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嘉航
01 紐約的地鐵
冬天的紐約,冷得這樣直接。
那年情人節,我一個人來到紐約,找安妮。
很久沒有感覺這樣冷了,這仿佛是紐約氣溫最低的一個冬天。我和她并坐在地下鐵的車廂中,車廂中的人格外少,冷冷清清。我一直想對她說些什么,卻說不出口。車窗外一盞接一盞的隧道照明燈疾馳而過,它們老舊,燈光不甚明亮,而我的心也如這燈光般凄涼、黯淡無光。
我好像在一條直線上奔馳,周圍一片灰色,遠方空蕩而莫測。
02 地鐵5號線
兩個世界,地上一個,地下一個。因地鐵,地下的世界熱鬧起來。
我討厭機動車的刺鼻的尾氣,更無法接受擁堵的道路。我習慣乘坐地鐵穿梭在這繁華的城市地下,另一個大千世界,熙熙攘攘的人流,形形色色的人。
每天早晨七點鐘,我準時地出現在5號線尾部車廂上,耳機里的音樂時常被嘈雜悄悄擠走。
高三那年,一個穿藍白兩色寬松校服的女孩也常常出現在這節車廂里,同樣的校服總是不經意引起我的注意。她身材嬌小,短馬尾,長長的劉海。
從我家到學校,需要四十分鐘的車程,每天我獨自一人默默地在地鐵中來往。碰到那同學次數多了,車廂里的氣氛似乎有些微妙的變化,每次看到她進來,一種打招呼的沖動在腦子里旋轉,好像和她很熟很熟一樣。
“Hi,你也是2中的嗎?”
“是啊。”
“你是幾班的?”
“高三1班,你呢?”
“我是高三8班的。”
“哦。”
接著是一陣沉默。
在芍藥站,她朝我揮揮手,準備下車。我忍不住問她:“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安妮。”她微微一笑,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自那以后,在同行的路段我們會隨便聊聊,從她家到學校需要先乘1號線,再換乘5號線。
“你喜歡聽音樂嗎?”
“還好啦,你平時聽什么音樂?”
“我都聽一些華語音樂,我最喜歡光良的音樂。”
“真的嗎?我也喜歡聽光良!”
我們漸漸地熟絡起來,從音樂到興趣愛好,再從興趣愛好到學校生活。每天上學和放學成了最期待的時刻,我總是不禁期待安妮的身影在地鐵入口出現。
這行駛在情感軌道上的地下鐵,我期待目的地是陽光和天堂。
03 酒和咖啡
輕輕 安慰你的心痛
吹干你的傷口
自己痛卻不能說出口
相遇的不是時候
為何我在他之后
只能當你的聽眾
談心的朋友
這種心跳歡悅持續的并不久。在一個下著小雪的晚上,安妮給了我一個措手不及的電話:“你在哪里?我能見見你嗎?”
“……”
“我失戀了……”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驚訝、擔心、小小的失落……各種復雜情緒在發酵,掛掉電話,我奪門而出。
“你去哪?快回來!這大晚上的……”媽媽的話一說出口,就隨風而逝了。
我飛奔在安靜的白色大街上,不停地大喊她的名字:“安妮!……”
在一個不知叫什么的路邊,我找到了她,她坐在馬路崖子上,雙手抱膝,頭埋在臂彎里,整個人在不停地微微顫抖著,我多希望這是因天冷啊!
她聽見我的呼喊,微微地抬起頭,雙眼紅腫,聲音發澀:“你去買酒,我要喝酒。”
“還是別喝了吧。”
“去酒吧也行。“
只好應下來,附近沒有酒吧,我只好拉著她來到了一家咖啡店。咖啡店燈光暖黃,略暗,顧客稀少,播放著各種老式的歌曲:
怎么會開始對你有了感覺
又深怕朋友默契轉身不見
矛盾著 猶豫不決
沒準備 跨越愛的界線
我們在靠窗戶的位子坐下,她手支著下巴,蹙著眉頭,目光呆呆地凝視窗外,不語。
“你別……別難過了,都會……好起來的……”我一時語塞。
“為什么,為什么,我哪里做錯了?”她眼里噙住的淚珠連串往下滾,沒有擦拭,任憑它無聲地流淌著。
“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痛快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咖啡館里只剩下我們兩個,雪依舊沒有停,只是比剛剛小了一些,估摸著咖啡館快要打烊了。
“回去吧,很晚了。”我建議道。
我把圍巾解下,幫她系好。昏黃的路燈下,我們的影子被拉長又縮短,縮短又拉長,單調無聊地循環著。這段不長的路走起來仿佛用了幾個小時。
“謝謝你。”
“不早了,快點回家吧。”
她的背影漸漸遠去,越來越模糊,直到我看不見。從那以后,初雪時我第一個想起的人就是她。
04 摩天輪和煙火
是否還記得 一起看煙火
我在你眼里 看到閃爍
大年初一的傍晚,我和安妮各自從家偷偷溜了出來。街上行人不多,空氣依舊寒冷,可是帶著一絲清新甜甜的味道。
“看那邊的摩天輪,好漂亮啊!”
“你聽說過一個傳說嗎?”我問道。
“什么傳說?”
“聽說只要在摩天輪上轉一圈,你的愿望就會實現。”
“就這樣呀,我聽說的比你的更動人呢。”
“說來聽聽。”
“摩天輪是為了相愛的人存在的,它們可以讓相愛的人飛越天際,所以摩天輪每轉一圈,世上就多了一對戀人,它的每個格子里都裝滿了幸福。”
“我們上去轉一圈吧。”
摩天輪順時針慢慢地轉著,我們相對而坐,偶爾目光相遇時,只會傻傻地笑著。
突然一陣陣悅耳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我們都向玻璃外看去。漆黑的夜空被一簇簇煙火點亮,被渲染得艷麗、絢爛,璀璨而奪目。整個天空都亮了起來,充滿了浪漫。安妮的臉龐也在煙火中時隱時現,她的嘴角微微翹起,溫暖而幸福。煙花綻放、消失,不停重復著。
可是煙火總是一閃而過,這刻燦爛至極,下一秒就消失殆盡。“你說過的永遠,留在昨天,就當它是,我最美的紀念。”
05 一個雨天
揮一揮手 送你先走
我的瀟灑微笑 像不像個小丑
少了情人 今后多個朋友
明天開始 我寫的情書
誰來收
高考來的是那么匆忙,去的又是那么匆忙,以至于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
日日夜夜地重復,永遠無法停歇的筆尖,一頁接一頁的試卷和作業。這一切都隨著那沉重而又響亮的高考鈴聲得以漫長告別。
高考成績出來后,我約安妮在那個咖啡店見面,對于未來我懵懂迷茫,反倒開始懷念那曾經單調的兩點一線高中生活。
“我要出國了。”
“什么?”再一次,沒有一點點準備和預告。
“我說我要去國外讀大學。”
“哪里?”
“紐約。”
“什么時候決定的?”
“其實很早我爸媽就在準備申請了。”
“你自己也確定了?”我似乎還想多知道點什么。
“嗯。”她低著頭回答。
“哦……”我緊緊地忍住淚水,沒讓它流出來。
這家咖啡店依然是以往的模樣,窗外的景致和之前大有改變,這種改變說不上喜歡。
雨點從空中淅淅瀝瀝地落下,一切來得太突然,這雨也是,我撐開了從便利店買的灰色雨傘。我們兩人在傘下緊靠著向前走,飛馳而過的車輛濺起長長的水花,打濕了我們的褲腳。
原本壓抑悶熱的夏天,因這雨變得潮濕。空中水汽氤氳,模糊了我的視線。
下雨的天氣最適合思考,隨之而來的夜幕隱藏起我的想法和情緒。
06 海洋的兩端
北京東經116°,紐約西經74°,隔著12個小時的時差。北京在太平洋的西側,紐約在太平洋的東側,隔著一個海洋的距離。
寫信成了我倆聯系的一種主要方式,時光似乎很慢很慢,在等待中我回憶著過去的點點滴滴:那家熟悉的咖啡店,那緩慢的摩天輪,那絢爛的煙花,還有5號線的地鐵以及機場的道別……
大二那年,我有了一臺自己的電腦,而我們的聯絡方式心照不宣地變更為email了。隨著發送鍵的點擊,一封通往太平洋東端的郵件就完成了。完美工整的宋體,高效快速的回信,禮貌的問候,看似趨近美好,然心底的某些東西似乎在悄悄改變。
以前,我習慣從筆跡推測對方的心情,也總愿意通過落款日期來計算送達的時長。以前,我愿意每天都在思念她,等待她的來信。以前,我相信我可以等她回來,等她來找我。
等著,等著,就……
大三暑假,安妮回國探望她的爸爸媽媽,當然,我也是被探望者之一。
“這人是誰啊?你給我老實交代!”她指著我的QQ,一臉的不悅和懷疑。
屏幕上打開著對話框,歷史信息和聊天記錄一一展開。其實我并不清楚對方是是誰,是誰也并不重要,這種聊天不過是空虛時手指間的一支煙。
“嗨,還能有誰啊?大學同學唄。”我強裝無所謂。
“什么大學同學?大學同學有叫darling的嗎?”
說罷,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敲擊著那字母已被磨毀的鍵盤,給對方輸入對話。
“你干嘛!”我沖上去推掉鍵盤。
“你現在心虛了,心虛了倒是別到處沾花惹草啊!”
“我怎么心虛了?你連這也要管,我還有沒有一點人身自由啊!”
她以我的名義跟對方聊了一會兒,發現對方除了偶爾幾句玩笑話,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越界,便不再追究這件事。可安妮仍舊余怒未消,悶悶不樂。
07 午夜的爭吵
時間啊、時間,你比女人還難以捉摸。時間長了,世界就變了,人也變了,感情也變了。
自從上次和安妮有點不愉快,我便不再在網絡聊天中尋找所謂的充實了。然而開啟了另一種生活模式,和朋友泡吧,四處晃蕩。
那天,我夜里醉醺醺、迷迷糊糊回宿舍。一進宿舍,安妮坐在我的床上,兩眼直直地瞪著我。我室友識趣地出去了。
“你還知道回宿舍啊!”她語氣中帶著抱怨。
“你怎么突然回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我驚訝地問。
“我倒是要看看我不在時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喝成這幅鬼模樣,給誰看呢?”
“這段時間,你不回我電話,也不回我郵件,你到底跟誰鬼混去了?”
……
是諷刺,還是另一種關心,我已分不清。我腦子一直在嗡嗡地響,眼前有點暈眩,人影有點傾斜。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刻薄了?”我喝到。
安妮一直在指責,她有不滿,可是我呢,我也覺得委屈,我能怎么辦呢?
接下來,我借著酒勁兒列舉著她的各種缺點,翻出舊賬,咄咄逼人。突然,空氣一下子凝滯,她不說話,只是給我倒了杯水:“說了這么長時間,喝點水吧。”
自那之后,我們矛盾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再也不拌嘴,及時回復對方的信息和電話。只是,我們能說的話越來越少,我們的通信似乎成了一種例行公事。
在時光中,貪念的歲月被無情償還,驕縱的心性已煙消云散。
年少的我們,為誰辛苦,為誰甜。
08 最后的情人節
冬天的紐約 冷的這樣直接
像是你的拒絕 它千真萬確
讓人心淌血 他令你狂野 你們愛得轟轟烈烈
他在等你過今夜 我知道他在這列車的某一節
憑一種 男人的直覺
去承受這份殘缺
當緣起和緣滅
所有的過去 要如何重寫
我獨自在陌生的世界
在這傷心的地鐵
這麼傷心欲絕 當列車停止在第五街
情人節的紐約街頭車馬如龍,人如虹。
天氣干冷,原本純凈無味的空氣中夾雜著一絲奇怪的味道。是玫瑰花的花香?是蛋糕店里的甜味?亦或是其他什么?
路過花店,我猶豫了一下,卻還是走了進去,如其他人一樣買了一束花。撥打了她的電話,無人接聽。坐在馬路邊的長椅上,打開手機,尋找著她之前給我的地址。
我先回到了酒店,我靜靜立在窗前,看著外面,思考著接下來該去哪里?準確地說是應該如何面對她,該說些什么好?我決定還是先去找她。我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仰頭一口干。披上外套,站在鏡前理了理一下自己的頭發,拿起剛買的花,走出門去。
風很大,吹得我直打哆嗦。我進了地鐵口。慢慢地走著,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見到她之后要對她說的話。
等車時,我忽然感覺有人來到了我身后,我猛然一轉身,和她四目相接。她反射性地躲避又發現自己的反應太過緊張不正常。
同時我也愣住了,不知為什么,握在背后的手微微收緊,指甲緊緊扣在掌心上,心中升起一股奇特的情愫。
她隨即朝我笑了笑,我也微笑一下。想必她的眼里應該隱瞞著更多的細節,而我之前一遍又一遍練習的話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當我那一次握著她的手,我已經知道,她不再屬于我了。我想那是男人的直覺。
跟她一起上了地鐵,我倆并坐在車廂中。她似乎在看著什么人,車廂中人比較多,也不知她在看著誰。但憑一種男人的直覺,我知道他在這列車的某一節。
“真舍不得啊……”她輕輕地說道。
舍不得什么?我沒有問,卻已明白。
當列車停止在第五街,我們下了車,走出站臺。她散了發,長發在風中飛舞。我問她:“冷嗎?”
她回過頭來,堅定地搖了搖頭。我看了看手中的花,半伸出的手臂停滯了幾秒,默默收了回來。
我走上前去,抱了抱她,隨即轉身離去。
此時這城市已見華燈初上,各種霓虹燈閃閃爍爍,向遠處望去,殘陽似血。
(作者單位:北京匯文中學)