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

丁迎新

老張今天早上很郁悶，自行車騎起來也不像往日那么輕快，低頭一看，輪胎有些癟。也找上茬了？

真是閑得無聊。天天早上非要人喝一杯白開水，今天早上又加碼了，要喝兩杯。說五十歲的人了，也不鍛煉，還好喝酒，身體亮紅燈了。每天早上喝白開水是清理腸胃，喝過了再吃早點。

一杯也就勉強地喝了，竟然喝兩杯。那么大的玻璃杯，兩杯喝下去，還能吃下什么東西？這不是酒呀，要是酒的話，就當(dāng)是炸個罍子（炸罍子是流行于合肥的一種飲酒方式，“罍”是祖先盛酒的青銅器）。關(guān)鍵是沒滋沒味，喝不下去呀。

老婆倒好，白開水不喝掉，不讓吃早飯。不吃就不吃，老張扭頭就走，開門，下樓，開自行車鎖，騎上就出發(fā)。來到小區(qū)外邊一長溜賣各式各樣早點的攤位，一掏口袋，竟然沒帶錢。

面對老婆，老張時常有無可奈何的感覺。你要是真懂也就罷了，只有小學(xué)文化，那點知識早讓歲月的沙漏給漏光了，不看書，不看報，只看電視和手機。追起電視劇來，跟女兒搶遙控器，不是哄就是罵，不到手不罷休。再就是手機，基本上就是長在手上的第六根手指，煮個飯，炒個菜，都能中間歇上幾回，一頭扎進去，能把洗好的米倒掉，把菜燒糊。凡是微信上說的，都信以為真，自己信以為真也就算了，還逼著一家人都跟著信，跟著做。強制女兒也就罷了，還強制老張。

我好歹還是財會學(xué)校畢業(yè)的大專生呀，要你小學(xué)生來教導(dǎo)？

女兒上大學(xué)去了，遠在外地，除非她打電話來家，去電從來不接?，F(xiàn)在好了，一門心思盯著老張。不能吵，早些年三天兩頭地吵，感情都吵生分了;更不能打，打女人不是男人的作為，老張最痛恨打女人的男人。她倒好，順桿爬，一統(tǒng)江湖，號令天下了。你要是不聽，就像牛皮糖一樣黏著你，非黏到你服從了不可。

紅燈！

前面是十字路口，老張速度放緩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捏剎把，停在了斑馬線前。都是老婆害的。依照老張做事的風(fēng)格，騎車幾乎很少用得上剎車，全神貫注的程度跟人家開車一樣一樣的，不，更全神貫注。做事么，就得認真，要不就是玩了。就是玩，也得認真地玩，別三心二意。玩也要玩出名堂來，玩出水平。

幾輛電動車和一輛摩托車不在乎，本來在老張后面，超了上來，擦身而過，根本無視紅綠燈的存在，照直向前，一輛小貨車也是。

按照老張平常的習(xí)慣，一般是早早地把速度慢下來，就像慢速賽那樣，眼睛看著紅綠燈的讀數(shù)，等到紅燈過去綠燈亮，再繼續(xù)前行。車子完全不用停下來，腳更不用著地。上班的公司位于開發(fā)區(qū)，從家到這，要拐四道彎，過七個十字路口，有五個紅綠燈。尤其下雨天，穿著雨衣，車子停下來，腳踩在濕地上，難免會沾上水。已經(jīng)習(xí)慣如此做法的老張，能夠做到從家樓下上車，一直到公司停車棚下車，中間一次不用停。

砰——

老張連人帶車突然向前一拱，往前沖出去了一截，要不是反應(yīng)快，兩腳在地上連續(xù)亂踩幾下，兩手緊握著車把，人和車就跌倒在地上了。回頭一看，一輛轎車停在自己剛才站的位置，很顯然，轎車車速快，剎不住，頂了老張的自行車屁股一下。幸好只是輕輕地一吻，碰了一下，要不，老張只怕要飛出去了。

老張人還跨立在自行車上，看后輪，大殼歪了一點，其他沒什么變化。自行車是去年從網(wǎng)上買的，不到四百塊錢，老款式，才從外地辭職回來，打算就在家門口上班用。老婆要老張買輛電動車，老張不干，非要買自行車。先是從修車攤花五十塊錢，買了輛舊車，騎了半年，實在不行了，才從網(wǎng)上買了新車。

就這，被老婆罵了個狗血噴頭。說老張勢子倒完了，外面混不了又混回了家，一家家企業(yè)都不要你，現(xiàn)在混得只能騎個爛自行車，跌我的相。遲早混得走投無路。類似的話，老張的耳朵都聽出了老繭子，聽多也就沒反應(yīng)了。你說你的，我干我的。千萬不能還嘴，一還嘴，話更多。

你怎么開車的？

見問題不大，老張也就沒下車，只是沖著后面的轎車質(zhì)問。要是其他人，早就下來，跟人家理論去了，甚至大打出手，不讓他賠個三五百不會了事。老張最痛恨那樣的人，有事說事，是什么樣的事就是什么樣的事，耍賴趁機會敲一下，沒意思。

轎車?yán)镩_車的人竟然也沒下車，從車窗伸出個頭，是個黃頭發(fā)年輕人，回嘴道：又沒攝像頭，你怎么不走？

老張有些冒火，聲音提高了一些，說：你沒看見紅燈？

對方也提高了聲音，說：紅燈怎么啦？人家不都照走嗎？

老張火氣上升，聲音再度提高，說：人家是人家，人家不要命是人家的事。

對方也再將聲音提高，說：我靠！就你自行車的命最金貴是吧。

此時，紅燈已經(jīng)轉(zhuǎn)換成了綠燈，但絲毫不影響四個方向的車輛通行，不受紅綠燈調(diào)節(jié)和控制，而是各自照常行進。只不過，有的小心翼翼，放慢速度，看準(zhǔn)橫向沒人沒車再通過;有的目不斜視，速度不減，呼嘯而過;有的停停走走，左觀右瞧，猶猶豫豫。后者大多是騎電動車的人。也有個別停下等紅綠燈的，是汽車，電動車和自行車還看不到有像老張這樣的。

這是開發(fā)區(qū)，車輛不多是一方面，更多的原因是只有紅綠燈，沒有攝像頭。罰不了款，也扣不了分。自從到這家企業(yè)上班后，上下班路上每每經(jīng)過十字路口，老張對此已是見怪不怪，但就是想不通。

紅綠燈的目的，到底是罰款扣分還是人的生命安全？都不拿自己的生命當(dāng)回事了，其他的還有意義嗎？

老張最痛恨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人。只要看到新聞上或者是聽說誰誰因為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出了車禍，即使死得凄慘無比，畫面不敢描述，老張張嘴就是一句總結(jié)，兩個字：活該！聽見的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馬上拉開距離，像看怪獸一樣地看他。太不敢相信了，這人怎么這么冷血？沒有感情細胞？還是人嗎？

老張不管不顧，臉上輕松無比，心里還有點小快感。仿佛恨不得世上所有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人，都該遭遇車禍才好。

老張正要下車，找轎車?yán)锏募一锢碚?，轎車一個拐彎，繞過老張，哧溜一下，跑了。旁邊一個騎電動車的大哥，估計要看熱鬧，熱鬧沒看上，有點失望，對老張說：別較勁了，上班遲到了要扣工資的，傻帽一個！話一說完，車子躥了出去，老張呆愣了一會兒，還沒明白他話里最后幾個字的意思。

怎么我倒是傻帽了？應(yīng)該早早下來跟他干上一場？要不立馬躺到地上，裝作撞傷嚴(yán)重？

好在老張已經(jīng)記下了轎車的車牌號，壓了壓火氣，眼看著又一個綠燈一亮，左腳一點地，踩上腳踏，過了十字路口。

到了辦公室，老張的火氣還沒消，一邊用沾了水的濕抹布擦桌子，擦椅子，擦最靠近自己座位的窗戶，這是每天上班前的習(xí)慣動作，一邊對差不多同時到達的幾個同事講剛剛遇到的事。

公司不大，所有員工加起來就二十多人。最近生產(chǎn)停了，老板正考慮轉(zhuǎn)換發(fā)展方向，整天天南海北地跑。辦公室在一幢三層小樓上，一樓是會議室、榮譽室、業(yè)務(wù)洽談室;二樓是大辦公室，行政部、財務(wù)部和業(yè)務(wù)部都在一起，董事長室和總經(jīng)理室是單獨的;三樓是幾個房間，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的，還有招待客人的。老張是主辦會計，來這個公司才半年，人已經(jīng)都熟了，關(guān)系也都不錯。財務(wù)部沒經(jīng)理，老張等于是負責(zé)人，但沒任命。

保潔有，但辦公室內(nèi)部的衛(wèi)生，由各人自己負責(zé)。地面和門窗，輪留著來，各人的辦公區(qū)域就是各人的責(zé)任區(qū)了。老張很自覺，別人可能三兩天甚至一個星期擦抹一次，他天天如此，一天不落，連最靠近自己的窗戶也一起受益了。

聽了老張的講述，行政部主任老衛(wèi)笑了，說：對你來說是紅燈，在別人眼里，那只是個紅顏色的燈。咬文嚼字是老衛(wèi)的特點，年齡和老張差不多，喜歡看書，尤其是人物傳記，歷史人物隨便拿一個出來，他都能滔滔不絕地說上半天。

年輕的出納小古陰陽怪氣地搭上了腔，說：我們張會計是正宗的好人啦，只要畫個圈，圈里就是有火也不會跳出來。

老張說：這丫頭，我就這么死板嗎？

小古貌似嚴(yán)肅地說：不叫死板，叫守法樣板。別人是酒后不開車，你是酒后不騎車，全中國獨一個。交通部已經(jīng)考慮，在全國范圍推廣你的做法。

老衛(wèi)哈哈大笑，說了兩個字：精辟！

小古說的不是虛構(gòu)，老張喝酒后不騎車的事，歷來如此。生性好酒，三兩個人一約，把肚子里的酒蟲就勾出來了，就是老婆不讓去也不管用，除非天塌下來。何況，天從來就沒塌下來過。騎車去酒店，酒一喝，近的話就步行回家，遠就打的，自行車放在酒店那，第二天再去取。為此額外花了不少時間和車費錢，老張把這叫作安保支出。

遇到公司來人，本來沒財務(wù)什么事，可行政部老衛(wèi)喜歡把老張叫上。一是老衛(wèi)酒量不行，陪不起;二是老張人不錯，也談得來，樂得有個伴;三是老張在酒席桌上，酒風(fēng)正，酒量也不錯，客人總能滿意而歸。就是酒后回家的問題有點頭疼，第二天取車更頭疼，老衛(wèi)想夾在招待費里替老張報銷點車費錢，老總比猴還精，總不能得逞。于是，時常有愧于老張的意思。老張倒不在意，嘿嘿一笑，說，沒事，這點私房錢還是有的。

幾個人正說笑著，老總走了進來，叫老張到他辦公室去一下。老張放下抹布，跟著老總往外走。

老總讓老張坐，然后把一疊資料往面前一放，不茍言笑地說：銀行打回來了，說這個材料是貸不了款的。張會計呀，我們跟銀行的關(guān)系再好，手續(xù)方面還是得按照規(guī)矩來，如果說，你財務(wù)連個報表都做不好，說不過去吧。話停頓了一下，又補了句，老板已經(jīng)催幾次了。

老張擔(dān)心的事，終于還是來了。為了貸款資料，老板已經(jīng)打過幾次電話給他，老總也鄭重提醒過多次，讓老張按照銀行的要求來。可老張就是跨不過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老張非常清楚，那道坎就是紅燈，一旦闖了，就會接連不斷地闖，直到有一天，遭遇車禍，車毀人亡。不錯，闖紅燈的人很多，出車禍的人很少。也正是這種僥幸心理，使得幾乎所有的財務(wù)人員都在毫無顧忌地闖，因為一次又一次成功地闖，而得到老板的賞識，然后是提升，還有高薪等等好處。

可老張不愿意。如果愿意，也不會在任何一家企業(yè)都做不長了，也就不會有跳槽了十多家公司的工作經(jīng)歷，更不會資歷越長混得越差，像老婆說的，混倒板了，混回了家。

老張說，我再想想辦法吧。說著，站起身來就要走。老總笑了一下，那笑有些冷，或者說，叫皮笑肉不笑。然后說道：張會計呀，你也五十歲的人了，你就甘心一輩子拿著一個月三千來塊錢的工資？做人還是要與時俱進呀，不跟上時代，就會被時代淘汰，這個決定權(quán)可在你自己手里喲。

回到辦公室，老張把材料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人也癱坐在椅子里，面對著設(shè)置成紅綠燈的電腦桌面，一動不動。

這個電腦桌面的紅綠燈照片，是老張好久以前就使用的。無論到哪家企業(yè)，包括家里的電腦上，都把這張照片設(shè)置成桌面。有不少人開過老張的玩笑，說，喲，張會計很有安全意識呀，不當(dāng)官可惜了，要是能民選人民公仆的話，我絕對投你一票。是調(diào)侃也好，是諷刺也罷，老張不以為然。我就是我，與別人一毛錢關(guān)系沒有，愛咋說咋說。

其實，說簡單也再簡單不過。財務(wù)報表上，按銀行要求的改動幾個數(shù)字而已。產(chǎn)值，利潤，納稅額，等等，都是數(shù)字，數(shù)字不值錢，也不是錢。但只要改動了，就能變成錢，能換來錢，老板和企業(yè)需要的錢。

連銀行的人都私下授意這樣做了，還怕什么呢？就算有責(zé)任，也是他們擔(dān)。這是老張聽到過不止一次的善良的勸說。老張不這么認為，報表是我做的，填報人寫的是我的名字，就逃脫不了干系。就好比戰(zhàn)場上的士兵，長官命令開火了，開槍了，子彈飛出去，打死了人，那人就是我殺的。任何手段和方法，都改變不了這個鐵的事實。

小古湊過來，詭笑著對老張說，剛才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打電話來了，這個月的產(chǎn)值讓報八百萬。老張眨巴兩下眼睛，一只手抬起來，突然拍在桌子上的材料上，把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嚇了一跳。

又是造假！

這個月一天沒生產(chǎn)，哪來的產(chǎn)值？這部門那部門，只為了圓自己的謊，層層分解，往企業(yè)攤派，真要是出了事，他們擔(dān)不擔(dān)責(zé)任？有沒有膽量站出來說，這是我們要求的？統(tǒng)計局，經(jīng)信委，開發(fā)區(qū)，一個月好幾個報表，就是一張紙泡在水里，除了水還有什么？

坐直身體，點開幾個工作要用的頁面，想了想，又打開百度，把剛才記下的車牌號輸入，敲擊回車鍵，查不到?？磥恚€是個干凈的家伙。

又能追究他什么呢？不只是他，他，他，他，她，她，她，都是如此，除了我老張。

老張苦笑著搖了搖頭，把車牌號刪去。

不行！不能就這么了了。搜索到本城交警微博，先關(guān)注，再噼里啪啦敲打鍵盤，把開發(fā)區(qū)幾個十字路口亂闖紅燈嚴(yán)重，有事故隱患的現(xiàn)象寫上，再強烈建議安裝監(jiān)控，強化監(jiān)管力度云云。

啪！猛力一點回車，發(fā)上去，才松了口氣，心里暢快了許多。

還不夠。又搜索到政府微博、網(wǎng)上投訴、民意征集、咨詢建議等幾個版塊，一一復(fù)制，上傳。

忙完了這些，才想起早上沒吃，肚子有點難受，嘴里也是干的。端起茶杯，到開水間洗涮一遍，接上開水，回到座位坐下，舒坦了不少。

老衛(wèi)在隔壁叫了他一聲，說：又來事了，老板聯(lián)系了兩家投資商，下下周要來公司考察，讓我們先提交一些資料。其中幾個財務(wù)上的報表得辛苦你了。我把材料目錄發(fā)給你，你看看，這個星期內(nèi)務(wù)必要交給老總審核，再提交給老板轉(zhuǎn)交投資商。

不用看，老張就知道老衛(wèi)的表情，一定是幸災(zāi)樂禍。來公司不到一個月，辦公室的幾個人都知道了張會計的“苦難史”，再熟了些，就時常開起了玩笑。高帽子一頂接一頂，其背后的實質(zhì)卻是取笑和不屑一顧。老張也習(xí)慣了，你的表情在你臉上，你的嘴長在你身上，與我有何關(guān)系？

提交給銀行的報表打開，眼睛在數(shù)字上掃過來掃過去，幾個標(biāo)成紅色的數(shù)字特別醒目，那正是銀行要求改動的。

紅色，紅旗的顏色，改變了中國的顏色;紅色，火的顏色，毀滅一切的災(zāi)難的顏色，也是從蒙昧走向文明的顏色;紅色，血的顏色，勃勃生機的顏色，罪惡與正義較量的顏色。當(dāng)然，還有紅燈的顏色。

張會計在絞盡腦汁，有沒有什么辦法既不闖紅燈，又能完成老板交代的任務(wù)呢？老張想到了一個辦法，未必可行和有效，但必須一試。既然來到這個公司，成為其中的一員，就得盡職盡責(zé)，就得為這個公司賣力和賣智。去和銀行的工作人員接觸一下，看能不能按真正的常規(guī)進行操作，于公司，于銀行，于個人，都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操作方式。

只能如此了，唯一的一條路！

張會計向老衛(wèi)說了聲去銀行辦事，就出了門，跨上停車棚里唯一的自行車，出了公司大門。

不是上班時間，馬路上的車和人更少，寬闊的馬路成了老張一個人的，想怎么騎就怎么騎。老張的心里這樣想，自行車仍然一如既往地騎行在非機動車道的右側(cè)。一團又一團綠蔭，落下來，企圖包裹住他，老張像劍，見一個穿透一個，絲毫不為所動。

開發(fā)區(qū)的環(huán)境是真好，可惜紅紅火火生產(chǎn)的企業(yè)不多，可惜了。假如我是老板，老張嘴角一斜，打住了想法。我才當(dāng)不上老板呢。我要是老板，干不到三個月就垮了，不垮才怪。

手機響了，剎把一捏，左腳一撐地，自行車停下。老張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一看號碼，心中一動，臉上浮出笑容，連忙接聽。

不忙嗎？怎么有空打我電話？

要是有人在，絕對不敢想象，這接電話的會是老張。老張也會這么溫柔？

不是想你了嗎？怎么，不希望我打你電話？

對方更溫柔，溫柔得像一汪溫度恰好溫暖身心的水。

這是老張財校的同學(xué)，叫李婭，一次偶然的機會，竟然再度相遇了。一樣的不如意，一樣的坎坷，一樣的孤獨，太多的一樣把兩人拉近了。QQ上，微信上，一有空就聊，忙里偷閑地聊，還不夠，隔三岔五一個電話，一打就是半個多小時。一直說，有機會我來看你，但雙方就是沒付諸行動。是真沒機會還是其他原因，不得而知。

李婭的這個電話給了老張一個好消息，她所在的企業(yè)馬上要到這個城市進行項目考察，要住上幾天。老張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仿佛李婭就站在了面前，伸手就能碰到。

李婭只是通報了這個消息，然后等老張的反應(yīng)。幾乎就在一瞬間，時間切換到上一次的兩人見面，比高清還清晰的畫面立即出現(xiàn)。

那次是老張的生日，本命年的生日，剛好在省城出差。李婭的電話來了，問在哪，老張說在省城辦事，下午就回去。李婭說，別！我馬上到，有事找你。說完就掛了電話。老張有些懵，能有什么事？

會面地點定在幸福路上的老情人咖啡屋，李婭訂的，老張怎么琢磨都不自在。李婭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對面一坐，咚，兩樣?xùn)|西放在了老張面前。老張一看，兩瓶沒聽說過的叫作“緣酒”的酒，圓鼓鼓的大肚瓶，紅艷艷的兩顆心形牡丹為背景，一個大大的書法體“緣”字。相當(dāng)精美，不會便宜，起碼是這個品牌的高檔貨。另一樣?xùn)|西裝在袋子里，不知道是啥。

李婭努努嘴，讓老張打開。老張眼睛猶猶豫豫地看著李婭，手慢慢地打開袋子，拿出來一看，像一束紅光突然打在了臉上，那個紅呀，跟手里的東西差不多。竟然是兩條大紅色的內(nèi)褲。觸上電了，手一松，掉在了桌上。

李婭哈哈大笑，笑聲引來許多目光，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刻，老張突然想隱身，或者找個地縫鉆進去，立馬消失了才好。

今天是你生日，對吧？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對吧？

李婭一句話說出來，老張才想起來，今天還真是自己的生日。本命年，自己是清楚的，過年時，老母親就提醒過，叮囑兒媳婦本命年要系紅或者穿紅，避災(zāi)，興旺。可老婆好像忘了，至少，到現(xiàn)在都沒動靜，老張又不好自己去買。沒想到，李婭倒用上心了。一時間，老張的心嘭嘭亂跳，敲小鼓似的，按都按不住。

紅色也就罷了，為什么非要是內(nèi)褲呢？

這次來，不會又送什么東西給我吧？老張趕緊想了下，生日還沒到，本命年才過去兩年，什么日子都不是。是不是也就意味著不會送東西了？老張真的有點怕，不是有點，是非常。可隱隱的，又希望和期待，說不清的感覺。

見老張半天沒聲音，李婭不高興了，質(zhì)問：怎么？不歡迎？

老張連忙解釋：不是，早就盼著呢。

李婭緊跟一句：真的？

老張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就說出“早就盼著”這幾個字呢？兩人都不說話了，能聽見彼此的喘息，聽見彼此的心跳。

都什么年紀(jì)的人了，怎么還會這樣？老張自己也想不通。

眼前是十字路口，紅綠燈不亮，不是停電就是壞了。老張習(xí)慣性地放慢速度，慢慢靠近，到斑馬線跟前，停下來，左右看看。所有的車輛和行人都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你繞開我，我繞開你，過了十字路口再加速前進。

老張有點不習(xí)慣，明明有紅綠燈的，一下子沒了，不知道是該走還是不該走。原來，在沒有紅綠燈的情況下，也能井然有序的，是什么在掌控著這個秩序呢？

對于紅燈，老張一直認為是至高無上的敬畏，絕對不能缺位。有一次晚上加班，半夜十二點才和同事一起離開公司，開發(fā)區(qū)的馬路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十字路口也是。紅綠燈還在履行職責(zé)，你方亮罷我登場，輪留值守。

老張停在了紅燈前，雖然連個人影車影都沒有，自行車仍自然而然地停下。同事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他，說，不至于吧？老張說，至于。同事?lián)u了搖頭，哧溜，先走了，留下老張直到綠燈亮才動身。

第二天，這事在公司傳開了。誰見著老張都隱隱地笑，但笑不露齒，笑在皮肉里，卻又的確能感覺到是在笑。有人在背后說小話，說張會計有毫孬（合肥話“有點傻”）。老張聽見了，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冷冷的笑，置之不理。老婆說他孬，都說二十多年了，可又能怎么樣？老張還是老張。

唉！不想這個了，跟紅燈較上勁了。還是想想李婭的事吧，她要真是來了，那層窗戶紙會不會捅破？怎么捅破？只怕不用捅，就已經(jīng)破了。

就在老張剛騎過斑馬線，進入到十字路口的時候，紅綠燈突然亮了，老張一下子成了闖紅燈。連忙緊急捏剎車，還是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闖紅燈的區(qū)域，進不得，也退不得。周圍好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扎在老張身上，在譏笑，在鄙視，在嘲諷，在看熱鬧，還能聽到亂哄哄的聲音。

你不是從不闖紅燈嗎？

你不是最守規(guī)矩的嗎？

你不是……

恍惚間，有一輛汽車直撲過來，帶著一股巨大的氣浪，像是要把老張徹底淹沒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