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洪建
如果說剛剛結束的G7峰會給世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什么,那張刷屏各大媒體與社交網絡、顯示默克爾雙手扶桌并與身后站立的英法等國領導人一道圍懟特朗普的照片,無疑讓全球對美歐之間的嚴重分歧有了最直觀的認識。
更為重要的是,西方的分裂正在多點同時發生并相互疊加。作為西方的核心組合,美歐之間的矛盾存在已久,只不過隨著特朗普成為美國總統,這種矛盾更加顯性化、激烈化。與此同時,歐盟歷史上第一個疑歐派政府成立。內外危機還加劇了新老歐洲之間的矛盾。矛盾相互牽連催化,形成了難以逆轉和解脫的連環套。歐洲的確面臨決定命運的時刻。
尷尬歐洲
G7峰會本來被歐洲國家視作在一系列問題上向特朗普施加壓力的最后和最好的機會:一來美國在伊核協議、鋼鋁關稅等問題上做出單邊決定后,歐洲仍未做出充分反應,就是希望能抓住機會做最后一搏,讓特朗普在最后一刻回心轉意;二來歐洲在與特朗普一對一的較量中,總難免有勢單力薄的感覺,而G7峰會則提供了一個難得的“6對1”的局面。但是,在圍攻無果后再無顧忌的互撕對罵中,G7峰會以并不出人意料的,特朗普再次任性、歐洲再次受傷的方式收場。
在一年前的G7峰會后,德國總理默克爾就曾含蓄地說,“我們能夠完全依賴別人的時代一定程度上已經結束了”。一年后的今天,她的語言不再含蓄甚至隱含憤怒:“我們不會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利用……歐洲確實需要把命運交到自己手中,而不是指望美國的照護?!?/p>
盡管歐洲不再試圖掩飾與美國的分裂,并且用痛快的方式發泄了對特朗普積蓄已久的不滿,而且默克爾總理有關“命運自主”的說法也已是老生常談了,但要走出“把握自身命運”的第一步,歐洲仍會發現自己處于無奈甚至尷尬的窘境。
三重窘境
如果“大國政治回歸”已成為當前國際格局變化的主題之一,歐洲就會發現,試圖把握自身命運將面臨的第一重窘境:歐洲國家都不夠強大,而且歐盟也不是一個國家。
如果大國政治是一場綜合實力之間的全面博弈,英法德等國在綜合實力上都難稱大國,而寄托了歐洲統一夢想的歐盟則暴露出內部矛盾激烈、硬實力缺乏和行動效率低下等顯而易見的短板。特朗普在歐洲面前一再任性的緣由之一,就是他在歐盟范圍內找不到值得尊敬的伙伴,或是可與之匹敵的對手,并認定英國脫離、難民涌入之后的歐盟難成氣候并難以長久。
如果歐洲仍要背負著“維護西方正統、捍衛普世價值”的政治包袱,去把握自身命運,那它就會發現面臨的第二重窘境:用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劃界無異于畫地為牢,會遮蔽掉捕捉變化的靈銳、錯失掉務實合作的機遇。
試圖用自身的價值觀去改造周邊世界,已經在現實中給歐洲制造出了烏克蘭危機、“阿拉伯之春”后中東北非的動蕩,以及如影隨形的“俄羅斯威脅”、難民潮和揮之不去的恐怖主義陰影。面向更遠的東方,某種意識形態上的優越感也導致了一些歐洲國家在共建“一帶一路”這樣的歷史機遇面前一再猶豫彷徨、裹足不前。
如果聯合自強、歐洲一統是把握自身命運的最后希望,至少在眼前就面臨著第三重窘境:來自外部的壓力,還不足以讓絕大多數歐洲國家興起同舟共濟之志;而民粹勢力的內外勾連,則已讓歐盟飽受“船遲又遇頂頭風”之患。
特朗普政府與歐洲民粹之間的相互借力,已經成了歐洲的心頭之患,何況談不攏、扯不斷的英國脫歐仍然是大麻煩,“法德軸心”誓言勵精圖治,但要重啟也依然磕磕絆絆。將傳統政黨掃蕩出局的意大利新政府更成了歐洲的近憂:如果圍繞難民問題和歐元債務的爭端再起,近來好不容易消停一些的歐洲又將陷入禍不單行的困境。
自我變革
為了避免“把握自身命運工程”倉促上馬后就陷入上述窘境,歐洲需要通過真誠合作和自我變革,去創造更多有利于自身同時也有益于世界的條件。
首先,要和其他有志于此的國家一道,更堅定地反對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維護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全球治理體系和以世貿組織為基礎的全球貿易體系。在美國的威壓和利誘面前,一些歐洲國家仍心存僥幸,希望更“善意”地看待特朗普政策或者更“長遠”地看待美國的政治變化和政策調整。這樣的僥幸和善意除了能帶來一些自我安慰的幻覺外,抵擋不住“西方陣營”正成為一個陳舊概念的歷史潮流,也改變不了今天鋼鋁稅、明天汽車稅等“苛捐雜稅”導致自身利益持續受損的現實。
其次,要學習從文明多樣性和包容性的角度,來重新認識世界的變化方向。歐洲文明發軔并延續至今的歷史經驗本身就足以證明,建立在生態多樣性基礎之上的文明具有最為強大的創造性和生命力。當今世界的急劇變化,已經遠遠超出歐洲傳統的認知范圍。只有不斷吐故納新并積極適應變化,在彼此尊重、相互借鑒的基礎上去尋求合作,才能實現共贏,從而真正把握好自身命運。試圖固守自身經驗且不思與時俱進,還試圖排他性地去“規范”其他地區或其他文明,不僅會讓自己故步自封,還會陷入以圓套方的尷尬境地,甚至滑向文明沖突的淵藪。
最后,需要在多樣性、包容性和共同體的基礎上去重新找到歐洲一體化的初心和動力。六十多年前發端的一體化,順應了歐洲當時要實現戰后經濟重建、避免重蹈覆轍的需要,并在經歷了冷戰的洗禮后一度繁榮。但區域一體化并無一定之規,也必須在實踐中不斷探索、革新,一體化水平最高的歐洲也不例外。在地區和國際形勢急劇變化的今天,歐洲需要在一體化發展方向和民族國家自我意識增強之間找到新的平衡。只有如此,一體化才能重續動力、再獲新生。求同存異而非強求一致、和合共生而非幾枝獨秀,應該成為有益于歐洲實現聯合自強從而把握自身命運的圭臬?!?/p>
(作者是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洲所所長)
環球時報2018-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