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廿五歲

目田菌

大約400年前，日本的戰國時代有一位梟雄領主，他從日本中部的小地方崛起，一步步改革制度，東征西討，逐漸成為日本首屈一指的霸主大名。但他不滿足當一方霸主，想更進一步統一日本。此時，他所信任的部下卻背叛了他，并趁他輕裝轉移時，率兵圍住了他借宿的寺廟。當他知道屬下背叛的消息后，他跳起了他平生最喜歡的幸若舞《敦盛》，緩緩唱道：“人生五十年，即便是和天界最下層相比，也宛若夢幻。一度僥幸得生的人，焉有不滅之理？”隨后他帶著不到100人的侍從頑強抵抗，最終寡不敵眾，自焚而死。他是織田信長，死的那一年，他47歲。

另一個故事發生在信長年輕的時候，一個實力超出信長數倍的今川義元，帶領著十倍于信長的兵力，進攻他的領地。生死存亡之際，信長一樣跳起了《敦盛》舞，唱著“人生五十年……”，舞畢，便帶領輕騎便馬，趁雨急襲今川義元的大本營。今川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身死亂軍之中，隨其而來的大軍也瞬間土崩瓦解。信長打敗今川的那一年，他25歲。

我初讀這兩個故事時便深深迷戀上了它們，時常想象著在大雨中沖入今川陣營的信長是何等的英姿勃發，戰舞、沙場、深入敵陣、以弱勝強，單是在腦海中構建出這樣一幅圖景就足夠讓人血脈僨張。而背叛、抵抗、壯志未酬、臨終舞蹈，則是一出壯烈的悲劇。信長如同他吟唱的那樣，沒有活過50歲，但他在近50年的人生里綻放出了絢爛至極的光彩，沒有什么比這種光彩更能吸引少年的了。

處于叛逆期時的我也學著抄寫記誦“人生五十年”，故作老成地感慨人生如夢似幻，儼然把自己當成了黃州赤壁邊的蘇東坡，為賦新詞強說愁。彼時只期待25歲或之前能綻放一次，然后，定格在那個瞬間就好，像村上春樹描寫的那樣，在少年時死去，之后便能永葆青春。

但真正到了25歲，就發現自己只虛長了年歲，除了到達預定的年歲標準外，不論是能力、地位和財富，實在都和期待中的差得太遠了。也許是浮躁風氣影響的吧，大家從張愛玲那信奉著“出名要趁早”這一信條，并學習、發散，把這句話延伸為“年輕要成功”。同時社會的職業環境確實改變很大，很多人哀嘆著所謂的“階級固化”，面對著高屆不下的大城市房價望洋興嘆。我和我周圍很多人都在這種話語環境和情緒環境的包圍下，時常夜不能寐，翻來覆去，用熬夜這種最傻的行為來緩和焦慮。但這并不能抹去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數字帶給你的焦慮，也不能停止和年齡人之間的對比。

如果把目光暫時從現實的重壓力下抽出，移向過往，參考一下古代名人的履歷，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看他們的青年時代，又會發現什么呢？古人25歲的時候，都在干什么呢？

25歲的劉邦，史書上并沒有寫他在干什么，但想必不會太努力，畢竟當時的人都認為他不過是一個農夫之子、市井無賴。喝酒狎妓，揮霍家產，他是一把好手，但他也結交了沛縣不少豪強，熟悉了沛縣大小官吏，說不定他在樊噲的狗肉攤上戲弄了樊噲，借了蕭何的錢去酒鋪買酒。他的對頭項羽，在這一年剛剛出生。

25歲的項羽，是抗秦的主力將軍，他前一年才目睹了最親近的叔父項梁因為輕敵而戰死，隨后，他在巨鹿破釜沉舟，一戰打敗了勢不可擋的章邯。再過一年，他入關中，焚咸陽，擁義帝，稱霸王，分封諸侯，不可一世。

25歲的曹操，結束了在老家譙郡的閑居，重新被朝廷征召為議郎，他畢竟生于官宦世家。此后十年，他最大的愿望是立功封侯，當一個“漢征西將軍”。而此前，他最想當的是一郡太守。

25歲的劉備，剛剛因為討伐黃巾有功而成為安喜尉，督郵趁機勒索，劉備氣憤不過，怒鞭督郵，隨后棄官而逃。60歲時，他不惜興全國之兵為關羽報仇，像極了一個沖動而剛烈的年輕人。

25歲的杜甫，剛剛在進士考試中落第，便跑到他父親做官的地方游山玩水，晚年寫下的《壯游詩》，描述這段日子是“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

25歲的玄奘，已經是精深佛學、譽滿京師的高僧，他此時一心想往天竺求法，兩年后，他私自出境，踏上了西行道路。

25歲的武則天，因為唐太宗駕崩，入寺剃發出家，隨即被高宗李治看上，還俗入宮。

25歲的李清照，已和趙明誠結婚7年，兩人一起舉家移居青州，正過著幸福的婚姻生活……

這些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人物，他們是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一筆的英雄們，看到這些人的履歷，其中一些年輕時也是普通人，我們尚能覺得輕松，但對比那些天才，我們可能壓力會更大。其實也大可不必，因為幾千年來，世間也只出過一個項羽、一個杜甫、一個玄奘而已。而更多的人，那些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的普通人，25歲時可能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父親或母親，要擔負起家中的重擔，要贍養老人，更有甚者，一些人根本活不到25歲，或因為戰亂，或因為瘟疫，或因為饑荒，死于非命。

在不同的社會環境和身份背景下，談年齡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不能把一個舉世無出的天才和一個普通人來比較，也不能把年少有成的人和大器晚成的人來比較，不論是比較他們的年齡還是貢獻，都顯得有些荒誕。但這種關公斗秦瓊式的對比又常被我們借用：我們自然羨慕那些英雄們，羨慕天才們的年輕有為和豐功偉業，卻時常被他們壓得喘不過氣，但仔細一想，25歲，沒做成什么事不是太正常不過了嗎。

如果想做成什么事，不如不要看那些偉大人物的年齡，而去看看那些英雄們的共性吧：堅定不移、目標明確、善于學習、善用資源。畢竟，25歲，血氣方剛，雖正當時，但還是一個青年。想要有一番成就的話，這年紀還是太年輕了，古今都是。如果承認自己是個普通人，不給自己背上重重的包袱，這年紀便是最好的年紀，是王小波筆下覺得永不受錘的“黃金時代”，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可以趁還沒被生活壓垮，繼續努力著。

愿你我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