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蛟

莉莉吳

傳說蛇煉成龍，需獲得人類的肯定，否則便會煙消云散。那對人而言呢？旁人的話語，是否又會改變他的一生呢？

1

夏日，暴雨。少年跌跌撞撞地從小巷里逃出來，校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肩上，嘴角青紫，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仿佛藏著火光。他扭頭沖巷子里啐了一口，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那是老宋家的幺子，一天到晚在外面闖禍，從前還撞死過人，把他爸都氣病了……”

“還不止這些，我聽我家孩子說，他現在被學校停了課，跟著幾個‘二流子瞎胡鬧……”

“那我可得把孩子看緊點，不能讓他跟這樣的人玩……”

流言入耳。宋茶咬了咬牙，終是一聲不吭，漫步于街頭。

“你要不要來店里坐一坐？里面有冷氣，不收錢的。”聲音的主人不過三十出頭，穿一件碎花長裙，由于逆光的緣故，看不清面容，只讓人覺得溫和可親。

宋茶揉了揉眼睛，莫名覺得對方有些眼熟。但是，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他將臟兮兮的校服搭在肩上，冷笑一聲： “要我進去是吧？行，反正我兜里沒有半個鋼镚幾，到時候您可別往外趕客！”

“哎呀，你這孩子……”

店里現在只有一個客人，是一個戴棒球帽的少年，身邊帶了一只胖乎乎的白色鸚鵡。這些都不是引起宋茶注意的地方，他真正在意的，是對方手邊的那份舊報紙，上面報道了“八歲男童騎車撞人逃逸，老人離世，家人索賠”的消息。

宋茶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罵了一句臟話。

女人笑著搖頭，端了兩杯奶茶過來，一下子引起了宋茶的警惕：“你做什么？我說過了，我沒錢！”

“不要錢，你就當我送你喝的吧。”女人瞇著眼睛，看了看外面滾燙的熱浪，目露憐憫，“這么熱的天，你在外面怎么受得住呢？下次再逃課的話，就來我這里，絕對不收你錢。”

2

自那天起，宋茶就成了奶茶店的常客。

老板娘是隔壁市的人，因為外公的房屋拆遷而回來，順便開了店。宋茶聽得咋舌，終于明白對方在偏僻地段開店的勇氣從何而來——有錢人的任性，怎么能叫莽撞呢？

“那個養鸚鵡的小孩是你家親戚嗎？”宋茶咬著吸管問道。之后，他在店里碰到過少年好幾次，兩人沒什么交流，到最后，他只知道對方叫顧清池，在隔壁市念書。

“不是，”老板娘難得露出幾分局促，眼神躲閃了幾下，含糊道，“我就請他過來辦點事。”

宋茶識趣地不再追問，每個人都有不能說出口的秘密，包括他自己。

上學路上，他又遇到了之前和自己打過架的三個人，他們嘻嘻哈哈地圍過來，像是包圍獵物的餓狼。

“干什么？我今天沒帶錢。”宋茶冷著臉，他并不喜歡打架。

“別緊張，今天我們哥兒幾個找你，不是來要錢的，而是帶你發財的。聽說，你最近跟后門那家奶茶店的老板娘走得近，我們想從里面弄點零花錢。你幫點忙，得手后三七分。怎么樣？”

“不怎么樣，我沒興趣。”

到底還是打了一架，雙方像爛俗的青春校園電影一樣，靠拳頭拼了個你死我活。最后，宋茶吐了口血唾沫，提著書包，準備離開小巷。在他身后，是混混們不屑的叫嚷聲：“裝什么啊！你知道奶茶店老板娘的姓名嗎？她叫易殊！”

3

七年前，盛夏。八歲的宋茶騎著老舊的橫杠自行車，快活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小孩的身量不足，只能站著蹬踏板，像是撲騰翅膀的雛雞，搖搖晃晃，歪歪斜斜，從高坡上一沖而下，任由蟬鳴和熱浪將自己撲個滿懷——

直到他看見一個昏迷的老人。

他毫不猶豫地跳下車，跑到老人跟前，在發現自己拉不動老人后，又趕緊跳上車，回家找大人幫忙。

在他的設想里，他應該是見義勇為、樂于助人的好孩子，會，得到大家的夸贊與欽慕。然而，等他拉著爸爸趕回現場時，聽到的卻是眾人對他的指責。因為有一個穿白裙的女人跳出來，說自己親眼看見了宋茶撞人逃逸。

一場本該被表揚的見義勇為變成了道德的討伐。等到老人因為搶救不及時而去世后，更是變成了一場沒有盡頭的折磨。老人的家人將宋茶從小到大做過的惡作劇都查了個遍，把花圈堵在他家門口，最后在地上打滾哭嚎……太陽毒辣，空氣呈現一種近乎撕裂的白色。

——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

——為什么那個女人要撒謊呢？

4

對宋茶的父母來說，那個夏天，他們損失了近十萬的銀行存款；而對宋茶來說，他失去了要變得更好的欲望：既然所有人都在指責自己，那就干脆去做壞事，做他們眼中的“壞孩子”。

而那個穿白裙的女人，就叫易殊。

宋茶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行走，倉促間，腦中似有卡車碾過，將那些溫情撞得粉碎——說到底，出于愧疚的溫柔，本就和偽善無異。許久之后，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你們不是想從那個奶茶店里搞點錢嗎？我可以幫你們……”

他帶著安眠藥去了奶茶店。

天色將晚，顧清池依然坐在角落里打游戲，宋茶幾次想要催他離開，又擔心引起對方懷疑，只得硬生生地等在一旁。眼看離約定的時間已經不到半小時，宋茶咬咬牙，將碾成粉末的安眠藥倒入清茶中，端到了老板娘的面前。

按照計劃，宋茶給老板娘下藥，等老板娘睡著后，立馬發消息通知其他人，然后大家一起來搜刮財物。明明已經下定決心去報復，然而在老板娘端起杯子的剎那，宋茶還是心悸了。

此時，顧清池的那只鸚鵡忽然飛到老板娘的胳膊上，歪頭看了宋茶兩秒，然后“撲通”一聲，撞翻了茶杯。

與此同時，顧清池站起來，拉住了想要逃跑的少年：“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5

三周前，顧清池接到易殊的委托，來調查七年前的一場撞人事故。

年代久遠，小鎮的街道上沒有安裝攝像頭，只有零星的事故現場照片，還因保管不當，很多細節都已模糊。易殊垂著頭，指甲陷進肉里，小聲地解釋道：“我不知道自己當初做得對不對，雖然當時只說過一句話，但是，也可能毀了別人的一生……”

呼吸聲綿長，仿佛漫過腳踝的海水。顧清池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即說了一個“好”字。 “我想辦法復原了當時的現場照片，對細節進行了放大處理。你們現在可以看到，老人右肩處有明顯的磨損，汗漬留下的印記也更深，右褲腿比左褲腿短一點，”顧清池點了點電腦屏幕， “這說明老人在倒下后，試圖靠自己的力量翻身起來……”

“這……”老板娘的聲音有些發干。

“這說明老人不是被撞倒的，”顧清池翻出另一張照片，“嫌疑人宋茶騎車下坡，從方位上看，他在老人的左手方向。如果老人是受到驚嚇而摔倒，并且意識清醒，那么她肯定會下意識求助宋茶，這樣的話，應該是左肩磨損更厲害。”

“我沒有撞她！我從來沒有撞死過人！”宋茶似哭似笑，聲音沙啞，“七年前我就想問了，你為什么要撒謊？為什么啊？你說啊！”

老板娘用力搖頭，嘴唇翕動，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顧清池輕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她沒有撒謊。這個坡度約有35度角，坡長26.77米，老人倒下的位置接近坡底，你那時的身高在1.4米左右，易殊站在坡后約15度角的位置，身高為1.63米，我用這些信息做了一個簡單的數學建模，看這里——”

“易殊在這個位置，只能看見倒下的老人、小半個自行車，和你的一片衣角。但是，人是有聯想本能的，也就是人們口中的‘腦補，眼見不為實，她把自己想到的當真了。”

“這是人的潛意識作祟，并不能算作過錯。況且，再次遇見你時，她也不知道，你就是當年那個小孩。”

6

“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易殊捂著嘴，任由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 “我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話會給你帶來這么大的影響，真的對不起……”

回應她的，是宋茶撕心裂肺的哭聲。那哭聲如此刺耳，仿佛要將多年的委屈溶解在眼淚里。

相傳，蛇修煉百年，會口吐人言，并詢問他人向己像不像龍，如果得到肯定回答，則飛天為蛟龍；但如果得到否定答案，則身死道消。此為走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