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愛，輸給了尷尬的年齡

毛家芬

一

一出門，在樓道的轉角處感覺踢到了什么東西。借著樓道微弱的燈光一看，墻角處居然蹲著一個人。我嚇得不行，本來是要逃之夭夭溜之大吉的，但跑了兩步回頭看看那人沒動。難道是喝醉了？也沒聞到酒味兒啊！我壯著膽子躡手躡腳上前去：“喂，師傅！喂……”正當我要去拍他肩膀的時候，他緩緩地仰起頭。原來是個流浪漢！我拍拍狂跳不止的胸口，長長地吐了口氣。但就在那一瞬間，雖然流浪漢長須穢面，我仍然發現那雙眼睛很熟悉，似曾在哪里見過。我凝視著他，他也望著我，從嘴里喃喃地咕嚕出連兩個字：“六——六——”我一愣，禁不住淚如雨下。

二

那年我39歲，帶著一個上高中的兒子。他比我小3歲，未婚，當然也就沒孩子。他在城里幫人開貨車，跟吃跟住。他哥哥有兩個女兒，早就搬到城里另立門戶。他媽媽80歲，一個人住在農村老房子里。從我們確定戀愛關系起我就說過我是不會再生孩子的，因為我已經快40歲了，身子狀況也不是很好，再說如果我沒有了工作，他的收入根本養不活一個家。他說：“宋美齡和蔣介石沒有孩子，劉嘉玲和梁朝偉也沒孩子，但他們婚姻的幸福指數也并不比有孩子的夫妻差。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兒，與有沒有孩子無關。”自從丈夫去世后，我也相處過一個男人，雖然對彼此的感覺還不錯，但最后還是因為孩子分道揚鑣。所以，盡管這個貨車司機收入不多，盡管我們完全生活在不同的層次，但就是因為他沒有結過婚沒有孩子這兩個條件，我還是決定和他在一起，盡量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去貼近他、遷就他。少來夫妻老來伴，兒子終究是要有自己的家庭，最后這段路還得兩個人相互攙扶著走。

交往幾個月后，他第一次帶我回老家，那是個非常偏僻的村子。他媽媽是個典型的農村老太太，雖非常嘮叨但對我很好。作為女人，被婆家人尊重終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我和他領了證，我那套房子要寬大一些，他媽媽老了，我們還想著把她接進城里享享福。

可是第二次回他家，他媽媽就提出要我生孩子。我說我們有兒子，已經上高中了。但他媽媽說那不是他兒子的親生骨肉，他希望我給她兒子生個孩子。他媽媽最后還說：“你就當做個好事，給他留一個后吧！”我雖然很理解作為老人想有一個親孫子的想法，但是這樣的話還是讓我覺得非常荒謬。我不知道她到底是需要他兒子成家還是只想要一個傳宗接代的孫子？我告訴他媽媽：“生孩子不是生貓貓狗狗，我們沒有足夠的精力和經濟來養這個孩子。”他媽媽說：“有，只要你生了孩子，我存的3萬元錢全給你。”我實在覺得不可理喻，問她3萬元能干什么，是孩子的尿布還是奶粉？今后孩子成長的錢呢？再說你自己這么大年紀，你的生活開支又從哪里來？她說她兒子還在掙，說她和她兒子一共已經存了好幾萬元了。我說我已經40歲了，怎么可能再生？他媽媽說，能生的，只要沒有絕經就能生出來。我整個人一下子涼到了冰點，他媽媽喜歡我只是因為我還有生育能力，還能抓住最后一點生育本錢為他兒子生出孩子，僅此而已！她根本不會去考慮如果生下孩子怎么帶？誰帶？是80歲的她？還是40歲的我？然后讓她兒子拿著開貨車的那一點工資來養活一家幾口人！更別說考慮我一個高齡產婦要冒的風險，如果生產的時候只能保其一，她是不是會毫不猶豫地要求醫生保孩子？

我也能理解，他沒有孩子，娶個媳婦生個孩子確實是太平常不過的要求。如果我們真的有經濟和精力的條件，我就算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也一定會為他生一個孩子的，但我們沒有。現在養孩子不容易，我妹妹去年剛生了二胎，孩子一出生就患了小兒肺炎，妹妹也生病了，兩母子在醫院一住就是一個多月，花了接近十萬元錢。好在公婆才五六十歲，公公照顧大寶，婆婆照顧二寶和妹妹，妹夫跑上跑下;隔壁鄰居42歲也生了二胎，但孩子三天兩頭往兒科跑，現在孩子兩三歲了，不哭不笑的，鄰居兩口子原本快快活活的兩個人，如今是愁容滿面。我不知道，要是我們遇到這些事兒，該怎么辦？他媽媽說：“不是每個人都遇得到這樣的事兒。”但我想問，萬一遇到了呢？你有什么資本讓我去賭這場哪怕只有百分之零點一的敗局？

三

第三次回去，他媽媽又要我生孩子。說孩子一生下來就給她帶，我可以繼續上班。那時候她已經是82歲的高齡。我說可以，我說做的工作有毒有害，總還需要備孕懷孕吧？那現在如果我不上班了，我兒子上學的學費和生活費、我那套房子的按揭款誰幫我付？他媽媽說：“現在國家提倡生二胎，懷孕一樣可以照常工作。”我徹底無語。

最讓我寒心的還不是他媽媽，而是他漸漸變得開始對我發脾氣。每次從他老家回城，都是黑著一張臉找著啥事兒都發脾氣。我知道，因為我不愿再生孩子，他一定又在替我承受著來自他媽媽的壓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對他好點，再好點。雖然之前我絕對不能容忍他對我發一點點兒脾氣，不管我對也好錯也好。但是，我一味的忍讓，卻讓他的脾氣越來越大，經常莫名其妙地就會對我發火，連沒經過他的同意洗了他的衣服都要對我發火。我經常會想是不是我們認識得不是時候？如果晚遇到他幾年，我就已經完全沒有了生育的可能，是不是他和他媽媽就不會再逼我生孩子？或者是我們早幾年認識，我也是會心甘情愿地和他生一個孩子的。可是我們卻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偏偏認識在這個尷尬的年齡，讓我們兩個都進退兩難。

春節，兒子早回奶奶家了。他收拾好東西就和他哥哥一家人回老家，也沒說等我值完班后來接我回去。手機上全是熱熱鬧鬧的新年祝福，我卻被丟在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心就像這棟樓一樣空蕩，偶爾的一點聲音撞進耳膜都會牽扯著心生痛。熱熱鬧鬧的大年夜，我的靈魂卻被層層疊疊的孤寂所埋葬。

新年初二，我強打起精神，裝著高高興興地回媽媽那里。媽媽和鄰居都問我他怎么沒來，我說他在加班。晚上睡在媽媽的懷里，媽媽老樹皮一樣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們，出啥事兒了？”我沒說話，卻把頭深深地埋在媽媽的懷里痛哭了一晚上。

四

過完春節，雖然他也有一點兒挽留，我們還是拿了離婚證，我帶著一身的疲憊走出了那段疼痛的婚姻。一個人的長夜有些清冷，有時候我會想，還是熱熱鬧鬧的好啊，要是還有兒子他爸在，或者他在……

眼淚滑過臉頰，不知道是冷的還是熱的，但卻扯動了那根原本已經痛得麻木了的神經。我扶起他，聲音哽咽：“你……怎么……這樣子了？”他搖搖頭，斷斷續續地說：“我出了車禍，被吊銷了駕照，也賠光了僅存的那點錢。去年，媽媽病了，我砸鍋賣鐵去湊藥費，但是醫生說媽媽年紀大了，各個器官都……”他一把拉住我：“六六，我們和好吧，行不？最好……最好還能要個孩子……”我一把推開他，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絕望下去，徹底冰凍凝結。

我以為我們的再聚是我們感情的失而復得，會讓我們彼此更珍惜對方。但我現在清楚了，我這樣的年齡真的很尷尬，不適合找一個沒有孩子的男人結婚。風吹過，瞬間風干了淚痕。我站起來，不再哭泣，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