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縝
“生命的謎底誰能知道藏在哪里,難道真只是埋進漆黑的木盒里。我猜我想是否就在那里,就在我一天一天的生活里。我們的信念多少曾變成了把戲,我們的理想被貼上價碼的委屈。我怕我忙我日夜的努力,閉上眼睛是否依然在那里。”
晚上突然聽到這首歌,最近苦思冥想的“茫”終于有了線索。“茫”字長得就孤單,草字頭,三點水,旁邊一個死亡的亡。想象一個畫面,大概會是秋天江水邊,高過半身的草叢里,遭遇一只鳥的尸體。
自然的“茫”是如此,天地茫茫,山水茫茫,是遼闊而寂寥的感覺。人心的“茫”則像歌詞里唱的,找不到生命意義的我們,徒然四顧,沒有方向。聯系到讀書上,這個月讀過的一本小說非常符合這個字,是遠藤周作的《海與毒藥》。
遠藤周作是日本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代表作是從基督教文明視角出發的長篇小說《沉默》和《深河》。順帶提一句,《沉默》在不久前被著名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改編為同名電影。在讀完這兩本書后,我對這位作家產生了很大的興趣,于是找來了他的另一本中篇小說,也就是《海與毒藥》。
殺人者的臉孔
遠藤周作幼年時曾在中國大連居住過,不過他的小說中倒是很少出現有關二戰、有關中國的情節。《海與毒藥》是個特例,這個故事的原型就來自二戰:戰爭末期,日本九州大學醫學部在軍方的授意下,對八名被俘的美軍飛行員進行了活體解剖實驗。
活體解剖實驗,令人不寒而栗的六個字。故事的開頭,“我”是一個氣胸病人,搬到東京鄉下地方居住,找到當地一間小診所治療,由此認識了勝呂醫生。勝呂醫術不錯,不過人有點怪,不愛說話,表情總是木然,有人看病不給診金,他也不主動索取。
“我”對勝呂產生了好奇心,一次到九州F市參加妻子妹妹的婚禮時,“我”發現F市人和勝呂醫生口音一樣,席間還有一位當地的醫生,“我”便向這位醫生打聽勝呂的情況。打聽之下,才引出故事的主線—勝呂醫生,原來就是當年參與用飛行員俘虜做活體實驗的醫療員之一。
當年那場實驗的目的,是研究一個人究竟失去多少血液才會死亡,人體里可以注入多少鹽水代替血液,一個人能在切除肺或心臟的情況下活幾個小時,諸如此類。參與解剖的醫療員有12人,罪行敗露后,主刀醫生當即自殺,主要參與者被判處重刑,勝呂在內的三名醫療員被判兩年有期徒刑。
不知道大家想象中的殺人犯長成什么樣,當今社會不乏駭人聽聞的刑事案件,我們對著嫌疑犯的臉孔指指點點:“長得就很嚇人,長得就像殺人犯……”可最近在網上看了一連串的殺人事件盤點,我覺得,殺人犯的臉如果說有一個最大的共通點,那就是——普通。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書中“我”的觀察:“在我遷入的地方,僅有的幾家商店之中,就我所知,就有兩個人有過殺害他人的經歷。……剛才推門進來的那位父親,說不定也曾在戰爭中殺死過一兩個人,可他現在那張又喝咖啡又罵孩子的臉,已全然看不出是殺人者的臉孔了。”那是人人都可能是惡魔的年代,士兵們在戰斗中舉起屠刀,戰敗后回到家鄉,又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人人都得死的時代
“我”的故事線到第一部分就結束了,前后不過幾千字。勝呂作為主角登場,時間回到戰時的九州F市,他還是個剛剛畢業留校的研究員。比起說“把藥用在窮人身上就是浪費”這種話的同事,勝呂可以稱得上醫者仁心,他對公費治療的窮苦病人抱有耐心,他的第一位病人——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婆婆就是這樣的情況,她可能活不過一年,但他仍然沒有放棄救她。
但你也不能據此指責勝呂的同事殘忍,他們最多只能算是冷漠,畢竟那是“人人都要死的時代”。“沒有死在醫院的人,也要被晚上的空襲炸死。光是可憐一個老婆婆又有什么用,還不如多想想治療結核病的新辦法。”——至少他還是想著治病救人的。
醫院里派系斗爭形勢嚴峻,不過還輪不到勝呂這樣的新人說話,他的自知之明是“在哪座山里的療養院當個醫生就心滿意足”,至于常見到軍官把上級接走到底是千嗎,他不了解也不關心。
登上醫學部主樓的屋頂,放眼看去,F市的面積在逐漸縮小,一陣陣旋風將街道、商場一次性燒毀,空襲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止了似的。勝呂會在屋頂做些平常人都會做的夢,比如成為一個小鎮醫院的醫生,每天出門為病人問診,如果幸運的話,他能娶到鎮上一戶富貴人家的女兒,好供養鄉下的父母親。他的人生信條是:“平凡才是最大的幸福。”
這樣的勝呂是平凡而又無足輕重的,上級宣布要拿老婆婆做只做過兩例的實驗手術,這種手術成功率極低,但如果成功,對上級的仕途大有用途;如果失敗了,也只是一粒灰塵掉入大海,沒人會在意老婆婆的生死。勝呂雖然有些在意,但也只能在對上老婆婆雙眼時移開目光而已。
那是人人都得死的年代,得了肺病的年輕姑娘也是如此。她是醫院高層的親戚,住著單人病房,肌膚漂亮,總是在光線很好的大窗戶下看文學書。她和老婆婆雖然境況千差萬別,可也只是醫院兩個派系勢力斗爭的犧牲品,誰把手術做成功了,就能成為話事人。
茫然不知已在深淵
令人仰慕的那位年輕女孩在手術中當場死亡,上級為了推卸責任,告誡在場醫務員保密,并對病人家屬露出假笑:“手術平安地結束了。”然后推著尸體進入特別病房,宣稱今晚要特別看護。畢竟術后死亡就是病人體質的原因了,與醫生無關。
經過這次手術,勝呂徹底感覺到了生命的無意義,“他的心像白紙一樣興味索然”,對工作、臨床和醫院都失去了熱情。對于卡車送來的美軍俘虜,他也失去了以往的興趣。“勝呂對這些人既感覺不至小冷憫和同情,也感覺不到敵意和憎恨。……他們是俘虜,而自己不是,這有什么區別?勝呂甚至對感知這種區別都心灰意懶。”
可以說,勝呂由此進入了茫然和麻木的狀態中,這是戰爭中人常有的狀態。醫院的兩派勢力決定各派五人進行俘虜活體解剖,勝呂也在名單之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接受這樣的安排:“如果我想要拒絕的話,一定會拒絕的。之所以會默默地答應,到底是因為同事的強拉硬拽,還是因為那夭的頭疼和惡心?”
思考之下,勝呂的結論是“都無所謂了”,因為這是單憑一個人無力回天的世界,這是人人都得死的時代。在到達那場手術之前,故事分成了三個方向,即將進入手術的三個無足輕重的人——護士、勝呂的同事和勝呂本人,他們都是戰爭中活下來的人,卻也是對自己和旁人的生命感知不到意義所在的人。
手術的過程是令人作嘔的,圍觀的軍官用相機記錄全程,醫務員們機械的動作,結束后軍官的狂歡……勝呂在手術中一直站在一邊閉著眼睛,無法參與,但他也不敢跟上級說自己要離開。他腦海中的聲音告訴他:“你一直在場,卻什么也沒做。”從老婆婆、年輕姑娘到解剖實驗都是如此,他是一個麻木的旁觀者,膽怯,羞恥。他是一個面目模糊的殺人者,臉孔布滿灰色,看不見表情和神態。
整本書的氣氛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大海和樓宇,只有依稀的哭喊聲,和回蕩在心中的不知所措。令我的茫然達到頂點的是勝呂在十幾年后對“我”的告解:“我別無選擇。那個時候確實迫不得已,可即便是以后,我也沒有自己做主的自信。如果將來又遇到了同樣的處境,我或許終究還是會做那件事的……就是那件事。”
是嗎?如果你遇到那么丑惡的事情,你會做嗎?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依然會如此嗎?生命中一定有一些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茫然的時刻吧。正如遠藤周作所說,有什么東西,哪怕只有一次橫穿過我們的人生,也會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
希望當那樣的東西橫穿我們的生命時,我們的心能夠很清晰,不茫然,我們能有分辨的能力,能有拒絕或者接受的勇氣,以及有承擔責任的覺悟。這或許是我們的一生,都不能停止的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