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暑假的一頭牛

陳振林

年暑假一過完，我就要上初中三年級了。大我三歲的姐姐，將進入高三年級。

但是，這個暑假不好過，似乎天上總有烏云，就要下起暴雨的樣子。我和我姐的學(xué)費沒有著落，這件事困擾著我們一家人。

父親和母親跑了好幾家親戚，想方設(shè)法去借錢，讓我和姐好去交學(xué)費。但這好幾趟，他們都白跑了。我們的親戚，和我們一樣，手頭上也沒有多余的錢。

姐姐發(fā)話了，她不想讀書了。聽她一說，我也不想讀書了。家中有兩個孩子讀中學(xué)，家里僅有的一點錢也會讓孩子掏空。

爺爺躺在他那張舊床上，不停地咳嗽著。他的肺結(jié)核又犯了，不停地吐出一口又一口濃痰。他不肯上醫(yī)院拿藥，更不用說住院治療了。他怕用錢。

晚上，父親不停地抽著煙。那煙頭，一明一滅，在黑夜里像夜空里飛機上閃爍的燈。飛機是有航向的，可是我們的學(xué)費到哪兒找呢？

“還有小牯子啊。”不知什么時候，爺爺坐在了父親面前的木凳上，發(fā)出了聲音。

小牯子是我們家中的牛，是莊稼人的命根子。牯子，是對公牛的一種叫法。

父親用力地扔掉手中的煙頭，沒有出聲。他知道，眼下解決問題的辦法只能賣掉家中的這頭牛了。

我和姐姐知道，父親要賣掉家中的牛。

這頭牛在我們家中已經(jīng)五年多。小牯子的力氣大，下田犁地的時候，總是任勞任怨。每天放學(xué)，我就去放牛，我和小牯子成了好伙伴。它會低下頭，讓我踩了它的兩只牛角，騎上它的牛背。在牛背上，我可以看書，可以背誦課文，也可以吹奏口琴。夕陽西下時，我們慢慢地回到家中。

爺爺又用力地咳嗽了一陣子，對父親說：“兩個孩子不讀書是不行的。我前天就出去聯(lián)系了，買家是清水村的吳老大，他還看了牛的，我們說好了730元的價錢，明天你就將牛送去吧。一手交牛，一手拿錢。”

父親點了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

但父親第二天并沒有將小牯子送去十多里外的清水村。我也不去問，我仍然每天傍晚牽著小牯子，將它牽向青草豐盛的田埂，讓它飽餐。我看著小牯子，小牯子也睜著大眼睛看著我。

和小牯子分別的這一天終于到來。父親等到開學(xué)的前一天，天還沒有亮，他一個人牽著小牯子上路了。中午的時候，父親就回到了家。他的手中，捏著一把十元一張的“大團結(jié)”。

第二天，9月1日，是開學(xué)的日子。我和姐姐拿著錢，我230元，姐姐350元，到學(xué)校報了名。父親做爺爺?shù)乃枷牍ぷ鳎胱尃敔斎プ≡褐委煛敔斁芙^了，父親只好在醫(yī)院幫他帶回了幾包中藥。

幾天之后的星期天，我回到家中，突然，我看見了個熟悉的身影，從我家門前的田埂上走來。是小牯子，它鼻子上的拴子不見了，隱約有些血跡。它慢慢地走著，像以前我每天牽著它回來時的悠閑神情。我高興地跑著告訴家里人，我說：“我們的小牯子真聰明，它回來了。”

“小牯子真乖，它找得到回家的路呢。”姐姐也很開心地說。

“難怪，昨天在學(xué)校里，我在心中念叨著我家的小牯子，擔(dān)心它在清水村生活得是否習(xí)慣，今天它就回來了。”我又說，幾乎要跳起來了。

一旁的鄰居鐵成哥也替我們高興：“哎呀，這個小牯子真好，賣出了它也能回來，你們家這回賺了呢。”

爺爺從病床上起了身，他讓我叫來了父親。父親見了小牯子，也有些驚喜。

“你，把小牯子今日個就給人家吳老大送回去。”爺爺對父親說。

我和姐姐的開心勁頭頓時全沒了，我們知道，爺爺是要將小牯子送回清水村去。

父親又找來一根牛繩將小牯子拴住，然后牽著它準(zhǔn)備上路。誰知，小牯子卻停下了腳步，立在我們家門口一動也不動。父親越是向前拉，小牯子越是向后退。爺爺撿了根樹枝，抽打小牯子，想讓它挪動腳步。可是，它寧愿挨抽，仍舊巋然不動。

爺爺也知道這小牯子的脾性，它是不會動了的。

“這樣吧，你，和我一起去清水村找吳老大。”爺爺對父親說，“牛回來了，人家心里肯定也急呢。還有，將前天沒有花完的錢帶上。”

那晚，父親和爺爺回來時已是半夜，我也沒有睡意。爺爺一回來就上了他的病床，他咳嗽得更厲害了。父親在燈下，不停地抽煙。我問父親這小牯子的事怎么處理的，父親扔了煙頭，說：“我們還沒有花完的110元還給了人家，你爺爺讓我給清水村的吳老大另寫了張620元的欠條。不過，我們還是賺了，吳老大在家整了好大一桌子菜給我們吃呢。他們家，找這小牯子找了兩天了沒有找著，正心急。”

“那我們以后還將小牯子賣給他們家嗎？”我又問。

父親沒有回答我。

我和姐姐知道，那時開始，我們家更加省吃儉用。兩年之后的一個下午，父親喝了點酒，臉紅紅的，他將一張620元的欠條拿給我和姐姐看：“你們看看，這就是兩年前我寫給吳老大的那張欠條，今日個，再不用提將小牯子賣給他的事了。”

已經(jīng)讀了大學(xué)的姐姐問了父親一句：“這兩年，也沒見清水村的吳老大來向我們討賬呢。”

我也不明白，620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那個吳老大就不擔(dān)心我們賴賬么？

我望了望我們家門前柳樹下的小牯子，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