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人生

牛憲綱

聽鼾

采購員這行當(dāng)，浪跡萍蹤，漂泊不定。在外住宿，最怕聽鼾。——聽鼾不比聽?wèi)颍愠貌缓茫垡蛔吡酥ㄗ≡趹蛎愿舯诹懋?dāng)別論）。深更半夜，你能往哪兒去呢？據(jù)專家研究，鼾聲略分為三類：雷霆型，猛獸型，秋蟲型。我深以為然，并有幸一一領(lǐng)略，個中滋味，則因人而異。

一是秋赴青島，投宿聽濤旅社。晚來金風(fēng)穿牖，倚枕可聞濤聲。正解衣欲眠，房客或觀海，或品蟹，絡(luò)繹歸來，南腔北調(diào)，笑語喧嘩。好容易捱到熄燈，忽平地一陣?yán)坐Q，如石破天驚。眾人詫異，開燈循聲看去，見大漢裸身仰臥，壯碩好似魯智深。肚皮起伏，仿佛發(fā)動推土機(jī)。大家面面相覷，束手無策。我困極思睡，斗膽喚他。壯漢噴著酒氣，喝問：“做甚？”我苦笑：“老兄能否控制一下音量？”他虎目圓睜：“俺又不是個收音機(jī)！”俄而，鼾聲復(fù)起。無奈何，生生讓推土機(jī)碾了一宵。

一是春到江陵。對床一客，虎背熊腰，兇悍寡言。此君嗜睡，天黑即眠，落枕鼾起。其鼾粗獷多變，時如虎嘯，時如獅吼，時如狼嚎，時而聲息全無，忽然磨牙咆哮。聞之如獨行荒谷，怪獸森然搏人，甚為可怖。欲叫醒他，又怕撒起野來我非對手。三十六計走為上，遂挾被而出，委身于走廊長椅。剛朦朧入夢，又遭保安盤詰。煞是惱人。天明回房，我將夜里情景說與此君，他不僅心安理得，還出言不遜：“我花錢住房，打鼾關(guān)你屁事。”這等橫人，不可理喻，惟避而遠(yuǎn)之。

一是冬至上海，住福州路紅旗招待所。同屋老李，年過不惑，紅臉細(xì)眼，微胖歇頂，待人極和氣。攀談中，得知他是北京人，支邊去了新疆。白日里各奔東西，晚間燈下閑話，頗覺投緣，且皆喜宋詞。只是我偏愛東坡，他鐘情易安。有時我揚蘇抑李，信口開河，他也不作爭辯，僅莞爾而笑。

老李一口京片子，說起話來有板有眼，極富韻味。吟詠李清照的《聲聲慢》，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每天夜晚，他總頻頻催我先睡。熄燈后，他則拿出袖珍電筒，捧本書，熒熒微光中，瞅得好辛苦。說他不困吧，卻又呵欠連天。我納悶：老李為何恁般苦熬？

一晚，寒潮驟至，窗外飛雪。兩人擁被而坐，談興甚濃。聊到夜深，老李打熬不住，酣然入夢。我熄燈躺下，卻無睡意。驀然有聲乍起，破冬夜岑寂。初似秋蟲低吟，鴿哨掠空。繼而又似月下洞簫，林間柳笛，抑抑揚揚，徐徐疾疾。世上竟有這般奇妙的鼾聲。遂恍然：怪得老李晚睡早起，真難為他了。我本最厭鼾聲，此時卻覺得聲聲入耳，有情有味，美如天籟。

清晨醒來，人去床空，老李想必已為工作奔忙。晚上洗漱畢，我調(diào)侃道：“李兄盡管早睡，你那鼾聲如易安長短句，催眠甚妙。”老李也幽了一默：“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實乃三生有幸。”兩人拊掌大笑。

滬上事繁，盤桓月余不得歸。眼看年下無日，夜來思家情切，輾轉(zhuǎn)難眠。待老李鼾聲盈耳，簫聲蟲唱里，則酣然入睡，一夢黑甜。

老李公事辦完，先我離滬。車站送行，依依握別，互道珍重。歸來，斗室靜如一泓止水。夜無鼾聲，我竟失眠，你說怪也不怪。

聽?wèi)?/h2>

聽?wèi)颍芍^雅事。心無旁騖，悠然閑坐，青衣花旦之珠圓玉潤，如新鶯出谷；黑頭花臉之粗豪雄渾，如黃鐘大呂。動耳感心，堪稱精神盛宴，至美享受。

也有倒胃口的時候。“文革”期間，普及樣板戲成了政治任務(wù)，家家《紅燈記》，人人“謝謝媽”。聽得人如坐針氈，卻不敢說半個不字。別人想耳根清靜倒也容易，那時尋常家庭尚無電視機(jī)，更沒有音響。條件好的，有臺“半導(dǎo)體”，不聽也就罷了。我們家想不聽?wèi)騾s萬萬不能，生生被一條五音不全的左嗓子折磨了兩年。——唱戲的角兒，恰巧是一壁之隔的芳鄰。

當(dāng)時，我們棲身于一座木閣樓上。小樓臨江，年久失修，雖然寬展，但樓梯晃晃悠悠，樓板咯吱作響，有些房間頂棚坍塌，已經(jīng)荒廢，讓人聯(lián)想起《聊齋》中出沒的狐仙鬼魅。初行其上，如履薄冰，真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半年后，隔壁有人搬來，姓徐，瘦高個，三十出頭。我們暗暗高興。常言道，遠(yuǎn)親不如近鄰，窮家寒舍的，好歹也有個照應(yīng)。

鄰居喬遷之日，乒乒乓乓，直忙到掌燈時分，才算消停。正想著累了一天，該安歇了，忽聽隔壁猛喝一聲“朔風(fēng)吹”，也沒過門兒，接著又是一聲“林濤吼”。吼的人心驚肉跳，小樓為之震蕩。我朝窗外望去，果然飛雪漫天舞。暗忖：許是鄰居觸景生情，冬夜冷寂，有人清唱，也算一樁韻事。不韻的是，他嗓子不在家，高處上不去，低處下不來，聽得人心律失常。北風(fēng)裹挾雪花，愈下愈緊。鄰居不懼嚴(yán)寒，愈唱愈精神。唱了少劍波，唱李勇奇，唱了楊子榮，唱座山雕……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力竭聲嘶。

這廂，真是苦煞了我們，雖早已困乏，卻難以入眠。——兩家僅隔一層紙壁，西皮二黃破壁而來，能睡著嗎？想央告芳鄰早點收場，又怕掃他雅興，影響鄰里關(guān)系。況且父母才出“牛棚”，再弄頂破壞普及樣板戲的帽子戴上，豈不自找苦吃？

原以為鄰居是偶抒豪情，沒承想他有戲癮，日日操練，樂此不疲。每晚七點開鑼，十點謝幕，寒暑不輟，持之以恒。有時傷風(fēng)感冒，甕聲甕氣的，也照唱不誤，而且是黑頭專場。真是一息尚存，唱戲不止。我勸他愛惜嗓子，靜養(yǎng)幾日，渾如東風(fēng)吹馬耳，只好作罷。

鄰居會的戲真不少，八個樣板戲，能唱五六出，而且生旦凈丑，身兼數(shù)角兒。他尤喜《沙家浜·智斗》那場戲，忽而胡傳魁的驕橫狂放，忽而刁德一的陰陽怪氣。最要命的是他反串阿慶嫂（他應(yīng)工啥行當(dāng)，我始終捉摸不透），嚶然一聲開唱，沒幾句就荒腔走板，再不就像鬼掐了脖子，好容易擠出點音兒，卻似鈍刀殺雞雞喊救命。盡管我們?nèi)叶湟涯コ隼侠O，仍覺毛骨悚然，不忍卒聽。為此他一“斗智”，我就和弟弟去江邊看月亮，撇下父母在家“挨斗”。

一晚，皮黃聲里，父親破天荒講了個笑話：某公嗜唱，聲如驢鳴，聞?wù)卟豢埃匝诙沧摺Ｄ硱佬叱膳斐值督家埃娙霜毿校瑪r路斷喝：“欲死欲活？”行人曰：“欲活。”某告之：“欲活則聽唱。”一曲未竟，行人哀求：“速殺我。”

聽了笑話，惟有苦笑。

聽人傳言，鄰居的妻兒皆在鄉(xiāng)下，他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漸漸心智有些失常。白日里寡言少語，到夜晚則擾得四鄰不安。被逐危樓，我們有幸大飽耳福。

后來，事情終有了局。木樓搖搖欲墜，舉樓搬遷，從此與鄰居天各一方。

聽簫

在品類繁多的民族樂器中，我對洞簫有種特殊的情感。這不僅是月下聽簫的意境最令人低徊，還因為簫聲給我留下的記憶，似水流年，也難以磨滅。

往事歷歷在目，正是“文革”如火如荼之際。神州板蕩，國事蜩螗，難有一張安靜的書桌。我失學(xué)已有三年，幾次抄家，片紙無存，讀書成了一種奢望。整天百無聊賴地打發(fā)時光，心里沒著沒落，丟魂似的。母親怕我悶出病來，輾轉(zhuǎn)托人，給我找了份臨時工。

工地遠(yuǎn)離市區(qū)，坐落在一個山坳里。這是一座軍工企業(yè)，車間廠房基礎(chǔ)極牢固，需要澆注大量的混凝土。景致很美，活路也很重。白日里忙碌還算好過，日頭一落，黑夜尤覺漫長。孤獨的心伴著寂寞的山，不知時間如何打發(fā)，有些難熬。

棲身的工棚睡著幾十號人，煙氣汗味，還有紅薯干酒的辛辣，空氣顯得濃稠渾濁。再加上人們的吵鬧、打罵和肆無忌憚的談?wù)撆耍H有點少兒不宜。也許因為我年齡太小，性格倔強(qiáng)，個兒又不高，時常受人欺負(fù)。這樣我更不愿呆在工棚里，時常獨自在山間游蕩，聽風(fēng)聲，泉聲，草蟲的叫聲；看墨黑的山影樹影，看天幕上閃爍的星星，和提著小燈籠趕路的螢火蟲。

每逢月夜，對面山坡的松林里，常有人吹簫。雖然也是流行的革命歌曲，但聽著卻有異樣的感覺，仿佛濾去了其中的喧囂與浮躁。裊裊簫聲，不絕如縷，別有一種難以言傳的魅力。似一脈清泉，在心中流淌。簫聲帶我去了松林，我結(jié)識了吹簫人。

吹簫人姓蕭，是建筑隊一名技術(shù)拔尖的砌工。他的故鄉(xiāng)孝感，是傳說中七仙女下凡的地方，日子過得卻并不富裕。生活讓他選擇了這個櫛風(fēng)沐雨的行道。一把砌刀，一管竹簫，走南闖北，四海為家。他是個待人寬厚的兄長，盡管見多識廣，卻從不嘲笑我的幼稚無知。我驚奇他那粗大的雙手，吹起洞簫是那樣的靈巧。還有吹簫時的神情，悠遠(yuǎn)，澹定，一掃平日的木訥、謙卑。簫聲中，我們成了好朋友。有時我們攀至山頂，坐在臥牛石上，蕭大哥為我吹奏黃梅戲《天仙配》。月白風(fēng)清，萬籟俱寂，只有簫聲在夜色中飄蕩。舒緩而柔婉的旋律，聞之使人忘憂。美好的時光，雖然短暫，卻是我一生的珍藏。

落葉西風(fēng)時節(jié)，一場細(xì)雨，一陣輕寒。全國都在開展“清理階級隊伍”，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好久沒聽到悅耳的簫聲了，在工地遇見蕭大哥，也覺得他神情怏然。記得有天雨后初霽，月出東山，蕭大哥約我去了松林。他一臉沉郁，眉鎖凄楚，摩挲著紫竹簫，幽幽的說，為我吹一支離別的曲子。我問為什么？他不言語，惟有一聲聲嘆息。良久，才把洞簫緩緩地移在唇邊，像那簫是鐵鑄的，很沉很沉。

簫聲乍起，驚飛枝頭宿鳥。秋蟲在草叢里低吟，似與簫聲相和。皎皎月明無纖塵，遠(yuǎn)山潑墨，近峰瀉銀。松影搖曳，如水中藻荇。簫聲一詠三嘆，蕩氣回腸，蘊幾許感傷，幾許惆悵。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霜風(fēng)掠過松林，秋聲簫韻，離意別情，催人淚下。蕭大哥倚松而立，一遍遍地吹著這支曲子。簫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

自從黯然相別，楚天空闊，人海茫茫，我再沒見過蕭大哥。也許今生也難重逢。然而明月松影，憶來宛在目前；悠悠簫韻，時常縈回心間。分別前蕭大哥吹奏的曲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一首古老的驪歌，至今仍在民間流傳。

聽塤

在宜昌火車站候車。

正逢旅游旺季，人聲鼎沸，天氣酷熱，加之與售票員爭吵了幾句，心中煩躁。一肚子的火，沒發(fā)出來，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

忽然，飄來一種聲音，很輕柔，很悅耳，也很奇特。略似洞簫，而更顯深沉，質(zhì)樸，甚至還透出一點蒼涼。像一陣清風(fēng)，從幽遠(yuǎn)的山林吹來，嘈雜喧鬧的廣場，好像安靜了片刻。

循聲尋去，見樹陰下有人席地而坐，捧著個物件，幽幽咽咽地吹著。這東西似曾相識，赤褐色，橢圓，大小如鵝卵，上面有些圓圓的小孔。呆站了一氣，才想起來:塤，是塤，一種極古老的樂器，《詩經(jīng)》《禮記》里皆有記載。

不敢驚擾吹塤人，遂就近坐下，閉目聆聽。

吹奏的曲子，似乎從未聽過，但音調(diào)和婉，古意盎然，高低抑揚，頗富韻致。一股涼意從心底彌散開來，清澈澄明，舒坦極了。人潮聲浪,漸漸隱去，儼然置身湖畔。——夕陽西沉，水鳥歸巢，空曠的湖面泊著一葉扁舟。晚風(fēng)掠過蘆荻，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塤聲甫歇，我就與吹塤人聊了起來。他給我看了塤，是出自宜興的紫砂陶，上鐫八個篆字：伯塤仲篪，和樂且羽。他又取出一管篪，黑地朱紋，光彩煥然，頗具楚地古韻。他說，這是湖北的音樂家，根據(jù)隨州擂鼓墩出土的實物精心仿制的。篪與笛的形狀、音色皆相近，但手法迥異。——雙手手背均朝外，掌心向著吹奏者，很古拙的樣子。吹塤人說，所以這樣，是不能以指指天子、王侯。這種說法，可能有些道理。古時，篪專用于雅樂。而雅樂，又是帝王祭祀所用的樂舞。

吹塤人四十多歲，衣著隨意，談吐斯文。他捧塤而吹，雙目微閉，神態(tài)怡然。塤，和他，很相配。還以為他是音樂工作者呢，交談以后才知道，他供職于杭州虎跑公園，吹奏塤、篪，只是業(yè)余愛好。兩種樂器，都是他特意訂制的，價值不菲。他對古樂的喜愛甚至癡迷，令人感佩。

他告訴我，虎跑公園買了一套編鐘，他們一行七八人（他指指不遠(yuǎn)處的幾個小姑娘），在隨州博物館學(xué)習(xí)演奏，已經(jīng)三個月了，現(xiàn)在正返回杭州。想到楚地的編鐘古樂，回蕩在風(fēng)景秀麗的杭州，可謂是一樁錦上添花的韻事。

從影視上，常見歐美諸國，有人街頭獻(xiàn)藝。我是很欣賞的，覺得能美化環(huán)境。當(dāng)然，也有人認(rèn)為，那是賣藝，是一種淪落。眾所周知，音樂，可以陶冶性情，美化心靈。記得有這樣一段名言：“如果生活是海洋，音樂就是波浪；如果生活是飛鳥，音樂就是翅膀。”生活，是離不開音樂的。

很遺憾，我不會吹篪。“如塤如篪，言相和也。”若能與吹塤人合奏一曲，伯塤仲篪，其情怡怡，也許能給這浮躁喧囂的世界，帶來一點清涼，一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