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色西服

季明

工地離住處有很長一段路程，老磨他們需要坐公交車才能回去。

傍晚，收工之后，老磨他們滿身都是泥灰和臭汗，累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喝喝水抽抽煙解乏。老磨他們沒有立馬動身回去，一方面是休息片刻，另一方面呢，是在等大傻。

大傻，真名叫于大廈，喊來喊去，老磨他們就給他起了這個綽號：于大傻。大傻跟老磨他們不一樣，每次收了工，就立即跑到水龍頭前，脫掉工作服，將渾身上下仔細地沖洗干凈，然后從包里取出一套西服換上，再把臟工作服裹上塑料袋，塞進那個包里。

那西服是藏青色的，大傻來到這個城市打工，剛領到第一個月工資，就上街買了這套西服。有時候，老磨他們在旁邊，冷眼看著大傻在那里瞎折騰，就覺得這大傻，真是個大傻，浪包，窮燒！

等大傻洗漱完畢，老磨他們才站起來，一塊兒往回走。這景象有些獨特，一群臟了吧唧的民工隊伍里，有著一位身穿干凈且筆挺西服的人，很是不協調，同時，也讓大傻顯得很另類，很不合群。

回去的時候，正碰到下班晚高峰，公交車上異常擁擠，但只要老磨他們—上來，人群立馬閃開條道，讓他們過去，畢竟誰也不愿意讓自己的衣服與泥灰和汗水親密接觸。這個時候，車上一般是沒有空座位的，但老磨自有辦法，他來到一個座位旁，站住，隨著車的晃動，老磨與坐著的乘客，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在泥灰和汗味的騷擾下，終于，那位皺著眉頭、捂著鼻子的乘客，忍無可忍，狠狠瞪了老磨一眼，起身離開，老磨趕緊一屁股拍到座位上去。

這一招，老磨屢試不爽。有時，他剛坐下，身邊的乘客也被熏跑了，老磨立馬興奮起來，大聲招呼同伴：“來來……這里有空位。”

這時候，一身西服的大傻，則靜靜地融合在人群中，用不屑的目光看著老磨，他最討厭的，就是老磨這個拙劣的表演。

對這套西服，大傻很愛惜，不穿的時候，就仔細地熨燙好，掛在自己的鋪位上，因此，這套藏青色西服，總是保持著筆挺而整潔的狀態。

節假日不干活時，老磨他們喜歡逛街，穿著也很隨意，有時候干脆就穿著皺巴巴的工作服出門。大傻則不同，必須換上西服才出門。這樣一來，大傻就很醒目，在一行人中，很有些眾星捧月的樣子。似乎他是紅花，老磨他們是綠葉。

這令老磨他們非常不舒服，他們就與大傻拉開了距離。

一次，老磨斜著眼睛，說：“大傻，窮燒個啥哩？瞧把你能的，穿上西服你還是農民工，變不了城里人！”

大傻不服氣，說：“穿干凈點不好嗎？農民工就應該是臟兮兮、臭烘烘的形象嗎？”

大傻又說：“擠公交時，你看人家那厭煩的目光，我都替你臉紅。”

這話，噎得老磨直翻白眼，一愣一愣的。于是，老磨他們就恨恨地決定，必須收拾—下大傻。

這天，收了工，沖洗完畢，大傻卻發現那個裝著西服的包不見了。大傻急了，遍地翻找，可橫豎找不到。

老磨他們坐在地上，喝水抽煙，冷眼看著大傻忙活，偷偷地笑。

過了許久，滿頭大汗的大傻，仍然在四處尋找那個包。

老磨喊：“大傻，別找了，再不回天就黑啦。”

又有人喊：“大傻，你那西服，長翅膀飛啦。”

大傻不聽，光著膀子依然在工地上執著地尋找。老磨他們說：“真是個大傻熊！”就撇下大傻，先走了。

當老磨他們得到消息，趕到醫院時，大傻已躺在了手術臺上。在尋找西服時，樓頂一截鋼筋松動，倏地掉下來，從大傻的左肩膀插進去，從腰部穿出來……

老磨他們怔怔地守在手術室外，徹底傻了。

過了很久，大傻才被推出來，仍處在昏迷之中。老磨哭了，沖上前去，喊：“大傻，不穿那西服，你能死啊？！”

第二天，老磨他們來到工地，從一堆水泥里，挖出那個裝著西服的包。它已經變成了一個水泥疙瘩。半晌，他們都沒說話。

許多天來，老磨他們都像丟了魂兒一樣，蔫著臉，悶頭干活，那件藏青色的西服，總是在眼前晃動……

一個月后，大傻出院了，但需要回家繼續休養。那天，老磨他們專程上街，精心挑選，給大傻買了套藏青色的西服，送了過去。

大傻走后，老磨他們每人都買了套西服，藏青色的，像大傻一樣，收工后，沖洗干凈，換上西服，再去擠公交車。這時候，他們才發現，乘客們的目光，很平和，絲毫沒有了厭惡和敵意，能同這個城市的人們親密地擠在一起，坐一程車，這感覺，真不賴！

于是，老磨就給大傻打電話。

“于大廈，現在咋樣？”

“于大廈，養好了趕緊回來吧，我們等著你。”

〔本刊責任編輯 姚 梅〕

〔原載《微型小說選刊》2017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