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 侯雪濤

他生下來就是個智障兒，比我大三歲。彼時，村子里的同齡孩子很少，他就理所當然地以玩伴的身份闖入了我的生命中。母親每次見到我和他一起玩，總要訓斥我一番，以至于后來，我都是偷偷摸摸地和他玩。

我之所以喜歡和他玩，是因為傻癡癡的他就像一枚棋子一樣，可以任由我擺布。每次出現紛爭，我都是以摧枯拉朽之勢勝出。在他面前，我一直都是以老大的身份自居。

嘴饞是小孩子的一大共性。那時，父母很少給我零花錢，我便總是和他玩一些游戲，把他的零花錢悉數贏回自己的口袋，而他每次都是嘴唇囁嚅著想沖我發火，但最終愣是沒吐出半個字。也許，他怕惹我生氣，以后便再也沒人陪他玩，因為除了我，幾乎沒人愿意和他玩。有時，我看他實在可憐，就把買來的零食分一部分給他。縱然是微之甚微的一部分，可他依然樂得合不攏嘴。

后來，我開始上初中了，而他只讀到小學四年級，就下田幫父親干農活去了。我和他的人生軌跡，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時光分割開來。

自尊心和虛榮心開始在我的身體里萌發，我開始討厭他邋遢的形象，嫌棄他身上刺鼻的酸臭味，甚至想讓他永遠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可每逢星期天，他還是會來我家找我，我都以復習功課為由打發他。每次他都是歡喜著來，然后怏怏地返回。

有一次，我去街上買東西，恰巧在商店碰到他。我看到是他，旋即轉過臉付了錢，抓起買好的東西就往外跑。但他還是認出了我，跑到我面前和我打招呼。我的眉毛皺了一下，隨便搪塞了幾句，大腦里立刻開始搜索盡快甩開他的理由。他一把拽過我的手，把剛買的一包花生米倒了一半在我手上，然后習慣性地把手心里殘留的些許粉末舔得一干二凈。我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指著手里提著的一包鹽，說母親等著急用，轉過身便似一陣疾風，飛快地逃離了他的視線。他只好停止了糾纏，呆呆地佇立在原地，張望著我的背影。走了沒多遠，我就把他剛倒在我手里的花生米一把甩了出去，然后用手往褲子上來回蹭，仿佛與他有染的東西都被標上了“骯臟”的標簽。

更令我氣憤的是，第二天下午，他又跑到我家找我玩。我當時正在看最喜愛的動畫片，對于他的突然出現，憤恨如一股不可遏制的洪流在我的心中爆發。那一刻，我真想把他塞進哆啦A夢的時光機中，讓他永遠從這個世界消失。我心里嘀咕了一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拒絕了他一次，他還會再來，應該找一個更絕的理由來徹底地擺脫他。

想了半天，我終于從腦中擠出了一個絕招。那段時間，正趕上我的眼角膜發炎，眼睛又紅又腫。我指著我發紅的眼睛告訴他，我得了一種很可怕的眼病，很容易傳染給別人，所以不方便和他玩。他看到我充滿血絲的眼睛，很自然地就信以為真了。

他接著問：“你的病什么時候能好？”

我偽裝地嘆了一口氣，繼續往下編：“我需要換眼角膜，等醫院有了眼角膜，才有希望好。”

他皺著眉頭看著我，眼神里盈滿了同情和失望，然后無奈地離開了。

果不其然，自那天以后，他在我的世界里銷聲匿跡。我終于不再受他糾纏，也不再擔心會被冠上“傻子的朋友”的稱號了。

時間從人們的指縫間不斷流逝。不知不覺，我已升入高三，而他不知被我甩在青春的哪個黑暗的角落，以至于我回想起往事時，絲毫沒有捕捉到關于他的鏡頭。但在這個黑暗的高三里，他還是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那年冬天，冷得令人發指，天氣的驟變讓我措手不及。來學校之前，我沒帶御寒的衣物，看著別人身上的羽絨服，我不由得心生羨慕。

在我們的一次自習課上，大家都在安安靜靜地上自習，教室里靜得如一池平靜的湖水，任何一點聲響都能激起層層的漣漪。偏偏這個時候，他在教室門口喊起了我的名字，而且是我向來羞于向同學提起的乳名。

那一刻，我真想找個地縫，把自己藏匿起來。同學們齊刷刷地看向邋遢的他，又回頭看看臉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的我，立刻哄笑一片。

我起身飛奔到他的身邊，一把將他從眾人的視線中拽開，拖到一個沒人能看見的角落，惡狠狠地瞪著他，各種惡毒的話仿佛離弦的箭，從我口中一躍而出，一串串地向他射去。他低著頭，不停地用雙手撫弄手中的黑色袋子，低聲地說：“這幾天天冷，你母親沒空來給你送衣服，我就幫忙送過來了。”

盡管我欣喜于自己可以免于受凍，但因為剛才那窘迫的一幕，仍讓我對他懷恨在心。我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衣服，厲聲警告他以后不要再來找我，否則我就把那恐怖的眼病傳染給他。他迅速捂起臉驚慌地逃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那竟然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在我大一開學不久，母親打電話說，他在工地上干活時從樓上摔下來，去世了。我當時只是稍稍震驚了一下，為他的早逝感到一絲可惜，但母親接下來說的一番話讓我始料未及，淚水瞬間奪眶而出。母親說他在醫院被搶救時囑咐醫生，在他死后，一定要把他的眼角膜完好地取下，捐獻給我，好讓我治療那“有傳染性的眼病”。

我深感震撼，在他生前的最后一刻，還在為一向避他如瘟疫般的我著想。剎那間，內疚如一柄尖刀扎向我的胸口，自責和惋惜汩汩地充斥了我整個胸腔。

沒有比較，就沒有失落，人生最難過的事莫過于從有到無。相比于大學或者職場中那曇花一現、鉤心斗角的友情，他給予我的應該算是天大的饋贈了。不得不說，那份我昔日棄之如敝屣的友情，如今想來卻是多么讓人暖心。

在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中，總會有一些令我們扼腕、遺憾的友情，被我們擱置在黑暗的一隅。也許當時我們視之如草芥，棄之如敝屣，但或許對方便視如珍寶，煞費苦心地在經營。

可人生終歸是一個單行道，我們都無法回到過去來彌補自己的遺憾。把過去當作一面反思的鏡子，然后去更加珍惜已經擁有的所有，也許，這才是那些曾經被我們棄之如敝屣的友情的真正意義所在。

對于每一份友情，我們也許會疏遠，但是從來都不應該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