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在橋頭練習情話”

西啞

當一個年輕的詩人去閱讀另一個年輕詩人的作品時，即使將其中友誼上的善意考量在內，真誠地來講，都會帶上一種先入為主的偏見和挑剔，這是無法逃避的；但長時間的交往，我對朋友從安的詩歌品質和詩人品質都有著一種友好的態度，尤其是在近些年的創作上，從安更像是在以一個飽讀詩書的，溫文爾雅的南宋詩人的口吻講述他的北方生活——前面一個特點或許和他的博士在讀身份有關，后面卻體現在待人接物的舉手投足之間——而這些特質卻影響著他的詩歌寫作上的書生氣，瑣碎、細膩、斯文、有細節、有情趣，比如在《蘭州面館》中：

青花瓶上菩薩滿身出汗

泥鰍亂跳。餐桌上月亮亮著

食客們一筷子一筷子把螺肉挑至碗中

椰花菜。白饃饃。燒龍蝦。

娘子和公子在嘴里大興土木

嚼盡曉風殘月，斷橋夕照

碟子已撤離作案現場。饕餮在下沉

味覺。聽覺。一些印象

因黑暗緣故而省略

忽而看官涌來。驚堂木一拍

素和真浮出肺腑

隔著塔，許仙們分揀四散的水銀

這首詩中，“青花瓶”、“娘子和公子”、“曉風殘月、斷橋夕照”、“許仙”“素真（貞）”這些似乎都和粗爽的西北風味的面館聯系不起來，但是這首詩生動形象有細節，用餐像是一次作案——“嘴里大興土木”。這首詩中還有巧妙的一個小把戲，即末尾句“素和真浮出肺腑/隔著塔，許仙們分揀四散的水銀”通過白娘子名字“素貞”的諧音“素”“真”寫出了蘭州拉面的特質，另一方面，將消費者比喻為“許仙們”，食客和食物之間產生曖昧的關聯。此外，“驚堂木一拍”，詩人在餐館的身份從食客之外，多了一個比喻意味上的寫作觀察者的身份，而這個身份依據全詩的構造賦予在了“驚堂木一拍”的動作發出者上，這有了戲曲的味道，而詩中“椰花菜。白饃饃。燒龍蝦。”以及“右衛鎮。蔡家屯。北辛窯/先秦散佚的地名，在太陽底”“白頭里。黑洲灣。殺虎口/從前，娘子和村莊年輕/清晨掛在鳥鳴里”（《長途車散記》）“曲米春、桂花醑、三勒漿、葡萄酒。迷麗耶的/清香吹拂著夜郎和西域?！薄ⅰ榜R銀壺、鸚鵡杯，琥珀碗，蓬萊盞。”（《玉門曲》）這樣的詞語之間聯動起來的句子范式呈現出的是元代散曲聯想記憶。

從安的十六首詩中，部分勾勒著一副西域歷史想象上的書生抒情，《西夏旅館》是一種白面秀才和小娘子之間的俏皮和狡黠；《塔里木河畔》描述的是野外性愛后之后，男子對占有了女人就是占有了整個山川河流的意淫；《玉門曲》是中國文學史上慣有的以長安中心的“疏離美學”；《法師與蝰蛇》中，從安像是一個吟詠詩人，表達著異域城邦的奇聞樂見；《無字碑》則是對大浪淘沙、白駒過隙的歷史的感慨。這系列詩中，從安慢條斯理的、以一個抒情詩人的筆觸講述著想象的歷史。我們不清楚歷史的變遷究竟是如何，正如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批評家卡斯特爾維屈羅1（Ludovico Castelevetro，1505-1571）所說的那樣，“詩的語言不是用推理的那種 ”，歷史和詩是不一樣的，嚴肅的歷史題材不依靠史學家的才能，而得自于世界大事的經過的事實，歷史學家只是給歷史以語言，這些語言卻是推理所用的那一類；只有詩人懂得處理自己想象上的素材，并擁有合法的權利將其投射到歷史素材中去。而一個年輕的抒情詩人，或許更有可能認為歷史的變遷的真實就是日起日落、潮往汐來時，男女歡愉的一夜。我們原諒這種天真吧。

十六首詩中，《工人》、《農民》這兩首風格與其他幾首截然不同，如果說前面簡單論述的幾首是在對歷史的表層浪漫抒情的話，《工人》《農民》從安放棄了抒情意味上“輕”的美學，而是鄭重其事地給我們講述工人王根元，農民父親、吳大爺、二煥他們的命運，或許這些人的名字真不真實都不重要，就像英年早逝的詩人許立志（1990年—2014年10月1日）的《兵馬俑》那首詩中出現的人名一樣，都是一個符號，一個現代社會中的巨大“兵馬俑”中的小“兵傭”。在《工人》這首詩中，開篇就是：

黑螞蟻，黑螞蟻。體力勞動的黑螞蟻

給人就是一種微小、密集的視覺想象，重復出現語氣遞進的“黑螞蟻”既像是勞工號子，讓我聯想起電影《悲慘世界》里休·杰克曼（Hugh Jackman）飾演的冉阿讓在做苦役犯時和號子們一起唱的“Look down， look down，if you show mercy on the man”中的前兩個詞的重復時聽覺上的震撼。此外，這個“黑螞蟻”的遞進重復也和聞一多的《洗衣歌》中，“交給我洗，交給我洗”在語感也頗有相似之處，給聽眾似的讀者一種情感上的激進?！豆と恕返谝痪淙绻且曈X上的密集和聽覺上的激進的話，那隨后的就是力量——“把鎬頭舉過頭頂/胳膊和肌肉，組成原始機械/刨。農業時代的刨，是體力勞動的標準動作”。這種農業時代“體力勞動的標準”，愛爾蘭詩人希尼希尼（Seamus Heaney， 1939-2013）在《挖掘》那首詩中也有所描述，“我的父親在挖掘/我往窗下看去/直到他緊繃的臀部在苗圃間/低低彎下，又直起，二十年以來/這起伏的節奏/穿過馬鈴薯壟/他曾在那兒挖掘”，希尼觀察的是農民父親院子里勞作的場景，這種觀察角度本身帶著憐惜與溫情，而從安則是在冷峻的觀察，發現工人身上那種辛勤以及過渡勞作之后的悲慟——“刨，開掘裂隙間的植物遺骸/他使勁挖煤的動作，好像在打墓?！闭自姷慕Y尾處“忽然以滅頂的速度坍塌/街上女人們議論賠償金，甚至此彼羨慕/飽滿的笑容，像充滿爆力的/瓦斯云”，這個從一開始的“刨”到生活突然而至的猝不及防，最終尷尬而又亂蕪的僵在街上女人們充滿爆力的瓦斯云一樣的臉上。這是一首沉重的作品。

從安是喜歡在詩中提提“新娘”（有時候也是“新媳婦”）這個詞的，這既表現出了一個年輕詩人的可愛之處，也從側面回到了我一開始的看法，他更像是一個南宋的南方才子，溫婉、細膩，而又騷情十足?？蓱z的“老博士”，“年輕人在橋頭練習情話”（《素描》），這種“情話”就是辨析一個詩人口齒間怎樣一個字、一個字的用詩歌的語言去抒情。我曾經贊美從安發表在《觀物·學院詩刊》上的《安息日文獻》那首詩的抒情上的纏綿，不知是出于對這首詩命名上的做作而顯得羞澀，還是羞澀之后的謙虛，從安認為那是不成熟的作品。但相比而言，我喜歡那種不成熟中的探索，它讓我感到的是閱讀上的親昵和快感；而探索上的冒失應該是一個詩人年輕時應有的基本品質。

注釋

1.卡斯特爾維屈羅：《亞里士多德<詩學>闡釋》，見《繆靈珠美學譯文集》第一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