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口不齋心

梁文道

如果按照正常的標準來看，我大概很快就要喪失撰寫飲食文章的資格，因為我食素的傾向越來越明顯，搞不好哪天就要吃齋了。

然而，我又很能體會蔡瀾先生未能食素的心境。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種經歷：如果一桌人坐下來點菜，其中一個事先聲明吃齋的話，鄰座可能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因為素食者總給人一種異樣的道德優越感，總是使人以為他的倫理標準比較高，自律能力比較強。而大伙吃飯本來是件很愉快甚至縱欲的事，突然旁邊多了一個禁欲主義者，豈能不叫人掃興？

其實我是有親身體會的。很多年前，和一個后來出家了的同學在大排擋吃飯敘舊，正當弟兄們興高采烈地要叫幾瓶冰鎮啤酒時，他卻平靜和緩地說：“其實我已經吃齋了。”我們很愕然，一起轉頭看著他仿佛散發著天使光彩的慈善面容。他又接著說：“沒關系！不用理我，你們盡管點菜盡管吃，我要碗粥就行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個野蠻的食人族遇上從文明社會過來傳教的牧師，羞愧難當。我是不是該把他也煮來吃了呢？

看一些鼓吹素食的書，里頭常常列舉歷史上吃素的名人，似乎是想叫大家效法偶像，找到楷模。不過，他們往往忽略了一個著名的素食者：希特勒。人稱“希魔”的希特勒是素食主義的信徒，常常對軍人和學童宣揚吃素的好處，因為當年有一個法西斯思想家認為，素食不僅可以提升人的精神狀態，還能促進日耳曼人種的進化。也有另一種說法，說希特勒私底下溫良和善，不僅不吃肉，連看到動物紀錄片里弱肉強食的場面，都會不忍地扭過頭去。在他的晚年，其食素更是日益單純，吃來吃去都是那幾道蔬菜。盡管如此，他還是煞有介事地在每頓飯之后客氣又熱情地當面歌頌他的廚娘：“太好吃了！你做的飯永遠都是那么好！我太感謝你了！”

后來有很多學者爭論這個問題，不少人懷疑希特勒究竟是不是個百分百的素食者，有人認為他吃素吃得不徹底（因為他吃蛋），有人發現他其實很喜歡一道鴿肉做的菜，也有人找到證據證明他只是盡量少吃肉而不是完全不吃肉。不管怎樣，這些討論都隱隱帶著一股難捺的情緒，否認希特勒是素食者的人總想努力確認他真不是一個好東西。例如一個學者寫到最后，干脆有點動氣地說：“無論如何，就算他偶而吃素，也絕對不是為了道德。”

為什么這批學者要這么努力地揭露希特勒食素的真相呢？那是因為怕別人用他詆毀素食者的形象，更怕有人因此對他多了半分人性的同情和理解。

其實客觀地看，素食者的品格就一定比較高尚嗎？人類可以為了某種信念吃齋，但并不能反過來推出素食者道德都很高尚的結論。在我看來，一個不忍殘殺小動物的希特勒，要比一個沉溺在酒池肉林里的希特勒更可怕。想想看，一個害怕參觀牲畜屠宰場的人（據說他曾經被烏克蘭的一座屠宰場嚇傻了），卻下令“解決”幾百萬人的生命，這不是非常變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