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秋天的安慰
秋天,雨并不是唯一安慰我的事物,
——盡管它的凄冷仍讓我
怦然心動。在浮動的雨聲中,
還有落葉、枯草、寂寥的寺廟,還有
慢慢冷下來的墻壁,
像針,連翩跳進一塊破爛的布上;
它們沒落的姿勢與我的心境多么匹配。
我看到江水矮下去,
露出一塊被夏天淹沒的陸地。成群的
水鳥仿佛從水里飛出,還沒找到
島上的新巢,就消隱在無邊煙雨中。
——這多像我的那些秋天泛起的欲念,
輕微地一閃,便了無蹤跡。
然而我有自負的憂傷,有頹敗的
高貴,有所剩無幾的歡愉——足以
安放萬物式微的尾聲。推開秋風中的
籬柵,我看見白菜表情碧綠,
筆直地站在田畦上,緊抱著身體仿佛
為了免于內心被雨水淋濕——
這也是一種接納安慰的方式,像我用
微笑涂抹著死神的嘴角?浮動的
雨水中,我看到被摘去果實的樹,
一身輕松地走向更遠的曠野,
而被衰敗吹卷的行人和房子,摸索著
來到我的心中,要尋找到一個慰藉。
花房
露天花房的早上,
花藤上沾滿風吹落的星光和
露珠,毛茸茸的,像一層
浮動的幻象。
蛐蛐的叫聲一度給這些幻象綴上
五顏六色的花邊——花房里到處都是
光線在奔跑,花瓣卸下嘴唇,
在那兒用香氣祈禱;
后來,蜜蜂帶來了遠處的人聲和山的
弧線?;ǚ考澎o下來,像一股煙,
回到自身的瓶子里。
——花房姑娘在灑水,
不同的花,有了各自的領地。
我目睹花房在時間中遷徙,
一些花成為我的聽覺,另外一些,則
轉變為我的嗅覺或視覺。
我站在花房里,又仿佛在別處行走;
繚亂的思緒是我的,
同時也是那些花朵的——
我輕盈得想消失,
而花房,正在成為消失的
一個巨大入口。
起風的夜晚
風像關不住的門窗,
哐當作響。
又像石榴內部結構縝密的火焰,
隱秘燃燒著,
被一層空氣的皮包裹。
風:我寫下一個不安的詞,
寫下瓶子內一只不停
碰壁的螢火蟲。
我還寫下時間被風吹成了不同的形狀;
情人眼里,有一粒風的沙子,
至今仍在釀造淚水。
今夜,在風中我懷念被風
吹走的一切。鐘聲響了。
——鐘聲緩緩切開我的內心,
里面住著一個狼藉而溫馨的過往。
今夜,新的風吹來了舊人,而不是
新事物;吹來的是懷想,
而不是瞻望——
月亮蓬亂的面孔上,也在刮風。
我聽著鐘聲慢慢消寂,
像一只風之手,把撒出去的事物,
又一一攬回懷里。櫥柜中,
碗不再翻身;燈光從墻壁上,
收回它搖晃的影子。
可是,仍有什么被不是風的東西吹著,
窸窸窣窣,像看不見的人,
走在空氣中——
這其間,貓叫了三聲,
狗吠了五次,
河里的水,跟著波浪,走了一夜。
土豆,松鼠,私房茶
一到冬天,他就忙碌起來,
——這個用落葉撰寫墓志銘的人。
每一片落葉,都夠他字斟句酌,
每一陣風,都把他剛剛寫好的落葉吹跑,
他不得不又從頭再來。
他曾冀望那只夏天竄入門洞的松鼠,
能把松針運來,
好讓他裝訂這些落葉;
可是當夏天像愛人遠去,
在難民一樣潰逃的落葉中,
那松鼠只是一個倥傯的幻影。
寫不完的落葉,一到冬天,
就擠破了他用于構思的大地——
他不知道用哪一片,才能寫出他的悲苦,
用什么樣的另外一片,
寫出他破碎的命運?
然而,他不會扒開這遠未定稿的墓志銘,
去刨出那顆帶毒的土豆;
作為最后一個未曾腐爛的理想,
他要深埋心底,保留稀缺的毒性。
又一陣落葉吹過,帶來雪的味道,
他的手抖了抖,
重又抓住那管如椽之筆——
當他把墓志銘寫得像落葉堆滿風的喉嚨,
他轉身進屋,
桌上的私房茶已冷如寒夜。
身體通道
常常,我的身體是一條供我遁逃的
隱秘通道。我公開從我身上消隱,
令那些追捕者無所適從。
我仍在與他們周旋,和他們從容笑談,
但那是一個酷肖我的替身,
真正的我,
已秘密潛往他處——
多少次臨陣脫險,
無數次死里逃生,
我都偷偷啟用了身體的通道。
當我莫名其妙地再次出現在塵世上,
他們大駭,
他們不得不重新修訂通緝令。
于是新一輪的圍剿開始。
于是我又公然從我身上消失。
——我動用了身上所有的替身,以致
最后我都分不清哪個是真我,
哪個是假我。
依托假象真實地活著,
從身體中遁逃又換一個形象
繼續廝混在這個世界上,
這就是我成功脫逃命運追捕的方式,
盡管實施起來不免悲愴難抑。
沒有一條道路通向死亡
沒有一條道路通向死亡,除了生命;
那夭折的欲望只是消歇,
會有更多的欲望從繁衍中醒來,
以不同的面孔和存在方式,
一代代延續下去,永不衰竭。
除了生命,沒有一條道路通向死亡。
沒有一個座位讓你永遠坐下去,
也沒有一個罪愆會令你痛悔終生。
所有生長著的都會消失,
唯有能被感知但看不見的方能長存。
苦難擊打著身體,直至將之毀滅,
然而心留下來像是不死的種子。
風洗劫了萬物,萬類故我,
消弭的是被用以佐證生命存在的表象,
那被掩埋的真相永在人間流傳。
你祭奉了愛——對這不愛你的世界,
那愛將庇護你,把骨灰塑成一尊
不滅的雕像。世界美麗如斯,
除了生命,沒有一條道路通向死亡,
沒有一條鋪向永生的路,除了生命。
懸空
我匍匐在一小塊云團上。
我抓住它的移動,
我抓住
世界的空。
現在,當我像熱氣球一樣愈飛愈高,
我曾生活和熱愛的大地,
轉而成為我的恐懼、
我的深淵、
我的危險物。
我懸空有如一個自我制造的謎,
世界懸空有如我是這個謎——
我還能飛多遠?
我倚賴的云何時揮發殆盡?
何處是我的葬身之地?
我停下而我的身體仍在移動;
我的身體停下而大地仍在移動——
光穿透這些移動,
成為我觀察人類的方式和
角度。
我正在成為我自身的一個新的
觀察方式和角度;
懸空使我站得如此高,
我幾乎是在俯視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