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敲開莊子的門

文樹下

"一個人在世上，如何正確安頓好自己，這是十分要緊的。"

2018年2月6日凌晨，一代國學大師饒宗頤去世，享年101歲。在錢鐘書心中，饒宗頤是“曠世奇才”，季羨林則直呼“我心目中的大師就是饒宗頤”，瑞典漢學家施舟人說他是全歐洲漢學界的老師。

首富家里走出的學問宗師

1917年，饒宗頤出生于廣東潮安。饒宗頤祖父曾任潮州商會會長，經營錢莊，曾被稱為潮州首富。父親饒鍔酷愛藏書，在家鄉建了潮州最大的藏書樓“天嘯樓”，藏書達10萬卷。都說鐘鳴鼎食之家容易培養出玩物喪志的公子哥，饒宗頤卻是個例外。

饒宗頤幼時，讀了很多詩詞歌賦和佛學書籍，6歲時就有神童美譽。當時有文壇名士以潮州特產“姑蘇香腐”出謎，猜唐詩一句，6歲的饒宗頤不假思索就猜出“吳宮花草埋幽徑”（吳宮本意是指東吳的宮殿，按字面意思指在姑蘇的宮殿），一時語驚四座。

1930年秋，14歲的饒宗頤以優異成績考入潮州金山中學。但饒宗頤認為在學校獲益不大，入學后沒多久就回家自修，父親不反對。

他人生的第一個導師就是父親。饒鍔寫過一本《佛國記疏證》，為佛學經典《佛國記》作注。年幼的饒宗頤充當父親的助手，為其抄寫整理，直到晚年，他仍然能背誦《佛國記》的一些段落。在父親的栽培下，饒宗頤打下了良好的傳統文化根基，培養了超強的自學能力。

不幸的是，饒鍔花10年之功編纂《潮州藝文志》，在即將編完時，因積勞成疾，英年早逝。16歲的饒宗頤朝夕沉浸在數以十萬計的藏書海洋“天嘯樓”中，每天與書為伴，經過一年多的努力，饒宗頤完成了父親未盡的事業——《潮州藝文志》全書的編寫工作。該著作是第一部研究潮州學術史的重要文獻，也使得少年饒宗頤在學術界初露頭角。

中山大學校長鄒魯創建了廣東通志館，委任著名學者溫丹銘為主任，溫老先生隨即舉薦饒宗頤，將這位年僅18歲、初中肄業的才俊破格聘入館中，專職藝文纂修。

饒宗頤曾經自述：“我家以前開有四家錢莊，在潮州是首富，按理似乎可以造就出一個玩物喪志的公子哥兒，但命里注定我要去做學問，我終于成了一個學者。”一頭扎入學術研究的饒宗頤，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從術有專攻到一代通儒

上世紀70年代，饒宗頤首次將敦煌寫本《文心雕龍》公之于世，成為研究敦煌寫卷書法的第一人。他和法國漢學家戴密微共同出版著作《敦煌曲》，書中利用敦煌出土資料，全面探究敦煌曲子詞的起源問題。此后，他又獨立出版《敦煌白畫》一書，專門研究散落在敦煌寫卷中的白描畫稿，填補了敦煌學研究的一項空白。這兩部著作的問世，奠定了饒宗頤在敦煌學領域的重要地位。

饒宗頤的研究幾乎涵蓋國學的所有領域，根據他的歸納，其著述可分為：敦煌學、甲骨學、詩詞、史學、目錄學、楚辭學、考古學（含金石學）、書畫等八大門類。很難把他歸到哪一家，他曾幽默地說：“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游子。”

不管是敦煌學研究，還是甲骨學、楚辭學等，饒宗頤都非常注重找到最原始的材料和證據，對每一個問題都要窮追到底。他在40多歲時學習梵文，60歲以后學習有“天書”之稱的希臘楔形文字，正是為了追根溯源。他風趣地把自己比作知識海洋里的兩棲游物，“我一天的生活，上午可以在感性的世界里，到了下午說不定又游到理性的彼岸上，尋找著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天地。越是沒有人去過的地方，我越是想探秘。”

學術界公認饒宗頤開風氣、出奇兵，在許多陌生的領域開荒播種，在許多新鮮的風景中著人先鞭，創造了多個研究領域中的第一：第一位講述巴黎、日本所藏甲骨文的學者；第一個系統研究殷代貞卜人物的學者；首次將敦煌寫本《文心雕龍》公之于世；研究敦煌寫卷書法的第一人……饒宗頤一生出版專著60多部，論文400多篇，僅《20世紀饒宗頤學術文集》浩浩十二卷，就達一千多萬字。

1962年，45歲的饒宗頤榮獲號稱“西方漢學之諾貝爾獎”的法蘭西學院“儒蓮獎”；2013年3月23日，第五屆世界中國學論壇授予饒宗頤“世界中國學貢獻獎”。2013年9月，饒宗頤當選法蘭西學院外籍院士。

對于各種光環，饒宗頤總是淡然一笑：“呵，大師？我是大豬吧（潮汕話里，‘大師’與‘大豬’諧音)。其實大師原來是稱呼和尚的，我可不敢當。”他認為做學問和做人要耐得住寂寞，要有平常心態，要“守株待兔”，“我這一輩子也不過就抓住幾只兔子而已。”

有人說：饒宗頤有三顆心，第一顆叫好奇心，第二顆叫孩童心，第三顆叫自在心。保持著這三心，饒宗頤在求索中執著，而不為執著所累。

每天坐在葫蘆里

晚年的饒宗頤與妻子陳若儂搬至香港的跑馬地寓所，家里布置得簡單樸素。饒宗頤沒有特別的書房，飯桌就是他練習書法的地方。興致來了，就在飯桌上完成。饒宗頤每天清晨四五點起床，寫字、看書、做研究，然后再睡個回籠覺，中午就到附近飯館用餐，晚上9點必寬衣就寢。

他有一套“饒功”，是一種打坐方法，有空就在家練習。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地，當我閉眼的時候，我就讓自己的思想任意翱翔，可以想到幾萬年、幾千里之外，此時我同天地融為一體，我已敲開了莊子的門。“我是每天坐在葫蘆里。”大家相互猜測，難道這個“葫蘆”就是葫蘆里賣藥——猜不透的意思？饒宗頤引用元代詩人的一句話：“一壺天地小于瓜。”他在自己的天地里，清靜達觀，身心愉悅，自然長壽。

饒宗頤曾寫過一句廣為人知的詩——“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以表明自己的人生態度和追求。“我是彈古琴的。有一次，我和學生在海上彈琴，作了兩句詩。‘萬古不磨’，就是中國人講的不朽。中國人講‘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這個自在，是佛教的話。我寫心經簡介，第一句就是‘觀自在菩薩’，自在，就是像觀世音一樣。中流，在水的中央，說明有定力，有智慧，有忍耐，就是要保持一種自在的心，是一種境界。”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前矗立四個大字“慈悲喜舍”，也蘊含著他對人間的一片自在之心。

2014年9月29日，“致敬國學”2014首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在湖南岳麓書院舉行頒獎典禮，大典的最高獎項“全球華人國學終身成就獎”頒給了97歲高齡的饒宗頤。頒獎詞如是寫道：“他出身書香名門，自學而成一代宗師。其茹古涵今之學，上及夏商，下至明清，經史子集，詩詞歌賦，書畫金石，無一不精；其貫通中西之學，則甲骨敦煌，梵文巴利，希臘楔形，楚漢簡帛無一不曉。人謂‘業精六學，才備九能，已臻化境’……”

百年饒公，千載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