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

浙江天臺的縣城廣場上,人群擁擠,音樂喧囂。一處臨時搭建的舞臺上,4名學生手拿話筒主持介紹北京毅恒摯友大學生志愿服務促進中心(以下簡稱“PEER”)在天臺開展的冬令營項目展示活動。
天臺方言、天臺云霧茶、天臺小吃、公交車文明……參加冬令營的各個小組,就各自社區探索的主題做了成果匯報和展示。
“我在你們中間,我在你們中間。”PEER的秘書長劉泓沒有走向前方凸起的舞臺,他站在臺下手拿話筒邊說邊揮手,做此次冬令營的總結發言。
“每次結束的環節,我們都會在一個公共場所,比如縣城的廣場,或者在學校的開放日,邀請學生采訪過的人和家長一起參加。”劉泓認為需要一個公共的呈現過程,讓公眾意識到學生們在關注本地的議題并且能做點事。
2007年,劉泓參與創立PEER時,還在哈佛大學讀本科。此前,他在美國上了初中,接著在佛羅里達州上了一所普通公立高中。那所高中,在劉泓之前和之后,“幾乎沒有上常青藤學校的學生”。高中畢業后,劉泓被哈佛大學錄取并本碩連讀。
“標準化考試成績,中國學生一般都做得不錯。”劉泓分析自己被錄取的原因,認為哈佛更看重的是學生是否有足夠的學習意愿和公益實踐等方面的表現。
上高中時,劉泓就修了15門大學課程,“是大學將近兩年的學分”。這期間家人和老師給了不少鼓勵和幫助。他也經常參與一些與華人傳統節日相關的公益實踐,除了學校有要求,他也有意愿,“一些制度的設計,會讓你逐漸形成做公益的意識。”上大學和工作以后,做公益于他已成為習慣。
高二放暑假時,劉泓參加了一個“比較學術”的夏令營,老師們會帶著學生讀很多社會學經典。其中一個教授帶著學生讀了不同譯本的《道德經》。
“我當時覺得非常驚訝,為什么《道德經》在美國會有這么多不同的英文版本,并且美國人感興趣,我卻沒讀過?”十七八歲時,劉泓第一次聽說《大學》《中庸》,“那感覺猶如當頭一棒”。
他產生了追本溯源了解中國歷史和文化的興趣。夏令營的組織方是一個NGO,NGO到底是什么?劉泓也開始思考。
在哈佛上大一時,劉泓認識了杜維明先生。“老先生很忙,但還是會在每周四的下午花一兩個小時帶我們這些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學生讀《四書》。”劉泓回憶,他后來轉向中國史、思想史,受杜維明先生的影響很大。
一路遇見的師者、長者身教言傳的示范令劉泓深覺幸運。“他們不是那種告訴你答案,而是愿意和你一起探索的人。”他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教育的受益者。”
有機會“探出頭”去接受好的教育,劉泓希望以教育的方式“回歸”,服務更多的人。成立PEER后,他和團隊開始探索“讓每一名中國欠發達地區的青年人有機會選擇優質人文素質教育”的實踐方法。
他們利用暑假回到中國的縣鄉高中探索教育公益項目,第一站是湖南邵陽的邵東七中。劉泓想做一個跟西方經典相關的研讀課,為此他選擇了柏拉圖、康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論著,打印了滿滿一箱的材料,哼哧哼哧扛上了綠皮火車。
走進教室,劉泓才意識到自己錯了。“我發現自己不了解中國。”邵東七中是比較少見的設在農村的高中,跟劉泓之前了解的北京四中、人大附中不同,城鄉差距、學校教育、家庭教育都直接影響著學生對柏拉圖、康德等人論著的理解程度。
“我突然意識到,之前對中國傳統和文化根源的思索,都是一個從上往下的角度。我們的思想史關注的一些人,永遠只是各個時代被記錄下來的極少數。”劉泓說,“真正意義上代表民間的、本土的、與生活智慧相關的傳統,可能就被忽視了。”
回到哈佛后,劉泓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中國地方史的研究,搜集地方史料、聽山歌、看民間藝人的表演、做口述史等等。
這些體驗和研究為PEER后來在縣鄉高中以夏令營、冬令營的方式做社區探索課程打下了基礎。“PEER希望通過社區探索引導學生面對一些習以為常的事物時能換一個角度思考。”
有學生對大媽跳廣場舞有成見,“我們就鼓勵他們融入其中,跳一跳感受一下,再去跟對方交談。”劉泓認為,對人和事的理解不能停留在概念上,需要和體驗、參與相結合。
“假設你要在學校對面開一家面包店,應該和哪些政府部門對接?”學生如果選擇這樣的議題,需要去咨詢負責頒發衛生許可執照、營業執照等的有關政府部門。“前幾年真的很難,根本沒有人搭理學生們。”
回來做反思,學生會說“我爸不是李剛”之類的話。“這怎么行?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劉泓回憶,“后來學生找學校開了介紹信,再去接觸有關部門就有了一些變化。”
貴州丹寨縣民族高級中學的一個小組在做探究時,發現縣城里唯一的一條公交車路線不合理,有一片很大的住宅區被略過了,只需改一兩站居民就會方便很多。學生們找了很多人詢問、做調查、簽名,最后把調查結果提交給相關部門,半年之后公交車路線就改了。
“通過社區探索,學生們發現自己的行動真的會有一些影響。”劉泓說。
2010年,劉泓在哈佛完成社會研究和東亞研究本碩階段的學習,到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任院長助理和文化中國人才計劃項目主任。一度,他產生了“很大的割裂感”,因為在北大接觸的學生和在PEER接觸到的基層高中生“幾乎是兩批人”。他覺得,“我們的優秀人才非常多,但一些更基礎的好奇心、同理心、感知力,普遍的體現可以更強一點點。”
劉泓意識到,“這些問題產生在學生進大學之前”。他想回溯到高中,“學生自主意識覺醒并可以有較大發揮的年齡段”,去做一些事情。
國內公益機構很少做高中的項目,“高中時間最緊,看起來不那么窮,校舍也不錯,籌款不太容易,老師也沒那么缺……”一系列主客觀因素,使得縣鄉高中的很多需求得不到滿足。
2014年9月,國務院頒布高考改革的相關文件,愈發強調學生的綜合素質。結合過去幾年在一線的實踐,劉泓覺得自己“能做點事情”,于是辭去北大的工作,全職擔任PEER的秘書長。
除了寒暑假的社區探索項目,PEER會在學期中間通過PEER空間和教師支持項目,讓PEER的“血液”繼續流淌。“PEER不是來了就走了,我們會在高中的不同階段做好陪伴。”劉泓說。
如何做好陪伴,又不能“太深入”,是擺在PEER面前的難題。“我們要面臨的現實是:學生要高考。”也因此,劉泓清楚,“PEER在學校的影響力不可能太大,也不應該太大。”
PEER在學校里開辟PEER空間,讓學生們在繁重的學業之余得以“喘息”。空間里的圖書館,少則有五六百本,多則有兩千本圖書,“幫助學生從興趣閱讀到成人化閱讀過渡”。在PEER空間,學生還可以玩cosplay、開校長座談會,做一些平時不太敢做的事情。上活動課時,學生也可以在PEER空間連接世界各地有趣的課程和分享。“我們要保證空間的開放性和延展性。”劉泓說。
教師支持項目只面對高一、高二的老師,需要將項目式學習的方法融入課堂。PEER會向老師提供一些方法,超出教科書范疇的內容也會提供一些支持。
有一個語文課的項目是改編《雷雨》劇本,全班分配角色進行排練和公演。“學生面向班級、全校以及合作機構和家長,總共做了三次公演,效果很好。”劉泓說,“項目式學習要回答的不是如何更好地去獲得既有的知識,而是學生學習積極性以及學習過程和產出可視化的問題。”
在做項目的過程中,劉泓逐漸意識到,縣高中對本地發展的社會意義。“縣城里的老師、醫生、官員以及一些商人都是縣高中的畢業生,縣高中實質上是本地的最高學府。”劉泓說,PEER也在探索中學教育怎樣跟區域未來的發展結合在一起。
從2007年至今,劉泓深入一線探索教育近11年,在他看來,教育的出現是為了知識、技能的傳遞,但如果一味追求授與承的認同,教育將很難給社會帶來創新和變化。于他而言,“教育的目標是繼續保持傳承和個體創造力之間的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