一個中年婦女。我向毛家父母問好,然后就不知道說什么了。不像谷家父母,毛家父母不太愛說話。
“不管怎么樣,毛雪山也是楓木灣村的英雄。”毛家父親突然自說自話。他能這么想,或許是好事,他的心就不會那么難過。
“挨千刀的桐油人!”毛家母親也沉溺在她個人的世界里。
跟毛雪山告別,只有毛家母親和白塵短暫的哭泣。毛雪山被推走后,我們都平靜地坐在休息室里。跟谷家父母一樣,毛家父母放心地讓工作人員火化,而不去現場。
有了前面谷家父母的舉動,學校主動提出隨后送毛雪山骨灰回村。毛家父母愣了一下,就同意了。他們原計劃是帶走兒子骨灰的,學校這樣處理他們沒心理準備,但想了一下,覺得學校送去更有面子。
第二天,我和白塵代表學校送谷學健、毛雪山回村。我叫父親到瓦城車站接我們,再送去楓木灣村、桐油村。父親說:“看你干的好事!你太不中用了啊!”任由父親怎么罵我挖苦我,我都不回應不生氣。父親說得對啊,要不是我自以為是一次次撮合谷學健、毛雪山放棄前嫌,成為朋友,他倆就不會有“交集”,就不會強化仇恨。說到底我是罪魁禍首。
我和白塵分別取了他倆的骨灰盒。學校將兩個盒子放在不同的地方,距離還挺遠,似乎兩只盒子放在一起,他們仍然會打架似的。白塵對我不友好,她瞪著我說:“憑什么你只取谷學健的盒子?”在她看來,我只能取毛雪山的盒子。她站在毛雪山一邊,仇恨谷學健。
“叫他離我遠點。”白塵說。
我不想跟她發生沖突,提著谷學健的骨灰盒走開幾步。谷學健、毛雪山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對誰也不能偏向。只是,毛雪山有白塵打理著,我不需要插手。我騰出手來打理孤獨的谷學健。
學校的車來了,白塵跳上去關上車門,把我阻隔在車外。我對司機說:“不要管我了,我打車去。”
我提著谷學健的骨灰坐在人滿為患的候車室,還有一個小時才檢票。谷學健“坐”在我身邊,找不到座位的旅客對“他”虎視眈眈。
“麻煩你將行李移一下,讓我坐坐。”有一個婦女對我說。
“他是骨灰,你不怕就過來坐。我讓你。”
婦女走了。只要有人來問坐,我都這么回答。谷學健已經不能自己做主了,要是還活著,按他的品行,他會主動給任何人讓座的。學校為我和白塵買的票,理論上座位應該連在一起。但是,白塵因為谷學健而對我不能相容,等下必定會鬧出不愉快。上車后,我沒去車廂找座位,我讓乘務員給我補臥鋪票。此趟高鐵沒有臥鋪,但剩有一等座。這個時段車上座位空,一等座里坐的旅客只有五分之四。我向乘務員提出再買一張車票,讓谷學健坐。乘務員說:“不能給死人買票。”
乘務員離開后,我將谷學健放在空座位上,讓他享受一次一等座的好。鑒于白塵的偏激,我匯報給父親,父親答應再叫個人來接送。有三個小時的車程,我要了瓶啤酒,請谷學健喝。喝完啤酒,去車廂走走。白塵坐在那里假裝睡覺,她臉色不好,懷里摟著毛雪山。我在心里叫喚毛雪山,我說我請你喝酒。推車過來時,我買了一瓶啤酒,我喝一口,遞一次酒瓶給“他”。不知不覺間,我喝完了一瓶。有人好奇地看著我這個怪異的舉動。
回到車廂,谷學健安靜地坐在原地。我不能告訴他我剛才去看毛雪山了。
父親叫來的人沒接上白塵。白塵不接受我的好意。“你跟谷學健離我們越遠越好!”她給我發信息說。見到我手里的谷學健,父親吐出一口重重的長長的濁氣。路上父親不跟我說話,他還是有責怪我的意思。我也根本沒心思跟父親說話。過了梅莊縣城,走往桐油村方向時,我們的車被一位老人攔住。他得知我們去往桐油方向,請求帶他一段。他不是桐油村的,但我們經過他的目的地。他自稱80歲了,看樣子,像個80歲老人。但是他思路清晰,口齒清楚。老人問我們去桐油村干什么?我和父親不好回答。我問老人楓木灣村、桐油村到底怎么回事?老人說這兩個村可遭了大罪了。“兩村結仇兩百多年了,據說,”老人壓低聲音說,“桐油村比楓木灣村建村晚很多。當年一群散兵經過楓木灣村,他們已餓得不行,為首的派出幾個人到楓木灣村討吃的,楓木灣村人不僅不給吃的,還組織力量將討飯的打了。討飯的回去搬救兵。這群餓壞了的散兵一提打架,竟然來了力氣。為頭的帶領大伙沖進楓木灣村,將楓木灣村打了。散兵打贏后,改變計劃,不走了,選定楓木灣村北邊兩公里的地方安營扎寨,不出一年,一座新村建立起來。就是現在的桐油村。這地方能攻能守,從軍事上說是塊絕好的寶地。當然這是桐油村的說法。”
“那楓木灣村的說法呢?”
“楓木灣村人說,那群散兵進村搶劫,并且血洗全村。”老人說,“從此,兩村械斗不斷,仇恨越積越深。”
車里出現長時間的沉默。之后老人說:“兩村說法都有道理,都可信。但這些都是口頭傳說,沒有文字記載,也不足為信。兩村最初因為什么結的仇,沒一個確切說法,哪怕是這兩個村的人也說不明白。不斷加深的仇恨,蓋住了最初的緣由。”
“新仇舊恨,新仇舊恨啊。”老人說。行走數公里,老人指著一所學校說:“我住那里。我從教師崗位退休二十年啦。”下車后老人說:“我要向你們道歉,我隱瞞了一件事,其實你們現在根本進不了桐油村,我是想坐你們的車才沒說實話。”
父親大度地表示沒關系,不管進不進得了桐油村,我們都要試試的。越是接近楓木灣村、桐油村分岔口,見到道路兩旁的人越多。梅莊縣幾乎調集了所有警力與請來支援的武警封鎖戒嚴大小公路和小道。昨天,谷學健父母,毛雪山父母分別在回村的路上將消息傳回,村里人又將消息傳到四面八方。在外的村里人火速趕回,有的正在往回趕。雙方留守在家的護衛隊,操上隱藏的刀槍棍棒,餓狼般撲向對方時,被及時趕到的公安武警堵住。兩邊隊伍個個像殺紅眼似的,公安武警繳不了他們的武器,他們隨時可能突破防線,一場更大的流血沖突一觸即發。縣里公安武警力量不足,縣里請求支援,鄰縣以及市區派出的公安武警正在趕來。
我們的車被攔下:“干什么的?要去哪里?”
“我是律師,送谷學健回家。”父親說,“這是我兒子,谷學健的同學好朋友。”
公安指揮我們把車停在路邊,說:“站在這里不許動,沒有我們同意,哪里也別想去。”
從外趕回的兩村人被分成兩個區域,被要求原地不動,公安武警圍成圓圈,堵住所有出口。縣直機關干部也抽調過來做兩村人的思想工作。昨天先后回來的谷學健父母,毛雪山父母,也被攔在這里。
父親當律師二三十年了,能說會道,善于察言觀色。不到十分鐘,父親說通了警察。我提著谷學健,跟隨父親去到桐油村的圈子里。桐油村人警惕性很高,兩個高大的年輕人攔住我和父親:“你們是誰?進來干什么?”我提了提盒子,說:“我代表學校送谷學健回來。”桐油村人群騷亂,大聲對楓木灣村陣營罵娘。楓木灣村人跟他們對罵,然后分別向對方投擲石頭土塊。警察朝天開槍,單獨的幾槍還不管用,幾把沖鋒槍幾梭子過后,雙方才停止投擲石塊。
我和父親找到了谷學健父母,他們坐在一頂小帳篷前,臉上幾乎沒有血色。見到我和父親,谷父勉強笑了一下,谷母接過谷學健無聲哭起來。她的痛哭傳染給村里人,女人們圍過來放聲大哭。
“好累啊。”谷父說。
“累了,就休息。你們全村人都很累,祖祖輩輩都很累。”父親說。
“你說的沒錯,但是我們停不下來,也不該停下來。”谷父說。
父親去找村里青壯年人說話,父親想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他們。他們承認父親說得很有道理,可是,道理歸道理,血債歸血債。想和解,條件只有一個:楓木灣村人向他們低頭認罪,給被他們殺死的人叩拜。
我離開桐油村陣營,向楓木灣村陣營走去。之前白塵已被攔截進入楓木灣村陣營,她陪毛雪山父母坐在草地上。“前方陣地”不斷傳來各種信息,里里外外正在密謀進攻之法。白塵不懂“軍事”,她一次次著急地問:“我們村打贏了沒有?”
我同樣受到楓木灣村人的盤問。我解釋了好久,他們不相信我是毛雪山的朋友兼同學,認為我是桐油村派來的間諜。我叫他們將毛雪山父親或者母親找來。毛雪山父親來了,他對村里人說:“他是毛雪山的同學以及好朋友,放他進來吧。”
“不行,”白塵跟上來了,“他是毛雪山的同學不假,但他是谷學健的朋友。我們敵人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敵人。”
我對白塵說:“沒完沒了的仇恨,只能影響千秋萬代的安寧。”
“我們也不想仇恨,但桐油村欠下我們的血債,必須清算。不斗,可以,叫他們全村老少給我村歷代‘烈士謝罪。”白塵說。
“對,他們要么把頭伸過來給我們砍,要么向我們低頭認罪。”楓木灣村人附和說。
不斷有在外地打工的人趕回來,回來一個就被公安送進他們村里的陣營,而兩個陣營就會“騷亂”一陣子。回來的人逐漸增加,現場越來越難控制。
阻止兩村“前方陣地”的公安武警輪換好幾班了,但是兩村“前方陣地”這些人激動興奮,似乎有釋放不完的力氣,警方就快要抵擋不住。
“你們最好躲開,讓開,否則,把你們也砍了!”村民叫喊說。武警公安被推得后退,再后退就是村里修建的“護村河”了。站在后面的村民扛著長樓梯,只要搶占到護村河,就將梯子架過去,沖過去。
情況非常危急,在場任總指揮的市公安局副局長下令放催淚彈。催淚彈過后,手持武器的村民失去戰斗力,公安這才奪下他們的武器。公安武警乘勝追擊,將這兩群人壓縮到村里較小的范圍內。
雖然前方得到控制,但整個局面并沒有完全控制,待在各自陣營里的兩村人,正在想各種辦法,準備突破公安武警的封鎖,殺向對方。
我被楓木灣村人堵在外面。毛雪山父親無奈地看我一眼離開了。“離我們遠點,越遠越好。”白塵警告我。
“她就是白塵?”父親已經從桐油村陣營里出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我沒回答父親,父親已經猜到了。父親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學校那個女干事給我打電話,問我送骨灰情況。我告訴她,已經送到他們各自父母手上。女干事說很好,辛苦了,然后放下電話。學校的后事到此完全處理完畢,而這里的大麻煩才剛剛開始。
父親叫喊白塵,因為父親也被楓木灣村人堵在外面不讓進。白塵走近我們,她在人墻內我們在人墻外。見到她,我移步到別處,她討厭我,我同樣討厭她。父親說:“勸勸毛雪山父母吧。”父親話沒說完,白塵說:“他兒子被谷學健打死了,我怎么勸,換作你,你聽嗎?楓木灣村人被桐油村人打死了,楓木灣村人聽得進去嗎?他們有理由要聽進去嗎?”父親說:“你為什么跟這兩個村人的思維一樣呢?你不應該一樣啊?”
白塵轉身而去。
組成人墻的公安武警以及做思想工作的縣直機關干部,體力消耗挺大。搞后勤的工作人員送來飲料食物。我閑著沒事,去幫助后勤組搬運食品和水。我前面進過桐油村陣營,因此允許我將食物和水送入內部。谷學健父母呆呆癡癡地坐著,好多人在他倆旁邊說話。從外面趕回但還沒趕到的人得到封鎖的消息后,想迂回進村,可是每一條入村之道都被封鎖。我聽到有人在電話里指揮:“從山道走,翻過鳥崗嶺……”
我跟谷學健父母說話,他倆死去一般聽不到我的聲音,沒一點表情。
政府的話,他們不聽,政府送來的食物飲品,他們則大力享用。
父親的小車后面停著一輛公務用車,門是開著的,后座上堆滿了書。這是新出版的縣志,縣志辦主任剛到出版社倉庫拿樣書就接到縣領導指令,火速趕回到楓木灣村維穩。父親說:“來的路上那個退休老教師講的故事,縣志上應該有記載。”父親討來一本,我也趁機拿了一本。我坐到父親車上看縣志。找了幾遍目錄,沒找到相關目錄,順著幾個有點挨邊的目錄翻閱,內容均與桐油村、楓木灣村毫無關系。父親也沒找到,他前去問縣志辦的人,得到確實沒有的回答。
“這么大的事情,縣志怎么能沒有呢?”
“什么多大的事情?”對方問。
“桐油楓木灣兩村結仇的事呀。”
“兩個村打架打二百多年了,縣志怎么記?”
“總有辦法記的吧?”
“那你來記呀!”縣志辦這個人很不高興。
父親說:“這兩個村值得你們好好研究。”
“我們不是社會學家,沒那興趣和任務。我們只如實記錄以前發生過但沒爭議的事。”縣志辦的人走了。
父親丟回手中的縣志,而我則想再看看縣志還記錄些什么。縣志上那些離奇古怪的事件,提不起我的興趣。我將磚頭一般重的縣志合上,擱下。
我朝車窗外看出去,原來的場面變了,楓木灣村陣營正在沿潯洋河岸遷移。外層是密實的“戒嚴”隊伍。這是指揮部新的動作:在外打工以及工作的村上人回得差不多了,總指揮長決定護送兩村的人回家,長時間扣留他們在野外不是最好的辦法。轉移隊伍時好時亂,一亂,公安武警就將其調整過來。在一個開闊的地帶,村民被要求停住別動,武警公安的車輛開過來,裝運村民。運完楓木灣村的人,接著運桐油村的。父親想加入運送隊伍,楓木灣村人沒答應,因為白塵強烈反對。
父親的車載著谷學健以及他的父母。維穩隊伍壓縮到楓木灣、桐油兩村外圍,形成兩個新的包圍圈。圈子變小,警力相對充足了。
快近村口,谷學健父親用類似抗議的聲音說:“我不下車,不回村,不回家!”父親停下車。有警察上來干涉說:“干嗎停下?!”父親將車往村口移動,進入武警公安的包圍圈后,父親擺好車。
村民回到村,并不回家,他們聚集在公堂外的廣場上。他們情緒仍然激動,喊打喊殺聲不絕于耳。有一個人跳到主席臺上,他用雙手示意大家不要說話聽他說。他說著煽動的話,下面人情緒調動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兩個年輕的公安干警在臺下喊:“谷叔叔,你下來。”
“放我們出去,我就下來。”臺上的說。
“我們不會放你們出去的,除非你們與楓木灣握手言和。”
臺下人向村口沖去。武警公安集中到村口奮力堵截。村里人像決堤的洪水。武警、公安,縣里干部組成人墻堵截,繼續做村民思想工作。村民聽不進去,他們根本就沒聽。
我跟父親輕輕說話以排解內心的緊張。谷學健父母閉著眼靠在坐椅上。谷父嘴角抽搐,他臉上的表情一會像笑,一會像哭。我正猜測他此刻的心理時,他突然坐直身子,拉開車門跳下去。
“對不起,毛雪山,對不起!是我兒子殺害了你……”谷學健父親沖天吼叫。
“學健爸爸瘋了么?”村民震驚之后面面相覷。
“反了呀,道歉的該是楓木灣人。你不能認錯!”有幾個人上來捂谷學健父親的嘴,被打開。
谷學健父親叫喊著走向楓木灣村。桐油村老少跟在后面。谷學健父親停下步子,對他們說:“你們都退回去,不要跟著我。我去向毛雪山和他家人道歉,你們跟著我干什么?!”
谷學健父親的聲音向楓木灣飄去,越飄越近,楓木灣人已經能夠看到他的身影了。護村河擋住他的去路,他在那里跪下朝楓木灣磕頭。悄悄跟上的兩個后生扛著長木板,他倆將木板架在護村河上,扶谷學健父親過去。
毛雪山父親也在向他走來:“對不住了谷學健,是我家毛雪山害死了你……”他的身后也跟著幾個扛木板、梯子的人。
雙方都過了河,他們在那塊空地上哭抱成一團。
桐油村人丟棄手中武器,成群結隊走出村外。警察為他們讓開道路。楓木灣人見到徒手走過來的桐油村人,放下手中武器,迎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